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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續那個崩潰轉型時代並且持續至今天的這段時期,就影響世上一般男女(其數目在工業化世界以史無前例的速度增加)的社會轉型而言,或許是人類所經歷過的最具革命性的一個時期。自從石器時代以來,世界人口第一次不再由靠農業和家畜維生的人所構成。全球除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和南亞的1/4地區之外,農民在這個階段都是少數,而在「已開發」國家,更是極少數。這種現象是在短短的一代人之中發生的。於是,世界——不只是舊日的「已開發」國家——已經都市化。包括大規模工業化在內的經濟發展,以1914年以前不可思議的方式邁向國際化或在全球進行重新分配。當代的科技,依靠內燃機、晶體管、袖珍計算機、到處可見的飛機、小小的自行車,已經滲透到地球這顆行星的最偏遠角落。甚至在1939年,也很少有人想像到商業會如此沒有止境。至少在西方資本主義的「已開發」國家中,社會結構,包括傳統的家庭和家族結構在內,已經產生戲劇化動搖。於今回顧,我們可以發現:使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得以運作的事物,多半都是從過去繼承或接收過來的,然而其發展的過程又適合將這個過去毀滅。就歷史的標準而言,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短時期之內,不超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出生的男女的記憶範圍。它們是人類所經歷過的最大規模和最不尋常的世界經濟擴張的產物。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發表《共產黨宣言》之後的100年,他們對於資本主義社會結局的預言似乎已經兌現。但是,儘管他們的信徒已經統一了世上1/3的人類,他們所預言的無產階級將推翻資本主義一事,卻未實現。

顯然,對這個時期而言,19世紀的資本主義社會與伴隨它的一切,都屬於那個不再具有直接決定性的過去。但是,19世紀和20世紀晚期都是這個漫長的革命性轉型期的一部分。在18世紀的最後25年,這種轉型的革命性質已可辨認出。歷史學家可以注意下面的奇怪巧合:20世紀的超級繁榮距離19世紀的偉大繁榮整整100年(1850—1873年,1950—1973年),於是,20世紀晚期的世界經濟困境,正好在19世紀大蕭條之後的100年展開。但是,這些事實之間沒有任何關聯,除非將來有人可從中發現某種有規律性的經濟週期,然而這是相當不可能的。要解釋困擾20世紀80年代或20世紀90年代的事物,我們不需要追溯到19世紀80年代。

可是,20世紀晚期的世界仍然是由資產階級的世紀所塑造,尤其是由本書所探討的「帝國的年代」所塑造,確確實實的塑造。比方說,日後為20世紀第三個25年的全球繁榮提供國際架構的世界金融安排,是那些在1914年便已成年的人在20世紀40年代協商出來的。而主宰這些人的歷史經驗,正是帝國的年代走向崩潰的那25年。在1914年已經是成人的最後幾個重要政治家或國家元首,要到20世紀70年代方才逝世(例如毛澤東、鐵托、佛朗哥、戴高樂)。但更重要的是,今日的世界乃是由帝國的年代及其崩潰留下的歷史景觀所塑造的。

這些遺產中最明顯的一項,是世界被劃分為社會主義國家(或以此自稱的國家)與非社會主義國家。基於我們在第三章、第五章和第十二章中嘗試概述的原因,馬克思的思想影響了1/3以上人類的生活。不論前人曾對從中國諸海到德國中部的歐亞大陸,外加非洲和南北美洲少數幾個地區的未來做過什麼樣的預測,我們都可相當有把握地說:那些自稱實現馬克思預言的政權,一直到群眾社會主義勞工運動出現之前,皆不曾出現在前人展望的未來之中。它們所呈現的模式和意識形態,接著啟發了落後、附屬或殖民地區的革命運動。

同樣明顯的另一項遺產,是世界政治模式的全球化。如果說那些習慣被稱作「第三世界」的國家(附帶一提,這些國家不贊同「西方列強」),已構成20世紀後期聯合國的大多數成員,那是因為它們絕大多數都是帝國時代列強分割世界的遺留物。法國殖民地的喪失大約產生了20個新國家,從大英帝國殖民地衍生出來的國家更多。而至少在非洲(在寫作本書之時,非洲有超過50個在名義上獨立自主的政治實體),所有的新國家都沿用根據帝國主義協商所劃定的疆界。再者,如果不是由於帝國時代的發展,我們很難想像在20世紀晚期,這類國家受過教育的階級和政府,大多數皆使用英語或法語。

另一項較不明顯的遺產,是所有的國家都應以(其本身也以)「民族」來形容。我在前面曾經說過,這不僅是因為「民族」和「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一項19世紀歐洲的產物)可以充當殖民地解放的意識形態,而殖民地的西化精英分子也的確為了這個目的才將其引進;同時也因為在這段時期,「民族國家」的概念適用於各種大小的類似群體,而不像19世紀中葉的「民族原則」開拓者所認為的那樣,只適用於中型或大型的民族。在19世紀晚期以後誕生的大多數國家(而自威爾遜總統之後,也被授予「民族」的地位),幾乎都是面積不大、人口不多的國家,而在列強殖民地紛紛喪失之後,更出現許多小國。(20世紀80年代早期,有12個非洲國家人口低於60萬人,其中還有兩個不到10萬人。)就民族主義已滲透到舊日的「已開發」世界之外來說,或者就非歐洲政治已吸收了民族主義而言,帝國時代的傳統仍然存在。

帝國時代的餘波也同樣出現在傳統西方家庭關係的轉型之中,尤其是在婦女的解放上。無疑,這些轉型自20世紀中葉起,比之前任何時代的規模都大得多,但事實上,「新女性」一詞正是在帝國時代才首次成為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現象,而致力於婦女解放的政治和社會群眾運動,也是在當時才發展成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尤其是勞工和社會主義運動。西方的女權運動在20世紀60年代可能已進入一個嶄新而旺盛的階段,其原因或可歸功於婦女(尤其是已婚婦女)大量從事家庭以外的工薪職務。然而,這只是一項重大歷史性發展的一個階段。這項發展可以追溯到本書所述時期,而且從實際層面考慮,也無法追溯得更早。

再者,如本書嘗試說明的,今日的大眾文化都會特色,從國際性的體育比賽到出版物和電影,多半都是誕生於帝國時代。甚至在技術上,現代媒體也不是全然新創的,而是把引自帝國時代的兩種基本發明物——機械性的複製聲音和活動影像——使用得更普遍、更精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