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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意孤行 積怨爆發

熙寧五年(1072)八月二十六日,神宗駕臨紫宸殿。[56]

紫宸殿在大慶殿的北面,是舉行常朝的地方。這一次的御前會議應該是例會,在京官員都要參加的。因此文武百官行禮如儀之後,就準備退下。剩下的時間,將由「二府」也就是最高行政機關中書省和最高軍事機關樞密院的正副長官向皇帝陛下匯報工作,請示聖旨。

一個名叫唐坰(讀如窘陰平)的卻突然衝出隊列。

唐坰的職務說起來很長,叫太子中允、同知諫院、權同判吏部流內銓。第一個是官銜,是用來定級別、領俸祿、穿衣服和算資歷的。後面兩個是差遣,即實際工作。但第三個其實是兼職,未必當真管事。所以,唐坰真正的職務是同知諫院,也就是諫院的佐官,位在長官「知諫院」之下。

北宋諫院是負責糾正朝廷錯誤的機關,因此唐坰其實是有發言權的。但,提意見也要守規矩、講程序。在御前會議上不打招呼就衝出來說話,是嚴重的失禮和犯規。於是神宗皇帝在驚愕之餘,便讓禮儀官通知他隔日再說。

唐坰卻不肯。

皇帝只好吩咐:那就到後殿等著吧!

唐坰回答:臣今天的話,要當著所有大臣的面說。

說完,趴在地上不肯起來。

皇帝只好將他召到御座前,唐坰則不慌不忙掏出一個大卷軸,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始宣讀他的長篇大論。

神宗趕緊打住:奏折留在這裡,愛卿可以退下了。

唐坰卻說:臣今天要彈劾的是朝中大臣,必須為陛下當面陳述,當面核實,當面論個是非。然後,這位諫官居然回過頭來大吼一聲:王安石,到御座前面來聽參!

王安石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唐坰說: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在外面不知有多跋扈!

王安石嚇了一跳,趕緊上前。

於是,唐坰放開嗓門,滔滔不絕歷數王安石的種種不法和罪過,一共六十多條。而且,每說到一件事,他就要對皇帝說:請陛下宣諭王安石,問他臣說的到底是假是真?

王安石狼狽不堪。

其他人更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神宗皇帝則不得不多次打斷唐坰,唐坰卻越講越是精神抖擻慷慨激昂。最後,竟忘乎所以地指著御座說:陛下如果不聽臣的忠言,這個位子只怕坐不久了。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嚇白了臉。

唐坰卻恢復了平靜。他從御座前退下,鄭重其事地趴下來向皇帝行了大禮,然後一個人跑到東門外待罪。

紫宸殿內,依然鴉雀無聲。

神宗半天才緩過勁來,問:這人怎麼膽敢如此?

王安石只能苦笑:他瘋了。

唐坰當然沒有瘋。此人甚至原本是王安石的黨羽,也是宋神宗喜歡的人。因為他曾經對神宗說,秦二世受制於趙高不是因為太強,而是太弱。他又曾經對王安石說:推行新法沒什麼可犯難的,只要殺幾個像韓琦那樣的就行了。

這樣的人,怎麼也反王安石?

實際上唐坰後來並未受到嚴重處分,只不過被貶到廣州去做軍需官。官修史書無法解釋唐坰的反目為仇,只好說他是因為對職務的安排心懷不滿。但,此人三月到諫院就已經屢屢上書,八月發難竟能洋洋萬言,說明什麼呢?說明不但他自己滿懷深仇大恨,朝中對王安石也是怨氣沖天。[57]

積怨總是要爆發的,只看什麼時間,什麼方式。

果然,五個月後,王安石再次成為風暴中心。

起因是一件小事。熙寧六年(1073)正月十四,王安石隨同皇帝一起觀賞花燈,之後又應邀進宮觀賞百戲。然而當他騎著高頭大馬進入宣德門時,卻被宦官頭子張茂則喝令攔下。在張茂則的示意下,衛士還把馬伕痛打了一頓。

馬伕跳起來:瞎了你的狗眼,沒看見這是誰的馬?

張茂則怒斥:宰相也是臣子,難道想做王莽?

位極人臣又是逢年過節,卻居然受此羞辱,王安石當然不會善罷甘休。於是,他向神宗皇帝投訴,要求將衛士送開封府法辦。開封府的法官(一個判官,一個推官)為了討好王安石,不問青紅皂白便將衛士們各打十七大板。結果可想而知,就像一滴水掉進沸騰的油裡,輿論頓時炸了鍋。

一個名叫蔡確的人站了出來。[58]

蔡確也不尋常。他是福建晉江人,與後來赫赫有名的蔡京同族,此刻的職務則是監察御史裡行。前面說過,唐宋兩代非常重視監察和言諫。言諫官員叫諫官,唐坰就是。監察官員叫台官,蔡確就是。台官和諫官都有權提意見,何況這位御史言之有理。他說:衛士的本職工作是保衛皇上,馬入宣德門當然要呵斥,開封府顯然是溜鬚拍馬徇情枉法。如不嚴懲,從今往後,還能指望衛士們忠於職守嗎?

這當然很嚴重,神宗不禁為之動容。

據說,皇帝甚至還對蔡確另眼相看,準備重用。

王安石卻必須為自己辯護。他的說法是:宰相在宣德門內下馬是慣例,以前也從來就沒有人管過這件事,怎麼今年就出了新規矩?宦官和衛士是什麼人,為什麼膽敢對宰相如此無禮?肯定是有人背後指使。因此,王安石請求皇帝查出幕後黑手。而且他斷言,那一定是破壞變法的「反革命」。

這就是典型的「陰謀論」了,也是傳統社會官場鬥爭的慣用伎倆。似乎只要「動機不良」的帽子扣過去,無理也能變成有理。好在神宗皇帝並不糊塗,決定先弄清楚宰相下馬是應該在宣德門內還是門外。此事雖然看起來小,崇尚禮治卻是中華帝國的傳統。破壞了禮法,也是會動搖國本的。

查詢的結果莫衷一是。有人說門內,有人說門外,還有人說不記得了。只有三朝元老樞密使文彥博話中有話冷冷地說了一句:老臣我從來就是在宣德門外下馬。

神宗無奈,只好將開封府那兩個法官罰款了事。

王安石也只好將一口惡氣嚥了下去。

其實本案很可能是偶發事件,奇怪的不是宦官張茂則和宣德門衛士,而是蔡確。跟唐坰一樣,蔡確原本也是王安石的黨羽,而且在王安石罷相之後仍然堅持新法。他以台官的身份出來說話,背後應該沒有什麼「反革命」指使。

那麼,蔡確為什麼要彈劾開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