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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侯景之亂 十 胸臆英雄淚

梁武帝困在台城之內,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個詞,用在此時的梁武帝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作為一個在南北朝亂世活了八十多年的老人,梁武帝活過了劉宋、南齊的壽命,甚至活過了宋、齊兩朝加在一起的壽命。與他同時代的人,無論是兄弟、朋友,抑或對手,早已離他遠去了。他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是上個時代乃至上上個時代的「標誌性建築」,該折了。

然而,梁武帝或許願意坦然面對死亡的現實,但是他又怎麼願意坦然面對眼下的困境呢?他怎麼願意面對可能來臨的悲慘而屈辱的死法呢?一代開國皇帝,擁有過顯赫的文治武功,現在,難道真的要可悲甚至滑稽地死在一副豺狼模樣的跛足羯人之手嗎?

就在絕望的梁武帝對人生進行最後一次認真思考的時候,侯景主動遣使請和。

侯景攻不下台城,糧草緊缺,來自長江上游的梁軍不斷聚集建康城外,形勢不妙。王偉向侯景進計:「台城一時難克,援兵日益增多,我軍糧草斷絕。不如假稱求和,暫緩情勢;乘著求和,援兵不敢亂動之際,把東府城的儲糧搬入石頭城。然後休整兵馬,修理器械,待守軍懈怠,一舉可奪台城。」

侯景贊成這一緩兵之計,派部將任約和於子悅進城上表求和。太子蕭綱拿著兩個選項擺在梁武帝的面前,梁武帝吼得很牛氣:「和不如死!」

梁武帝是真的發狠了,他活夠本了,不怕死。

可是其他人就不這麼想了。蕭綱竭力勸道:「侯景圍城已久,援軍裹足不戰,不如先同意和談,再作打算。」

梁武帝低頭不語,沉吟半晌,丟給蕭綱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話:「你自己看著辦吧,莫讓後人取笑!」

蕭綱當初那麼堅決地拒絕范桃棒的真降,如今卻又無比積極地接受侯景的假和,腦子銹逗了。他可能是看出梁武帝快要死了,想通過議和維護他自身的利益,只要侯景能退兵,他寧可答應任何條件。因為他是太子,梁武帝如果自然死亡,他就是理所當然的皇位繼承者;如果梁武帝死在侯景手裡,他的下場當然不會好:侯景不會讓他好過,城外「翹首相望」的兄弟子侄們也不會讓他好過。

侯景沒想到蕭綱這麼爽快就答應了議和,感覺應當再多吸幾口血,索性獅子大開口,附加兩項條款:一要梁國割長江以西的南豫(今安徽壽縣)、西豫(今河南息縣)、合(今安徽合肥)、光(今河南光山)四州給他做封地,二要蕭綱送嫡長子(也就是未來的太子)蕭大器出城做人質。

蕭綱沒有大的意見,只是把蕭大器換成了三子石城公蕭大款,送往城外。雙方各派代表,在台城以西歃血為盟。盟畢,侯景以船隻沒有準備好為由,繼續包圍台城,耍賴不走。

南康王蕭會理、湘潭侯蕭退等人領軍三萬進駐城北江上的馬卬洲,侯景擔心他們順江而上,於己不利,上書朝廷,要求把北面的軍隊聚集到秦淮河的南岸,不能阻斷他北渡的退路。過了五天,他又上書說,高澄已經取得淮南的壽陽、鍾離,封地一時去不了了,請求向朝廷借江北的廣陵、譙州兩地,暫作歇腳,並且要求從下游的京口渡江。蕭綱指望侯景早點撤走,二話沒說,批准了所有的條件。

援軍聽從台城的命令,全部集結到了秦淮河南岸。蕭綸的兒子永安侯蕭確忍不住這口惡氣,與趙伯超的兒子趙威方兩個跳到營柵前,向侯景喊話:「天子與你約盟了,我卻早晚要把你抓起來!」

侯景忌憚蕭確驍勇善戰,又向城內要求,把蕭確和趙威方召進城去,並聲稱這是最後的條件。蕭綱自然又答應,命兩人入城受官。蕭確不願入城,並說:「侯景說要撤走,卻不解圍,其用意可見。把我召進城去,沒看出有什麼好處!」

旁人都勸他這是聖旨,不可違抗,蕭確不聽。老爹蕭綸發火,對趙伯超說:「你給我把他殺了,帶著人頭進城!」(蕭綸荒唐一世,有個如此明事理的兒子,倒也是難得)

趙伯超拔刀威逼蕭確:「趙伯超認得君侯,我的刀可不認得呵。」蕭確無奈,才揮淚進城。

就這樣,侯景不停增加條件,台城外的長圍又維持了半個多月。半個多月中,叛軍將東府城的糧草全數順利運進了石頭城。緩兵之計得逞,侯景當下翻臉,向城內上表,宣佈梁武帝的十大過失,分百道向台城發動新一輪的猛攻。

梁武帝又慚又氣,大罵侯景背盟,號令全城反擊。可是台城長期被困,供應奇缺,瘟疫流行。連梁武帝也被逼破了幾十年如一日的葷戒,吃起了蕭綸派人獻來的雞蛋。城中守兵不足四千,捕鼠殺馬為食,患病者越來越多,毫無還手之力,唯一的希望是城外的援軍。

城外各軍打定了主意不做出頭鳥。蕭駿鼓動蕭綸分兵三路相救,蕭綸不理。既然王公們如此態度,名義上的大都督柳仲禮更知道該怎麼做,索性招攬小姐,飲酒作樂,得醉方休。

柳仲禮的父親柳津在台城裡指揮城防,本來還盼著兒子來救。現在一看沒動靜,柳津發急,登上城樓,大叫:「你的君主和你的父親遭逢大難,你不竭力來救,還是人麼?」叫了半天,柳仲禮躲在營中不答話。柳津回去跟梁武帝說:「陛下有邵陵王(蕭綸),臣有仲禮,兩個兒子都是不忠不孝,怎麼對付得了侯景呢?」

幾天後城裡出了內奸。蕭綸的世子蕭堅鎮守台城正南的太陽門,大敵當前,他終日只知飲酒賭博,將官有功他不獎勵,士兵生病也不撫恤,手下將士無不憤慨。書佐董勳和熊曇朗乘夜開城門迎侯景軍入城,殺了蕭堅。蕭確在城樓上奮戰不支,由小門逃入宮內報信。台城在固守了一百三十六天後,終於被攻陷。

梁武帝剛剛睡下,蕭確什麼也不顧地往裡沖,邊跑邊喊道:「台城已被攻陷了!」

梁武帝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問道:「還可以再打麼?」

蕭確搖頭:「人心渙散,打不了了……」

梁武帝喟然一歎,留下了那句流傳千古的名言:「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

梁武帝一定想起了四十八年前那個冬夜,身為南齊雍州刺史的他率軍攻克台城的場景。天道無常,物是人非。到這個份上,梁武帝終於想通了,他終於看清了梁國的根本弊病。所謂的「侯景亂梁」只是表象,他本人才是「亂梁」的罪魁禍首!

梁武帝的一生,既有雄才大略,又有疏懶昏庸。他以佛教修身,卻失於偏激;他以慈愛齊家,卻失於溺愛;而在治國方面,他不能體恤百姓和士兵,身為君王處事常常有失公允,以至於在維護皇室貴族利益的同時,嚴重損害了國家社稷的利益。

後世有人同情梁武帝,認為導致侯景之亂的主要責任在於侯景反覆無常,不講禮義廉恥,這沒能抓住問題的關鍵。天下混亂,強者為王,沒有人天生應當為人效忠,也沒有人天生就應當稱王稱帝,梁武帝自己不也奪了南齊的江山麼?為什麼侯景在高歡手下不敢反?為什麼在高澄手下反不成?為什麼在宇文泰那裡更是讓人一口吞了個飽?為什麼到了梁武帝這裡,侯景就敢於大反特反,而且一反就成了?我們再換個角度考慮,即便沒有「侯景之亂」,以梁武帝末年的梁國頹勢,誰能保證不會有「馬景之亂」、「牛景之亂」呢?

建康城不是紙糊的,只靠侯景的烏合之眾是攻不克的。侯景攻入外城,是因為蕭正德;攻入台城,是因為蕭堅;侯景一圍數月,直到攻克台城,更是因為城外諸路援軍不作為的結果。正是梁武帝的一整套修身、齊家、治國的方略,導致了皇室成員的所作所為,又是這些權貴們的所作所為,導致了侯景攻克台城,俘虜了曾經的英雄梁武帝。

但梁武帝畢竟是梁武帝,災難降臨時,他不怨天尤人,而是勇敢地承認了自己是造成一切後果的責任人。雖然這種事後的責任承擔無法彌補過去的失誤,也無法挽回事態的發展,甚至有種恥辱與悲愴,但是,卻展示了梁武帝的氣魄與睿智。僅憑這一點,他依然可以稱為英雄。

侯景攻下台城後,派蕭大款向城外下詔,解散各路援軍。已無戰心的援軍一轟而散,蕭綸、蕭大連、蕭方等、蕭嗣、蕭退等人的外地軍馬分別返還本鎮,留下柳仲禮、羊鴉仁、王僧辯、趙伯超等將開營投降。

侯景脅迫了梁武帝和太子蕭綱,號令柳仲禮等一班將領,其事業算是達到了頂鋒。侯景作為北朝名將,長期追隨高歡,眼看著高歡「挾天子以令諸侯」成就霸業,如今他也打算做一個南朝版的高歡。

初入台城時,侯景就「接受」了梁武帝的「召見」。《資治通鑒》把兩人之間的對話與神情描寫得淋漓盡致:

梁武帝神色不變,先問侯景:「你在軍中時日已久,很辛苦吧!」

侯景不敢仰視,汗流滿面。

梁武帝又問:「你是何州人氏?老婆孩子還在北方嗎?」

侯景沉默不答,樣子很不自然。大將任約替他回答:「侯景的老婆孩子都被高澄殺了,如今是孑然一身歸附陛下。」

梁武帝又問:「你當初渡江時有多少人?」

侯景答:「一千人。」

梁武帝再問:「圍台城的時候有多少人?」

侯景再答:「十萬人。」

梁武帝最後問:「現在有多少人?」

侯景最後答:「普天之下,全是我的人。」

梁武帝低頭不言語了。

(梁武帝一上來還想擺擺君主的架子,以詢問的口吻與侯景拉家常,可是沒能控制好局面,提的問題盡在戳侯景的痛處,勾起了侯景對梁武帝的仇恨。反觀侯景,一上來懾於天威,戰戰兢兢,不敢答話,自信心幾乎落到冰點,但當梁武帝詢問他來梁國之後的發展時,他正好順著問話的思路一步步走下去,重新拾回自信。對話結束,梁武帝垂頭喪氣,侯景不可一世)

侯景不想再見梁武帝,把他軟禁在宮中,逐漸怠慢。梁武帝憂憤成疾,不能進膳。太清三年(公元549年)五月,多日水米未進的梁武帝在淨居殿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因為口中發苦,他喊人索要蜂蜜,空空大殿,只聞回聲,無人應答。可憐的老人,連呼兩聲「荷!荷!」,拋卻了曾讓他風光無限,又讓他悲恨交加的萬丈紅塵,尋找他的極樂世界去了。這一年,梁武帝八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