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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 第一章 三景艦

長崎事件之後,無論是明治政府內部還是日本全國,都開始流行起了一股清國威脅論,大家都覺得大清造那麼強大的水師,肯定是為了擴張,而這擴張的目標,絕對是日本。

這種危機感確實可以促人奮進,所以在一次政府高層會議上,日本初代首相伊籐博文提出,要增加海軍預算,而且是大幅度增加。

這是一個很睿智的想法,但並不實際,因為沒錢。

在此之前,明治政府曾經投了5952萬日元,搞過一個八年擴軍計劃,其中,有4200萬是專門投入到軍艦方面的,憑良心講以當時日本的身家,能丟那麼多錢進去搞軍艦,已經算是豁出本兒的買賣了,但伊籐博文仍然覺得不夠,其實的確不夠,如果算上平日裡的維護費用跟軍艦士兵日常所需,這點錢最多只夠裝備十來條普通軍艦,完全不足以跟北洋水師相提並論。

話雖是這麼說,但現狀擺在那兒,不夠也就只能是不夠了,想再多要錢,管經濟的大藏省是不會再給一分了。

於是伊籐首相就想到了取之於民這一生財之道。

明治十九年(1886),也就是長崎事件的當年,明治政府開始發行艦船公債,就是問老百姓借錢造船,鑒於清朝水師在長崎干的那令人痛恨的勾當,所以日本各地群眾一聽說是給軍艦捐錢,個個踴躍不已,這個公債發行數年,總共募集到了一億七千多萬元,相當於八年擴軍計劃全額預算的三倍有餘。

有了錢,自然一切就好說了。明治二十年(1887)三月,海軍省撥出近750萬日元,跑到橫須賀船廠找到了一個叫白勞易的哥們兒,說這是錢,你給我們設計一款船來,然後一式造三樣。

白勞易,法國人,時任橫須賀船廠總監督,艦政本部特別少將,海軍省顧問。

他出身在法國南希,早年學法律,後來學艦船設計,法國歷史上第一艘防護巡洋艦施佛克斯號就是他的手筆,明治十八年(1885)八月,被日本海軍省以普通外國專家二十倍的薪水聘到橫須賀,負責造船事宜。

白勞易在接受了海軍省的要求之後,當場就做出提議:乾脆造三艘6000噸級的一等海防艦,也就是跟定遠鎮遠一個級別的那種,打算旗鼓相當地和北洋水師一較高下。

但這個提案瞬間就被海軍省的人給否決了,理由是750萬日元不足以造三艘那麼大的船。於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造三艘4000噸級的二等海防艦。

但這並不是普通的二等護衛艦,而是白勞易以自己曾經設計過的法國「黃泉」級小型鐵甲艦(排水量1690噸,裝備一門275mm口徑的加奈特式主炮)為藍本,參考「施佛克斯」號防護巡洋艦(排水量4561噸,裝備6門163mm炮、10門140mm炮)的艦體結構,來建造的一款特殊海防艦。

這個特殊之處就在於,白勞易坦率地承認了定遠鎮遠兩艦在防衛上的無懈可擊,放棄了原先想在裝甲防禦上跟兩艦一較高下的打算,轉而準備用強大的火力來壓制定遠和鎮遠,也就是在船上多加火炮,加強火力。

對此,海軍省表示認可。

數日後,設計圖被畫了出來,然後被送到工廠付諸生產,當中的諸多過程我們略過,直接就來說一說這船造出來之後是怎個模樣的吧。

因為這是日本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擁有的比較強大的,至少在理論上能跟清國水師一決高下的海防艦,而且還是集全國人民共同血汗錢造出來的,所以海軍省結合了各方面的意見,賦予了三艘船三個非常帥氣的名字——松島,嚴島和橋立。

三個名字取自日本三個名勝地——宮城縣的松島,廣島縣的嚴島和京都府的天橋立,故而合稱三景艦。

三景艦系列軍艦的排水量為4278噸,艦長99米,垂線間長90.68米,艦寬15.39米,平均吃水6.04米,最大吃水6.74米,設計馬力5400匹,航速16節,續航力6000海里/10節,載煤量680噸。

以上是基本數據,在艦體設計上,該級艦採用了法式風格濃郁的艦殼內傾設計,這種獨特的艦體形狀可以減少搖擺,減少艦體上部的重量,在高海況時擁有更多的回復力矩,在相同海況下,與普通艦型相比,可以獲得更高的航速,雖說聽起來不錯,但也伴隨著一個很大的弱點,那就是會產生橫傾。實際上當主炮轉向左舷或右舷,艦體都會發生幾度的傾斜。

在火力方面,三景艦都裝備了全長近13米,口徑32厘米的主炮,在這方面,確實是超過了定遠和鎮遠,但這絕非什麼好事,甚至可以認為這大炮才是三景艦的致命之處。

其實想想就明白了,本身噸位不過4000,居然配一門32厘米的超級大炮,這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一米五的傢伙手裡拿了一把三米的青龍刀,刀是很威風沒錯,可你也得使得動啊。

你可能要問這白勞易身為艦船設計大師為什麼還知錯犯錯搞這麼個玩意兒出來,其實完全不是白大師的錯,這超級大炮,乃是海軍省的意思。

當時的日本對清國水師,確切說來是對定遠鎮遠兩艦已經產生了一種病態的心理,就是不管怎樣,自己的船哪怕有一個地方勝過他們那也是好的,只求表面上理論上先威風一把,至於實際效果,姑且不管。

所以在海軍省最開始給白勞易的設計意見裡,這炮比現在的還要大,連著旋台跟揚彈裝置總共將近200噸,最後自己都覺得要真安這麼個玩意兒估計開船都難,這才勉強改了一改。

此外,雖然白勞易刻意加強了重點部位的裝甲,但防護巡洋艦艦型的先天不足仍然使三景艦的防禦力顯得弱不禁風,被懂行的人一言以蔽之是赤身裸體。

還有一個關於三景艦的問題就是主艦松島號的主炮是後置的,那會兒的軍艦一般都是主炮前置,事實上嚴島跟橋立都是如此,之所以要把松島的主炮放後頭,這都是白勞易的安排,他原本是打算讓松島跟橋立或是嚴島在作戰的時候兩艦配合,一前一後用強大的火力攻擊定遠或是鎮遠,說句心裡話這個想法是很不錯的,但當時日本海軍根本就不具備這種編隊作戰的能力,也很少有這種訓練,都是各自為戰的單艦作戰,這種戰術只能是嘴巴上說過就當打過了。

不過總體而言,三艘船還是不錯的,至少有資本跟大清水師紙上談兵一番了,更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松島跟嚴島都是在法國製造的,但橋立卻是出自橫須賀船廠之手。

這是誰的功勞?當然是小栗忠順。

就在日本海軍正蓬勃發展的當兒,明治二十一年(1888),日本初任總理大臣伊籐博文辭職了。

這話雖然說得夠突然——本來還幹得好好的,又是富國又是強兵,怎麼就突然撒手不幹了呢?

原因在天皇,明治天皇。

在日本,如果你的工作是天皇的話,那就恭喜你了,你獲得的是一份全國最輕鬆的工作。

當然肯定有人會說這是廢話,在哪個國家當皇上不輕鬆呢?就說中國的皇帝,似乎每天也就是後宮佳麗三千里頭混混,然後下個江南,微服私訪一下,去大明湖畔避個雨之類。

這屬於典型的光看賊吃肉,沒見賊挨揍。

在中國,做皇帝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做到如明治天皇那樣在國內有「明君」「聖君」「千古一帝」之類稱號的皇帝,他的工作量是相當大的。

比如清朝的雍正,他除了上朝接見各大臣以及批復各類公文之外,每天還義務為國家擬定各種政策並且撰寫政治類文章,一天至少8000字。

再比如他爹康熙,其實也是個工作狂,再再比如跟明治天皇同時代的光緒皇帝,雖說長期以來一直被廣大人民群眾唾棄為懦弱孩子,但事實上人家是一個儘管各方面能力都不怎麼盡如人意但工作卻非常努力並且主觀積極要求上進的新世紀好青年,每天處理政務往往要到凌晨三四點。

相比之下,明治天皇的日子那真是太好過了,這傢伙的工作時間是固定的,為每天上午10點到中午12點。工作內容主要是和宮內省的人聊天嘮嗑,也就是說,如無意外,天皇的一天是這麼度過的:早上起床,刷牙洗臉打太極拳,吃過早飯之後消化一下,然後開始跟人扯淡,一直扯到飯點,餘下的時間都是自由活動。

這哪是人過的日子,簡直就是神仙過的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天皇是神不是人,《大日本帝國憲法》裡這麼規定過,我們待會兒會說。(憲法前言:天地無窮循環,繼承寶座者惟神也)

所以話說到這裡,我們也有必要闡明一個觀點了,很多人都喜歡把明治天皇當成一代明君,說是千百年來第一個從冷板凳上爬到首發陣容裡掌握了實權的天皇。

列出的證據也有不少,最有力度的就是日本憲法,因為上面明確規定了天皇治世萬世一系,是神而不是人。

其實並非如此。即便是被譽為千古神君的明治天皇,依然是一個沒太大實權,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主兒。

仔細想想就該明白,誰見過一個掌握著國家實權的領袖每天只上班倆小時而且還是聊天為主的?

當然,這樣也有好處,天皇雖說不幹活,但只要有了功勞,全都得算他的,是「我皇英明」的結果,可一旦出了婁子,那就得讓內閣的老頭子們共享了,引咎辭職的辭職,寫檢查的寫檢查,而天皇卻是渾身乾淨,絕對不會沾染上一絲麻煩。所以庚子國難之後,慈禧太后派五大臣出國考察各國憲政,去日本的那哥們兒回來後就對老太后說,大清必須立憲,因為只要立憲,便能保我大清皇權永固。其實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至於什麼憲法規定天皇是神,那跟有沒有實權完全沒關係,美國硬幣上還刻著我們信仰上帝呢,耶和華在大選的時候能參與投票麼?

不過,儘管天皇不怎麼幹活,但不代表他就完全沒有存在意義了,至少他手裡還有一個叫作玉璽的玩意兒,也就是圖章,但凡內閣政令,不蓋這個戳的話那就是廢紙一張,發出去擦屁股都嫌硬。

所以,問題就來了。

要知道,天皇蓋戳那屬於他的工作,本著勞動法精神,這工作是只能在工作時間內干,絕對不能佔用工作外時間。事實上,天皇這寶貴的兩小時工作時間裡,除去跟宮內省的人聊天之外,剩下真正用於工作的,所剩無幾。再加上蓋戳之前怎麼著也得看一遍文件說的些什麼,大致內容是啥,還得想一想到底蓋不蓋這個戳,不能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是一戳,萬一哪個腹黑的孫子寫一份奏章說皇上我想娶娘娘咧?故而每天天皇能夠處理的正經事兒其實真的是很少很少的。

於是伊籐博文就不爽了,換你你也不爽。

想想吧,每天你大清早地跑到辦公室裡召開內閣會議,討論了大半天才討論出一個議案,然後第二天又跟一幫大員唇槍舌劍地推敲,大熱天的連空調都沒有,吵架吵了一身汗,好不容易終於算是制定出了一條比較靠譜的政策,你也顧不上衝一把涼水澡,興沖沖地就拿著文件跑去了皇宮,想讓天皇最終敲一個章,好把這道命令給頒下去,富國強兵一番。

到了門口被攔住了:「天皇陛下正在進行重要談話。」

重要談話指的是跟以一個叫元田永孚的為首的一幫老學究討論天道地道、忠孝仁義之類的道德話題。

元田永孚,日本著名學者。熊本藩(熊本縣)出身,自幼便以天才神童而聞名遠近,明治維新之後擔任了宮內省官員,隨後又參與了《教育敕諭》之類重要政令的起草工作,並被天皇看上,1886年(明治十九年),已經68歲的他被任命為天皇御前顧問,但凡有國家大事,明治天皇總是第一個找他商量。

當然,商量也商量不出什麼來,滿口之乎者也子曾經曰過的傢伙,你問他海軍建設工業發展,他能跟你說出靠譜的東西來麼?

可偏偏天皇就是愛跟他說,你有什麼辦法?

所以伊籐博文沒辦法,他只能每天從10點一直等到11點三刻,然後等來一句:「天皇會見結束,伊籐大人您可以進去了。」

而進去之後,匆匆遞過去幾張文件紙,天皇的那個小戳子尚在掌璽大臣的手裡,房間裡的時鐘就敲了12下,於是周圍來了人:「伊籐大人,天皇要去用膳了。」

比起文件,皇上的龍體更為重要,萬一餓出個好歹來誰也承擔不了責任,故而伊籐博文也不敢阻攔說你待會兒再吃,只能表示恭送皇上,衷心祝福您今天能有好胃口。

幾乎天天如此,白跑也就算了,很多重要的政令就此被這麼耽擱了下來,無論誰做首相,誰都要不爽。

最讓他不爽的,還是那幾個老傢伙。

比如元田永孚就不止一次地在明知伊籐博文候在外頭的情況下,故意拖延跟天皇的嘮嗑時間,本來10點半就能講完的,到了10點25分的時候他偏偏要來一句皇上,其實你知道不?然後引著天皇問知道啥?從而把談話一直給拖到11點50分。

開始的時候還能忍,但漸漸地他終於忍不住了,爆發了,親自找到了元田永孚,說你們是啥意思?阻撓維新變法?

元田永孚連忙矢口否認,表示你別憑空污人清白,我們這幾個做學問的已經非常克制了,盡可能地縮短跟天皇的交流時間,為的就是給你們這幫政客留出時間來匯報工作,你們不思感激倒也罷了,還倒打一耙說是我們的錯,實在太過分了。

看著元田老先生滔滔不絕激動不已的樣子,伊籐博文猛然回過神來,他知道,這個問題或許不光出在這幫老頭子身上,更大的一部分,在於天皇本人。

所以,當下他上了一道奏折,上面明確表示,皇上你每天10點上班12點下班,工作就是扯淡,不理政務不管國家,這樣是不行的。其次,您看看跟您聊天的那都是什麼人,元田永孚他們,雖說是忠義的道德之士,這點毫無疑問,可治理國家光靠道德文章是不夠的,他們對國家建設,世界大勢幾乎狗屁不懂,您若每天光是和這群傢伙坐而論道,那皇國就危險了。

這封絲毫不留情面的奏章,讓明治天皇龍顏大悅,他表示,伊籐卿忠心可嘉,著實該賞。

賞了什麼我不知道,但賞完之後,天皇依然如此,每天兩個小時工作,主要內容扯淡,扯到飯點就下班,下午時間則是騎馬娛樂。畢竟,這種快樂的生活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放棄的。

伊籐博文終於火了,但他沒轍——總不能衝入皇宮給天皇兩巴掌然後逼著他每天朝九晚五勤奮工作不許離開辦公桌吧?

想來想去,既不能改變現狀卻又不願意坐視不管,那就「罪在臣躬」吧。

於是,伊籐博文在明治二十一年(1888)的四月底辭職了。接任的是薩摩出身的黑田清隆,可黑田清隆幹了一年不到也辭了,因為這哥們兒走得急,連下一任是誰都沒個交代,所以臨時拉來個消防隊員頂缸,那就是當初跟伊籐博文爭初代首相的三條實美。三條實美過渡了兩個多月,天皇才最終正式任命了同為松陰門下的山縣有朋做首相。

就在這城頭變幻大王旗的當兒,日本再度迎來了清國艦隊。

是的,他們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