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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綁架

  唐鳳儀午夜那番無意中的透露,讓李天然感到脖子上已經給套了根繩。他這才發現他已經成了嫌疑。藍青峰那邊都還不知這個情。

  而他跟師叔還一直以為爺兒倆身在暗處。

  德玖琢磨了會兒,邊塞著旱煙說,情況也沒那麼糟,叫天然跟他再把所有的事兒斗在一塊兒看看。

  卓家很清楚了,誰當權,他們靠誰。現在靠的是日本人。

  羽田是土肥原派來的特務……藍青峰覺得可惜,也沒追問就一掌擊斃了這麼重要的一號人物,那是他的事……咱們當時可不知道,也跟咱們的事無關。咱們只知道朱潛龍一個人不敢去幹,找來個浪人羽田充當幫兇殺手,就夠了。

  潛龍這小子是有一夥人。多少人不清楚。是不是全是便衣也不清楚。是不是就是「黑龍門」也不清楚。是這夥人去投靠羽田,還是給羽田收買過來的,也不清楚,也無所謂。全是一夥就是了。

  山本的事已了。甭去想了。

  至於藍青峰,肯定在給政府做事。究竟是南京中央,還是本地二十九軍,也不必去亂猜。就算他是延安的人,都無所謂。

  目前天然是受到猜疑,但也只是猜疑他跟羽田之死有關而已,還扯不上太行山莊的事。

  「所以……」德玖噴著旱煙,「你我還是身在暗處。多留點兒神就是了。」

  天然說他知道,接著又問師叔該怎麼應付唐鳳儀。德玖想了想,說慢慢敷衍。她夾在當中,說她沒份兒她有份兒。說她有份兒她又沒份兒。她只是在為自個兒打算。可是,也正是因為她夾在當中,幫不了你忙倒無所謂。危險的是,不小心的話,她可以毀了你……

  繞在他脖子上那根麻繩,剛鬆了點兒,又緊起來了。

  禮拜三,羅便丞臨上火車去天津,來電話說他後天二十三號搭「長城丸」,跟張自忠去訪問日本。不過,他打這個電話是要告訴李天然,他上個禮拜在東交民巷參加德國公使館酒會,碰見了松室,一直跟他打聽李天然……「你知道這個松室孝良是誰嗎?」羅便丞在電話裡叫了起來,「這小子是日本華北駐屯軍駐北平的特務機關長!」

  李天然知道自己根本無從辯白。本來還以為羽田的死,山本的傷,扯上一點政治陰謀,能給他多一點活動空間,不至於一下子就聯繫到朱潛龍身上。可是現在,他覺得反而因此掉進了一個無底無邊的大泥坑。

  惟一讓他暫時忘記一切的是巧紅。可是那天她提到一件事,讓他又激動又緊張。

  巧紅說東娘要她趕著做兩件旗袍兒,為的是龍大哥要在東宮宴客。

  他像是頭上挨了一棒子。這還是第一次有了潛龍在哪兒落腳的消息。

  緊接著像是頭上又挨了一棒子。巧紅問她能幫什麼忙。

  「你可千萬,千萬別去惹這件事。」他趕緊這麼囑咐她。

  「我又不是無緣無故去惹……」巧紅還在操心,「可是,就我有個機會見她。這層關係不用白不用。」

  天然琢磨了會兒,「這樣吧。衣裳做好了先不說。等東娘來催,看她是哪天要穿……可千萬別去問。」

  「唉……我又不是小孩兒……」

  天然當天晚上就跟師叔商量。爺兒倆都有點激動,都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是宴客的話,一定有不少人。如何下手?他們也沒商量出什麼結果,只能先看巧紅那兒能聽到點兒什麼。

  李天然趁這幾天沒什麼事,也為了不去胡思亂想,就又趕出來兩篇東西。一篇介紹他剛看完,去年美國六個月賣了一百多萬本的Gone With the Wind。一篇介紹德國飛艇「興登堡號」五月六日在美東新澤西州爆炸。文字不長,以LIFE上三張精彩照片為主。

  寫完了,心又開始不定。不是在期待巧紅的消息,就是總覺得暗中有人在盯他。他心裡苦笑,自己跟師叔暗中盯了人家這麼久,現在真有點像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禮拜一早上交了稿子。老金不在,跟小蘇聊了會兒。他覺得她這一陣子不像以前那麼活潑了。問她課上得怎麼樣,也只是有搭沒搭地回一句。

  電話響了,她接的,說是金主編,找他。

  金主編說有點兒工作上的事想找他談談,不好當著小蘇面講,就約他中午吃個便飯,已經訂了桌子,西四馬市大街口上的「稻香村」。

  奇怪,又是「稻香村」。

  李天然快十二點起身去赴約。畫報能有什麼事?洋車順著西四大街北上。他過了馬市大街下的車。「稻香村」就在口上。

  街上可真熱鬧。天兒一好,全出來了。

  他躲著熙熙攘攘的路人,正要上馬市大街,突然覺得後腰上頂了個硬東西,右肩上搭了只手,耳邊有個啞啞的聲音說,「別回頭!是把盒子炮……慢點兒走,上前頭那部車!」

  他沒回頭,感覺到緊後邊一左一右有兩個人挾持著他。路上人來人往,沒人瞄他們一眼。

  後車門開了。他覺得後腰上的槍一頂,低頭進了車。還沒抬頭看,頭上就給人套上了一個布兜,身子也給按到座位上。兩聲門響。他兩隻手給抄到身後,「卡嚓」一聲,給反銬了起來。汽車動了。

  「這是幹嗎?」李天然什麼也看不見,只感到身體擠在兩個人中間。

  沒有反應。

  汽車走一段,拐了個彎,又走一段,又拐了個彎,再又繞了兩三個彎。他已經無法辨認東南西北了。

  外邊街聲可沒斷過……沒出城……還在城裡……

  沒人說話。他聽到聞到擦洋火。煙味兒飄了過來。他估計車上連司機一共四個人。

  車子足足開了繞了半個多鐘頭才停。還是沒人言語。

  他給帶下了車,給人一拍腿,邁過了門檻。

  李天然一直在盤算。死的話,只有認了。吃頓苦,無所謂。就是不能叫人給廢了,像燕子李三那樣,在牢裡給挑了腳後跟的筋。

  手銬是鐵的,掙不開。可是他自信,就算是給反銬著,就算對方人多有槍,他還是可以拼拼,找幾個陪葬。

  他又琢磨,只能隨機應變。看他們什麼打算吧。花了這麼多工夫把他帶到這兒,還蒙了頭,像是要問話。那就問什麼,想辦法答什麼就是了……也聽聽他們問什麼……問什麼有時候比答什麼更能表露說話人的心。

  他給帶進了間屋子,下頭像是地板。沒走幾步,就給按到一把硬凳子上坐下。

  接著有人掏他口袋,上衣和褲子裡的東西全給掏了出來。他知道身上沒什麼要緊的,就是些錢,手錶,鋼筆,鑰匙鏈,手絹,香煙,打火機,名片……

  他這麼給反銬著,在硬板凳上坐了半天,也沒人理他。房間裡像是有人,擦過洋火,過會兒又有人「噠」一聲,用他那個銀打火機點煙。

  又是半天,沒別的聲音,也沒人走動。外邊也沒聲音傳進來。

  像是門開了,有人進了屋……

  「問一句,回一句。問什麼,回什麼。」

  他點點頭。聲音就在他頭上。

  「聽話就不叫你吃苦。不老實說……」

  「吧」,他左臉挨了一巴掌。

  「這是冷盤兒。熱菜待會兒上。」

  他沒言語。隔了層布,呼吸的氣給罩住了,滿臉發熱。這一巴掌也夠重。

  「先說你叫什麼?」口音不熟。

  「李天然。」

  「哪兒人?」

  這還真不好回答……「吧」,左臉又給摑了個耳光。

  「說是通州……沒去過……」

  「怎麼說?」

  「我從小給人收養大的。」

  「給誰?」

  「馬凱醫生,『西山孤兒院』。」

  「哪年?」

  「剛民國。」

  「你多大?」

  「還沒斷奶。」

  「一直跟著馬大夫?」

  天然點頭說是。

  「住哪兒?」

  「就住在孤兒院。」

  「住到什麼時候?」

  「到中學畢業……」他覺得該說早一點,「民國十七年吧。」

  「完後又住哪兒?」

  「完後跟馬大夫一家去了美國。」

  「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年九月。」

  「美國那案子是怎麼回事兒?」

  他很簡單地說了一遍。

  「那你手上有兩下子?」

  「打打架還湊合。」

  他肩頭給只大手掌一抓,立刻感到在用力……不輕……有點勁兒……夠痛……他沒運氣使力,「吭」了一聲。

  「練過?」

  「就學校教的體育。」

  「那就能傷了四個美國大個兒?」

  「我也差點兒給打死……」他突然想到該露點什麼……哪怕是為了另一檔子事,「你我胸脯。」

  他的上衣和襯衫給扒到半腰……

  「下邊兒腰上還有……」他心裡頭慘笑,沒想到羽田和潛龍賞給他那三個彈疤,在這兒派上了用場。

  衣服給人拉上了。有人又輕輕「噠」一聲點了支煙。

  「怎麼找到你這份兒工作?」

  「馬大夫給介紹的。」他覺得這麼個問法,倒真是在查詢他的來歷。

  「以前不認識姓藍的?」

  「不認識。」

  「你們常有來往?」

  「不常。」

  「他那些朋友,都見過誰?」

  「一個沒見過。」

  「砰!……」右臉挨了一拳頭。耳朵嗡嗡在響。他舔了舔嘴唇,知道流血了……

  「一個沒見過?」

  「一個沒見過。」

  「砰!」……又是一拳。

  「還是沒見過。」他又舔了舔,血還不少。

  「你是裝傻,還是應酬多?」

  肚子上猛然挨了一棍子。他哼了一聲,彎下了腰,忍著痛……

  「想起來沒?」

  「給起個頭兒。」他知道這麼說又得挨棍子。果然,腰上又給捅了一棍。

  「媽的!起個頭兒?陪你唱戲?」又一棍掄到他肚子上。

  他忍著痛,知道還是不能運氣使力,不能叫他們發現身上有功夫。

  「想起來沒?」

  「沒……誰都沒見過……」

  他上半身痛得厲害,心裡反而落下一塊石頭。眼睛還給蒙著,多半不會給打死。這幾掌幾拳幾棍,不過是在發發威風,嚇唬嚇唬人……

  「你認識的有誰?」

  「就他家裡的人,跟他畫報裡的人。」

  「外邊兒?」

  李天然說有馬大夫一家,羅便丞,唐鳳儀,還有卓世禮。

  「就這麼幾位?」

  「就這幾位。」

  房間靜了片刻。他喉嚨發乾,嚥著帶血的口水,輕輕微微活動他反銬的雙手……聽他們這麼問,還可以應付……

  「你每月掙多少錢?」

  「五十。」

  「怎麼這兒有兩百多?」

  「捨不得花。」

  「吧」一個耳光,「在美國都敢鬧事,來這兒還會老實?」

  他沒言語,這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屋子又靜了會兒。他隱隱聽到陣陣耳語,藉機移了下身子,活動一下筋骨。下胸痛得厲害。

  「別動!」

  屋子又靜了下來……半天,半天,都沒聲音。不像有人。他慢慢起身,站了會兒。沒動靜。全出去了。他活動了下大腿,伸了伸背後的手指,雙腕有點麻。他又扭了扭上身,肋骨,特別是胸口下面,痛得像針在扎。他坐了下來。真想抽支煙……他聽到後頭房門開了。

  「有個老頭兒上過你家好幾回,是誰?」

  「哦……老九?也姓李,在孤兒院打過雜兒。」他說完了自己都覺得驚訝,倒不是他們也知道有個德玖,而是他這麼快就胡謅出一篇話。

  「他找你幹嗎?」

  「找點活兒做……馬大夫那兒也去過……掙點兒錢。」

  問話的像是又出去了。他這一坐一等,又是好半天。頭上罩的布兜,只能透進一點點亮。靠嘴的那兒,已經給流的血和呼吸弄濕了。他運了會兒氣,開始想別的事,從他第一眼瞧見巧紅,一幕一幕地回想到前幾天,心情好了點兒……

  房門很響地開了。沒人說話,只是有個人把他提了起來,往他上衣口袋塞東西。接著就給拉出了屋子,定了一段,給帶上了車。他覺得空氣一涼。

  這回好像沒上回那麼久,可是也繞了半天才停,背後的手銬給開了。

  「老實點兒……沒準兒還有下回。」

  他給推出車外,倒在地上。

  他還沒來得及起身,汽車一加油門,開走了。

  他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坐直了,摘下來布兜,眨了眨眼。天可全黑了。

  李天然慢慢站了起來,活動了下手腳和身子,整理了下衣服。

  雙手有點麻,臉是腫了,嘴角有片干血,左邊肋骨一動就痛,像是有幾根針在刺。

  四週一片黑,他摸出來香煙,可是掏來掏去,沒找到他那個銀打火機。

  他丟了煙卷兒,順著土道,按著左胸,朝著前頭那片暗光走過去。

  漸漸有了燈,漸漸有了街聲。

  這才看出是在哪兒。左邊前頭那座黑壓壓的龐然大物是平則門。

  他摸出了手錶。九點了。

  他想到自己現在這副德性,肯定叫路上的人起疑,就盡快在阜成門大街上,半垂著頭,攔了輛洋車。

  他先借了個火,點了支煙,按著左胸,深深吞了進去,半天才深深吐了出來。整個臉隱隱作痛。肋骨像是針在扎。

  家裡沒人。師叔又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李天然倒了杯酒,撥了個電話給馬大夫,才去清洗,換了身大褂。

  德玖先回來,瞧見他模樣,嚇了一跳。天然說了個大概,詳情待會兒馬大夫過來再交代。

  馬大夫看見他也吃了一驚,遞給他一份麗莎準備的熏火腿三明治和一根香蕉。

  李天然整天沒吃東西了,按著左邊胸腰,咬了一大口,向馬大夫一擠腫腫的眼,「像是馬姬上學帶的午餐……」

  馬大夫等他吃完了,給他褪了衣服,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臉上不礙事,有點淤血……」就只用碘酒在傷口附近擦了擦……「左邊肋骨像是斷了,至少兩根,右邊也帶傷……」他從藥包取出好幾卷紗布,把他的腰胸給繞上好幾圈包緊,「先給你這麼包著,別動,別碰,明天上我那兒給你照張X光……肋骨傷,痛是痛,可是自己會好……你就老老實實地休息一兩個禮拜吧……晚上痛,吃兩顆阿司匹靈……」順手給了他一小瓶。

  李天然慢慢一步一步從金士貽那個電話說起。馬大夫和德玖都沒插嘴。說完了,三個人悶悶喝著酒。

  「這批人像是便衣……地痞流氓不會有汽車。」馬大夫點上了煙斗。

  「我看……」德玖也在點他的煙袋鍋,「像是卓十一指示的,瞧你不順眼。」

  「沒拿我錢,手錶也沒拿,就摸走了一個打火機……問了半天,沒一句像是在辦什麼案子……」

  「他們有點是在……fishing,中文怎麼說?釣魚?」馬大夫咬著煙斗,「可是有句話得注意……那句『你見過姓藍的哪些朋友?』……是這麼問的嗎?」

  李天然點點頭,「差不多。我當時也有點奇怪。」

  馬大夫的分析是,這些人不管是奉誰的命令而來,後頭多半是日本人。這很像他們幹的事。綁你架的這幾個小子,多半是幾個給日本收買了的便衣。這也是為什麼要蒙你的頭,也沒帶你去總局,分局,偵緝隊……你形容的那個宅院,很像是他們的私窩。

  「他們也好像還不知道我是誰,到底要幹嗎。」

  「這多半是因為他們目前只在辦理羽田和山本的案子。你得趕緊告訴藍老,顯然他們在注意他了。」

  馬大夫繼續推測,今天這件事多半和北平警察局無關,只是幾個敗類便衣,說不定就是朱潛龍手下那批,也說不定就是什麼「黑龍門」那批……能問出點什麼,算是立了個功。問不出什麼,也算是替主子,不管主子是龍大哥,卓十一,還是日本人,效了點勞……揍你一頓又算得了什麼……

  「這麼說……」半天沒吭聲的德玖插了一句,「那邊還不知道我們要找誰?」

  「我想是這樣。不是的話,天然,你今天早就沒命了。」

  李天然一下子笑出了聲。這一動把他痛得直皺眉,「這倒是有意思。我們的事兒還沒個影兒,反叫他們猜疑我是個抗日分子。」

  「憑你這半年干的這些事兒,」馬大夫微微一笑,「也沒怎麼冤枉你吧?」

  「對了,」德玖突然問,「要不要報個警?」

  「唔……」馬大夫瞄了天然一眼,「這倒是個好問題……」他喝了口酒,「我覺得應該去報,一來表示你清白無辜,二來表示你沒什麼要隱瞞,三來也順便警告這批渾蛋不能再有下回……」他又抿了一口,「內左一分局就在王府井大街。這麼辦好了,你明天先來照張X光,我再用『協和』的名義給你出個傷勢診斷書,帶著去……不用瞞,一五一十,全抖出來……」

  馬大夫把車留給了天然,叫他早上先接了老劉去醫院,再讓老劉陪他去報警。

  李天然覺得很幸運,這批小子還不知道有個巧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