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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混血王朝 西域情

我國的大西北有三座山脈。南面是崑崙山,北面是阿爾泰山,橫臥在兩山之間的天山山脈則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天然地分為南疆、北疆和東疆,它們在古代都叫西域。[14]

西域原本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大約自陽關(在今甘肅敦煌)和玉門關(在今甘肅玉門)以西都是,最遠可到伊朗高原,最近也要到蔥嶺(帕米爾高原)。本書所指,主要為狹義的西域,即蔥嶺以東的漢唐西北疆域。[15]

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

的確,西域是得天獨厚的,氣候變化之前更是如此。天山之北有遼闊的牧場,之南有肥沃的綠洲,山上則大面積覆蓋著原始森林。準噶爾兮大漠橫,塔里木兮冰河冷,吐魯番兮風景勝。這是各族人民繁衍生息的家園。

生活在西域的應該有許多民族,他們使用的語言更是五花八門,既有阿爾泰語系的突厥語,也有印歐語系的伊朗語和印度語,比如西徐亞語(Scythian)、粟特語(Sogdian)和吐火羅語(Tocharian)。不難想像,戴著尖帽子操伊朗語的塞種人(Saka)從伊犁河邊走過,或最早獲得中原養蠶技術的于闐在南疆的綠洲建國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

西域,是風情萬種的國土。

寧夏鹽池縣蘇步井鄉窨子梁唐墓出土。門均呈長方形,出土時有鐵鎖鎖扣,每扇石門正中淺雕一個胡旋舞男子。

風情萬種的西域人民創造了璀璨的文化,更表現出面向世界的寬闊胸襟。在這裡,梵文經典跟在恆河兩岸一樣受到尊崇,亞歷山大時期的肖像畫法也得到了復活,深受希臘和印度影響的雕塑和壁畫洋溢著濃濃的異國情調,波斯或羅馬風格的工藝品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16]

所有這些,都和胡旋舞、葡萄酒、玻璃杯一起傳入了中國。當然,是伴隨著絲綢之路上那延綿不絕的駝鈴。[17]

沒錯,西域是東西方文化的交匯點。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尤其是位於吐魯番盆地,從而變成西域門戶的高昌國,更是沒有爭議地成為大唐和西突厥的爭奪對象。因為誰都清楚,控制了此地,即控制了絲綢之路。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高昌王為什麼會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看作了可居的奇貨。

其實,他完全可以另作選擇。

高昌是在胡人之車師前國故地建國的,國王應該是胡化的漢人,同時也是佛教徒。公元629年,玄奘法師去西天取經途經高昌,受到了國王隆重的接待。而且就在第二年,也就是唐太宗成為天可汗那年,這位國王歸順了大唐。[18]

對此,西突厥當然不能坐視不管,示好的信息也向高昌王頻頻發出。高昌王則只是看見了西突厥的嫣然一笑,便愚蠢地以為自己不可一世,有恃無恐地跟大唐翻了臉。

毫無疑問,作為夾在兩個強國之間的小邦,高昌不能不設法自保。因此他們的正確做法,是與大唐和突厥都維持睦鄰友好關係。如果更聰明一點,則不妨把自己變成絲綢之路上坐收漁利的中間商,甚至調解雙方糾紛的和平使者。

可惜,高昌王利令智昏。他不但一屁股坐在了西突厥的那一邊,還幹起了攔路打劫的勾當。前往長安的西域各國使節被他任意扣留,歸屬了大唐的伊吾(在今新疆哈密)也遭到他的威脅。看來此人雖然虔誠地聽玄奘法師講了一個月的佛經,卻並沒有悟得無上正等正覺。

唐太宗當然不能容忍。貞觀十三年(639),他力排眾議派遣大軍征討高昌。消息傳來,高昌王嗤之以鼻。因為從長安到高昌,不但路途遙遠,而且千難萬險。僅僅其中兩千里流沙覆蓋的地段,便足以讓大唐軍隊望而卻步。

因此在高昌王看來,他至少也能以逸待勞。

不幸的是他又打錯了算盤。第二年,由漢、東突厥和鐵勒部族混編的唐軍長驅直入,猝不及防的高昌王驚恐萬狀嗚呼哀哉,信誓旦旦與高昌國共存亡的西突厥協防部隊則聞風喪膽星夜撤離。此時此刻,正如一首民謠所言:高昌兵馬如霜雪,漢家兵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滅。

高昌只能亡國。

據說,唐軍兵臨城下時,繼位的新高昌王原本是還想周旋一番的。這個年輕人親自來到大唐軍營,聲稱與大唐交惡是先王之事,態度簡慢地希望唐軍放他一馬。唐軍的一個將領卻拍案而起:跟這小屁孩囉唆什麼,攻城要緊!

年輕的國王嚇得汗如雨下匍匐在地。這個「小屁孩」被作為戰俘帶回長安,獻在了太宗皇帝的丹墀之下。就連他的一把鑲嵌著寶石的戰刀,也被賜給了隨軍作戰的東突厥將領阿史那社爾,以獎勵此人在勝利之時的秋毫無犯。

此後,儘管魏徵反對,亡國的高昌還是被太宗皇帝改成了大唐的一個州,名叫西州。從西突厥手中奪得的可汗浮圖城(在今新疆吉木薩爾縣)也一樣,名叫庭州。管轄西域的安西都護府,則建在了車師前國的交河故城。[19]

初戰告捷,大唐一發而不可收拾。

貞觀十八年(644),高昌之西的焉耆被滅。焉耆在博斯騰湖西北岸,國都即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縣。他們與高昌原本是宿敵,卻在高昌被滅後倒向了西突厥。看來西突厥的外交手段非同一般,唐王朝的軍事力量則讓人生畏。

焉耆的反水讓長安方面有了討伐他們的充分理由,事態的變化則完全在太宗皇帝的計劃之中。據說,李世民甚至算準了焉耆滅亡的具體日子。正史記載,當他對侍從宣佈自己的測算時,前方的捷報居然如期而至。[20]

下一個目標,是龜茲。

龜茲讀如秋慈,國都在今新疆庫車縣,是絲綢之路上最為迷人的綠洲。我們只要舉三個例子,就能證明這個文明古國的非同凡響:風靡天下的龜茲樂舞,堪比敦煌莫高窟的佛教石窟,與玄奘齊名的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此外,龜茲還是古印歐語在東方分佈最遠點的標誌性地名。

決心控制整個北亞的唐太宗,當然不會放過龜茲。

擔任統帥的正是那位東突厥王子阿史那社爾,副手則有鐵勒將領契苾何力(苾讀如必)、安西都護郭孝恪等。他們的到來讓龜茲國王大吃一驚。因為按照常理,敵人應該來自東南方向,誰想到他們竟然從西北翻過了天山呢?[21]

後面的故事並無太多懸念。英勇善戰的龜茲武士被假裝敗退的唐軍誘入沙漠一舉殲滅,王城及國王退守的撥換城(今新疆阿克蘇)也相繼被攻破,龜茲王被俘。其壯觀場面,據說在庫車克孜爾石窟壁畫中有生動的描繪。[22]

一個文明古國,就此落下帷幕。

龜茲的滅亡讓整個西域大為震驚。結果,沒有再耗費太宗皇帝的一兵一卒,另外兩個與龜茲面積大致相當的王國于闐和疏勒(今新疆喀什)便半自動地歸順了大唐。為了鞏固勝利成果,帝國設置了龜茲、疏勒、于闐、碎葉(在今吉爾吉斯斯坦托馬克)四個軍區,合稱「安西四鎮」。

公元657年,也就是唐高宗顯慶二年,大將蘇定方率領遠征軍對西突厥發起總攻擊。在強大的攻勢面前,西突厥很快就潰不成軍。他們的可汗逃到石國(國都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塔什干),卻被石國人活捉了獻給唐軍。從此,西突厥樹倒猢猻散,並在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徹底滅亡。

也就在這一年,大唐達到了極盛。

玄奘法師則在焉耆被滅的第二年回國。為了履行和高昌王再見一面的承諾,他放棄了便捷的海道從原路返回,卻在途中聽說了高昌國的遭遇。慈悲為懷的法師只好擦乾眼淚望空遙拜,然後直接從于闐回到長安。

剩下的故事,就只能留給羌笛和楊柳了。

[14]南疆、北疆和東疆不是行政區劃,而是習慣稱謂。大體上天山以南為南疆,以北為北疆,以東的哈密和吐魯番地區為東疆。

[15]狹義的西域概念見《漢書·西域傳序》: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後稍分至五十餘,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餘里,南北千餘里。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

[16]請參看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法)勒內·格魯塞《中國的文明》。

[17]玻璃製品很早就傳入了中國,經由路線則有海路和陸路。但可以肯定有一部分是從絲綢之路傳入的,唐人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即可證明。請參看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

[18]高昌本為軍事基地,西漢宣帝時屯田於車師前部,十六國時建郡。公元460年,柔然立闞伯周為高昌王,是為高昌建國之始,以後歷經闞氏、張氏、馬氏、麴氏四代政權,唐太宗時國王為麴文泰。麴文泰與玄奘法師的故事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歸順大唐事在貞觀四年十二月,見《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三。

[19]以上見新舊《唐書》之《高昌傳》、《侯君集傳》、《阿史那社爾傳》,《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五。

[20]見《新唐書·焉耆傳》。

[21]唐軍統帥名單見《新唐書·龜茲傳》,行進路線則見《舊唐書·龜茲傳》。現在,庫車縣與獨山子之間有獨庫公路,當年唐軍很可能即沿此線穿過天山。

[22]見《舊唐書·龜茲傳》,並請參看勒內·格魯塞《中國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