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劍橋德國史 > 第一章 導論:德意志領土與德意志人民 >

第一章 導論:德意志領土與德意志人民

在一句經常被引用的著名詩句中,德國最負盛名的兩位詩人歌德與席勒提出了德國史最核心的問題:「德意志?它在哪裡?我找不到我的國家。」 (「Deutschland? aber wo liegt es? Ich weiss das Land nicht zu finden.」)他們進一步指出了德國人的另一個問題:「德國人啊,任何組建國家的希望都是徒勞的;別發展國家了,還是提升你們自己吧,你們可以做到的,這更加自由!」 (「Zur Nation euch zu bilden, ihr hoffet es, Deutsche, vergebens; /Bildet, ihr konnt es, dafur freier zu Menschen euch aus.」)雖然歌德和席勒無法預見身後之事,更不能為此負責,但這兩句詩也許概括了人們對德國以及德國人最普遍的認識。這個國家,統一得太晚,以至於思想家和詩人將「自由」限制在了個人的精神層面加以討論,使其與公共領域和國家權力涇渭分明;這個國家,在文學和音樂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同時也因阿道夫·希特勒的種族屠殺與暴行而臭名昭著;這個國家,問題棘手而又飽受折磨,擁有獨特、古怪而又曲折的歷史;還是這個國家,以其奇特的高效率,在每一個歷史轉換時期都樹立起了某種「典範」。

這些歸納和所有陳詞濫調一樣,包含著一定程度的真理;這些歸納也和所有的歸納一樣,大多一概而論、使人誤入歧途,甚至顛倒黑白。其中最誤導人的大概是這樣一個隱含的預設,即所謂的「日耳曼人」是一個簡單的集合體,它在漫長痛苦、曲折迂迴的歷史中展現出了持續不變的民族個性。然而實際情況比這複雜得多。首先是地域的複雜性。日耳曼是歐洲中部的一個地區,這裡哺育著許多民族,他們說著不同口音的德語。而在這片土地上,曾經出現過許多不同的政體,在所謂的「德國史」的大部分時期,它所統治的臣民還包括不說德語的民族。其次是歷史的複雜性。它既有無法預測的概率,又有預先決定的因素,推動歷史通過任意的變革進入注定的結局。最後是歷史編纂本身的複雜性。在編寫不斷變化的國家歷史時,是從當今的考慮和利益出發的。對許多讀者來說,越近的時代越有趣,畢竟只有少數人會被古老的文化所吸引。因此,遙遠的年代就成了一個舞台的佈景似的「背景」,代表著「故事開始的地方」。但是確定起點在哪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武斷的。所有編纂的歷史都是人造物,其必定以特定的利益、意識及其他為透鏡。

對大多數以英語為母語的人來說,1989年以前,「德國」可能指的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或稱西德,首都在波恩。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它可能包括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或稱東德,是在戰敗的納粹德國廢墟之上建立的。現在,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把奧地利算作「德國」的一部分,更別說瑞士了。而奧地利被排除在統一的「小德國」,即普魯士統治下的德意志帝國之外,不過是1871年的事。而瑞士的德語區,則在幾個世紀前才脫離「德意志民族的神聖羅馬帝國」。當然,這種情況還包括歐洲中部其他地區,或是曾經隸屬於德國的某些州,比如現屬波蘭和俄羅斯的前德國領土;或是不少曾經或現在隸屬於其他國家的、以德語為母語的少數民族。一些歷史學家認為,日耳曼位處歐洲中部(mitten in Europa),是兵家必爭之地,它在政治及地理上極不穩定。這個地理位置是分析德國歷史及其民族特點的核心因素。顯然,它使原本清晰的研究主題變得比多數國家歷史要複雜得多。雖然本書的最後章節是關於20世紀晚期,即1990年以來兩德統一後的德國,但在貫穿全書的大多數的歷史時期中,本書還是考慮到了其他地區,對其重心和邊界進行了靈活的調整。

21世紀的德國所覆蓋的土地有著明顯的地區差異,其中一部分是地形、地勢的差異,另一部分則是歷史的差異。從地形上看,德意志的領土北起北海和波羅的海的沙灘和貿易港口,穿過灌木叢生的北部平原,被中部高地的山脈所截斷[例如哈茨山(Harz)、厄爾士山脈(Erzgebirge)],隨後綿延至德國南部起伏的斜坡,直至與奧地利和瑞士接壤處的阿爾卑斯山的山麓丘陵。氣候上,從德國北部和西部溫暖潮濕的海洋性氣候,到南部和東部更為乾燥的大陸性氣候,不僅有寒冷、風雪瀰漫的冬季,也有暴風雨頻發的夏季。德國的自然資源豐富多樣:東部蘊藏著豐富的褐煤,其產量占世界總量的三分之一;西部,尤其是魯爾區,煙煤藏量豐富。但德國天然氣和石油的儲量貧乏,難以滿足國內的能源需求,因此,它也依賴於爭議性很大的核能。其他的礦產資源,包括鐵礦、鉛礦、鋅礦、鉀鹽礦,雖然種類多樣,但涵蓋不廣。土壤和農業狀況也存在著差別:許多地區保留著灌木和森林,而不用於農業或牧業。20世紀80年代,西德人口略多於6100萬,而東德則少於1700萬。1990年兩德統一後,德國人口為7830萬。

由於歷史的原因,德意志所轄的區域曾經互相獨立存在,就像州和國家一樣,因此它們之間更多的是政治、文化和社會經濟史上的差異,而非地理上的。對於到德國旅行的遊客來說,最震驚的莫過於人類對自然的利用、佔領,以及人們的信仰、習俗和社會關係所遺留下的痕跡:中世紀的要塞城市和古堡,巴洛克時期的教堂和修道院、豪華的宮殿、不同樣式的農舍、伯格之屋(burgher house),以及工業時期的貧民窟。這裡還充斥著不同地域的刻板印象:普魯士新教的禁慾主義、軍國主義和保守主義時常與漢堡的自由主義發生衝突,同時又與信奉羅馬天主教、大口喝酒、爽朗熱情、說著一口難懂方言的巴伐利亞人形成鮮明的對比。20世紀末,雖然德國日益國際化,中央權力也越來越大,然而不同地區的口音、文化依然多種多樣。就算是剛來不久的遊客,也能注意到這些地方的不同:萊茵蘭的城堡與葡萄園,工業化的魯爾區(雖然隨著德國西南部高科技產業的發展,這裡已經不再進行工業生產了)、森林、溪流、黑森林的布谷鳥自鳴鐘,上巴伐利亞行政區的湖泊和高山牧場;隨意遊覽的遊客即使他們可能去過不來梅、漢堡和魯貝克, 熟悉北部的海岸、弗裡西島、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的湖泊和水域卻很少。大多數遊客會選擇在高速公路上穿過起伏的威斯特伐利亞丘陵、越過呂納堡石楠草原向北,或是到隱藏在哈茨山山脈中的中世紀景點遊覽一番。很少有遊客會造訪德國與捷克邊境的波希米亞鄉間和巴伐利亞森林,也很難注意到施佩薩爾特、克萊希高地區與歐登瓦德山當地的區別。很多人知道那些大城市,特別是慕尼黑、紐倫堡、法蘭克福、斯圖加特、科隆,但卻不太瞭解1990年以前西德中央政權的所在地(人們很容易將其首都波恩看作是「德國的一個小鎮」而不予理會)。在1989年秋發生一系列革命事件以前,很少有西方遊客會深入地探索東德,他們最多在首都東柏林旅行一日。東德雖然比西德要小,但兩者在地域的多樣性上卻不相上下:從北邊波羅的海海岸的沙丘,到梅克倫堡人口稀少的湖區,再到南方多山的地區。其中包括哈雷、萊比錫、埃爾福特、開姆尼茨等工業中心,也有德累斯頓(Dresden)、魏瑪這樣的文化中心,還有薩克森小瑞士國家公園、圖林根森林和哈茨山等旅遊景點。所有這些地區,除了純粹的地形上的不同,比如與河流、海洋或山脈的距離,還存在其他方面的差異。它們在經濟上也有不同的開發和利用方式,同時,在更廣泛的經濟系統中也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文化上,宗教改革後,天主教和新教地區的不同在一些經歷過信條化的州中延續多年,影響深刻。而政治上,不同的地區則歷經了無數的政體,這對喜歡參照歷史的政治學家來說,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實驗室。所有這些各種各樣的影響,都在今天更加同質化的工業德國中留下了各自的印跡。

對很多1989年之前到過德國的遊客來說,很難想像沒有那個劃分兩德最明顯的特徵,即嚴防死守的兩德邊境線。這條邊境線從波羅的海延伸到德國南部和捷克的邊境,不僅將德國一分為二,更是將歐洲也劃分成了東歐與西歐,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民主集中制與自由民主——它象徵著20世紀後半葉的國際分歧。用丘吉爾的話說,就是「鐵幕」。兩德邊境不僅用一片無人之地隔開了曾經緊密相連的社會,將他們與自然腹地隔絕,還將先前宏偉的大都市——柏林,歷史上既是普魯士王國和帝國的首都,也是魏瑪共和國和納粹德國的首都,1990年以後是現在德國的首都——從正中心對半分開。當時,全副武裝的士兵看守著兩德之間有限的過境處,他們控制著交通,全力防範東德居民擅自離開。西柏林是不言而喻的資本主義城市,它在經濟上依賴西德政府,並得到西德政府的大量補貼:這裡到處是大型的購物商場、繁多的文化演出和國際會議中心,燈紅酒綠,繁華熱鬧,藝術也得到了商業的贊助。這座建於帝國急劇擴張時期的城市,在20世紀初還是一個古老的貧民窟。20世紀80年代,這裡不僅住著掙扎在貧困線上的工人階級,還住著大量的外國「客籍工人」(guest workers),另外還有一批想過另一種生活的人群。除此之外,柏林也不可避免地被軍事力量所滲透,畢竟它同時受到了四種力量的控制。即使西柏林有美麗的自然湖泊和森林,也同時存在無處不在的柏林牆。因為僅僅幾碼開外,越過城牆,就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如每個路標上都自豪地標示著的:「柏林,民主德國首都。」比起前幾個世紀,這裡的交通流量小了很多。東柏林將帝國時期古老的首都中心區域收入囊中。在這裡,民主德國嶄新的政府辦公樓和批量建造的住宅樓拔地而起,與曾經輝煌、現今頹敗的政治文化中心分庭抗禮。儘管東德努力塑造與西德同樣吸引人而又十分不同的形象,但在諸如亞歷山大廣場這樣的現代區域中,其氣息大多仍然是單調、灰暗而且過時的。兩個柏林形成了兩個極端,充分地體現和象徵了它們所代表的兩套社會經濟和政治體制的優點和缺點。

圖1 20世紀80年代,從東柏林看亞歷山大廣場。遠處,高聳的電視塔令聖母教堂顯得越發矮小。左邊是重建後的大教堂。正對著的是重建後的東德「共和國宮」(Palace of the Republic),原址為柏林城市宮(Royal Palace)。本書作者攝。

1989年11月,柏林牆的倒塌戲劇性地象徵著一個時代的結束。20世紀80年代末,蘇聯和東歐的劇變讓「鐵幕」開始破裂。1990年10月,經濟和政治的壓力促使兩個不同體制的社會加快統一的進程。對於21世紀早期剛統一的德國的觀察者來說,歷史有了新的意義。正如這幾個世紀以來的許多時期一樣,德意志的民族特性、政治制度以及它在歐洲和世界的角色再次變得萬眾矚目。不過,隨著冷戰的結束,結盟和對峙的國際環境也發生了改變。伴隨著國際恐怖主義和新的衝突的出現,「德國問題」也應當從一個不同的角度重新加以考慮。

最初的印象和觀察就到此為止了。比起遊客的粗淺印象,對德國歷史、社會、文化和政治生活的系統瞭解,可以使讀者收穫更多。在接下來的旅途中,也會有許多關於德國歷史的方面被忽視、壓縮、扭曲,或者乾脆故意不提。下面,我們就要開始探索德國歷史框架中的跌宕起伏,看它是如何最終成為我們現在看到的德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