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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曲

【一】

六年後的暮春,黃昏。

夕陽西下,漫天晚霞映得海面一片金黃,微波搖蕩,浩浩數千里儘是金光。她站在崖頂,白衣鼓舞,悲喜交織。

這是十七年前,傳說開始的地方。

晚風煦暖,吹過這萬仞絕壁上的楊樹林,捲起漫天白絮,洋洋灑灑四處飄蕩,落在她的鼻上、臉上、睫毛上。那溫暖而刺癢的感覺,讓她突然想起了從前的諸多事情。

此處正是南際山的正峰。她身邊的山頂小溪汩汩地流過桃樹林,匯成激流,從龍牙巖飛瀉而下,形成了聲勢驚人的萬丈瀑布。由於山勢過高,瀑布傾落到半山腰,便被海風吹得飛花碎玉,各散西東,宛如漫天濛濛細針。

對面崖際上的橫松、灌木起伏搖曳,在陽光中閃耀著七彩光環。透過密織交錯的綠蔭,和那一叢叢奼紫嫣紅、絢爛如雲霞的竹情花,隱約可以瞧見半山石洞中,那對坐著的空桑仙子與神農的石像。

她的視線突然模糊了,淚珠一顆顆地滑落臉頰,想起了很多年前,初次見到空桑仙子時的情景。

想起她送給自己的雪羽簪,想起湯谷群雄,想起她聽到《剎那芳華》曲之時,那又哭又笑的古怪神情。想起那時自己還太小,沒經歷過世事滄桑和離別生死,不明白喜歡一個人、那刻骨銘心的感覺。

九姑說過,那樣的滋味叫做生不如死。所以當她開始明白的時候,便不顧一切地用那根簪子扎入了自己的心窩。

後來她花了許多年,走了許多路,才明白原來愛情並非人生的全部。明白喜歡一個人,並非一定要朝夕相伴。明白人活著,原來就不只是歡笑、甜蜜和夢想,還有更多的眼淚、痛苦與責任。

可是,她為什麼還是要想他呢?為什麼想他的時候,還是這麼錐心徹骨、牽腸掛肚?為什麼要借封禪之名,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為什麼就連看到空桑與神農對坐的石像,也會感覺到莫名地酸楚與嫉妒?

狂風吹來,髮絲繚亂飛舞,一如她的心緒。

「娘,娘!你怎麼哭了?」青陽搖搖擺擺地跑了過來,胖嘟嘟的小手拽著她的衣襟,著急地左搖右晃。陽光照在他的小臉上,大眼靈動,俊俏可愛,就連那關切擔憂的神情也和他那麼相像。

她嫣然一笑,彎腰抱起他,在他臉上深深地親了一口,柔聲道:「傻瓜,娘沒有哭,是沙子吹進了娘的眼睛。」

崖底白浪滾滾,金光粼粼,龍湫潭中不斷有銀魚破浪高高躍起,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入水中。

青陽探出頭,驚喜叫道:「娘!娘!是龍鱗魚!這裡也有龍鱗魚!爹烤的龍鱗魚最好吃了……」

臉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了下來,轉過頭,抱著她的脖子,歎氣道:「娘,我想爹了。爹到底去了哪裡?什麼時候才回來?」

她將前額抵在他小小的額頭上,柔聲道:「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也很想你。有一天,等他做完了該做的事情,自然就會回來看你。」

青陽嘟著嘴,又道:「那到底要多久呢?」

她搖了搖頭,望著空中南來北往的飛鳥,眼中淚水盈盈,微笑道:「那你就要去問天上的鳥兒啦。它們和你爹一樣,都喜歡隨著清風,自由自在地到處飛翔,一定聽說過他的消息。」

青陽信以為真,朝著上方掠過的飛鳥揮手大叫道:「鳥兒,鳥兒,你們瞧見我爹了嗎?告訴他,青陽和娘都好想他!」

群鳥尖啼驚飛,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霎時間,所有的煩惱、憂傷全都煙消雲散了。大風刮來,衣袂如飛,她緊緊抱著兒子,站在這遍山紛亂起伏的碧草中,站在這漫天如火如荼的晚霞裡,心中從未有過的溫馨、喜悅和安寧。

她知道,不管相隔天涯海角,年年歲歲,他再也無法與她分離。因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永遠屬於了自己。

【二】

夜穹蒼茫。無數火炬從南際山腳一直連綿到峰頂,璨璨閃爍,彷彿與星河相連。遙遙聽見山頂傳來鼓樂歌聲,斷斷續續,彷彿仙樂飄渺。

山腳下的祭台上,一行綵衣高髻的女祭圍著七星火堆翩翩起舞,唸唸有詞。周圍立著四十九名赤膊大漢,雙臂舞動,奮力錘擊著牛皮大鼓,震耳欲聾。

數千人伏拜在地,誠惶誠恐,隨著那鼓聲節奏叩首行禮,卻不敢抬頭朝山頂上望。這是玄囂初登帝位的封禪大典,他們所敬畏的,自然不是那方甫六歲的大荒新天子,而是堅忍睿智的螺祖,以及天下無敵、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軒轅黃帝。

遙遙聽見山上有人叫道:「起樂,獻牲,祭天地!」鼓聲連擊,一道紅光從頂峰沖天而起,映紅了半個夜空。

眾人紛紛伏倒,山呼海嘯道:「陛下萬歲!」

喧沸聲中,惟有一個黑袍女子抬起頭,碧眼怒火灼灼,凝視著山頂,一字字地對著身邊的兩個孩子低聲道:「從你們爹爹和舅舅手中奪去天下的,便是這些奸賊。你們記住了麼?」

那兩個孩子約莫六歲,一個男一個女,長的眉清目秀,殊為相似。小男孩攥緊拳頭,小臉上滿是沉毅與憤怒之色,傲然道:「姥姥放心。我以喬家列祖列宗的英魂起誓,終有一日,我要殺死公孫青陽,奪回天子之位!」

【三】

朝陽冉冉,雲海奔騰,冰山雪嶺參差連綿,巍峨壯麗,彷彿破海而出的群島,閃爍著燦燦銀光。

穿過分合鼓湧的雲霧,朝下俯瞰,是一片五顏六色的絢彩大地。彷彿被天上潑下的霓霞所染,花樹草木層層疊疊地鋪展起伏,朝北綿延到極遠處的海邊,被狂風鼓舞,洶湧如碧浪。

雪山上的冰川融化為溪,轟隆奔瀉而下,在壑谷間彙集成數十條大河,如銀蛇亂舞,穿過原野,滾滾流入滄海。兩岸的霞林彩花倒映其中,色彩斑斕瑰麗,彷彿無數彩虹縱橫交錯。

蒼鷲歡啼,朝下展翅俯衝。

雨師妾紅髮飛揚,黑袍鼓舞,俯瞰著這瑰麗難言的錦繡大地,又驚又喜,笑靨如花:「都說『窮山』以南,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盡頭。近日才知道,原來這世界的盡頭,竟是仙境的入口。」

拓拔野六年來從未有如今日這般恣情縱意,彷彿樊籠中的鳥兒重歸自然,枷鎖盡脫,哈哈大笑道:「從今往後,咱們終於可以泛舟大海,牧馬南山,再不管他天下之事了!」

但想到纖纖母子,心中登時又是一陣錐刺似的愧疚難過,忍不住回眸北望。奈何天海茫茫,雲遮霧擋,早已看不見南荒。這些年來窮盡心力,實現蜃樓之志,為的便是能有今日;一旦真的離開,卻又五味交織。

雨師妾知他心意,嫣然一笑,柔聲道:「仙界雖好,卻不比人間讓人牽掛。等找到了『回魂草』,辦妥魷魚之事,咱們就即刻回去吧。」

拓拔野搖了搖頭,悲喜填膺,道:「天下安定,四海昇平。纖纖治世之能遠勝於我,又有二哥、少昊等人傾力輔佐,我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只是青陽……」心下刺痛,半晌才黯然道:「青陽年紀尚幼,也不知能否負起黃帝重托?」

話音未落,忽聽身後哭聲清脆,一人懊惱地叫道:「爹,娘,你們快來哄哄她,這臭丫頭又哭鼻子,吵著要回北海找她娘了!」

兩人轉頭望去,蒼鷲尖啼,馱著一個十二歲的俊秀少年急速飛來,正是泊堯。懷中抱著一個秀麗可愛的六歲女童,不管他如何威逼勸慰,只顧傷心地抹著眼淚,嚶嚶哭泣。

龍女翩然飛掠,將她抱在懷中,不住地溫言細語,安撫輕吻,才逗得她漸漸破涕為笑。

泊堯道:「臭丫頭,不是要回北海麼?幹嘛衝我娘撒嬌?」見龍女嬌嗔薄怒,抬手佯打,急忙低頭馭鳥急衝,回頭扮了個鬼臉,笑道:「爹,你瞧娘這般偏心,也不好生管管……」話音未落,臀部已被拓拔野氣浪掃中,疼得哇哇大叫。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下卻是說不出的悵惘難過。這女童晏小真乃是蚩尤與晏紫蘇之女,與其母相依為命,在北海鯤腹中住了幾年,半個多月前才受晏紫蘇所托,將她認作義女,代為養育。

龍女憐其身世,倍加關愛寵溺。泊堯生性淘氣搗亂,看似對她大呼小叫,甚不客氣,實則也頗為喜歡這個新來的妹妹。是以雖只半月,她已將他們當作了新的家人,只是偶爾想起母親時,還會情難自禁。

晏小真騎在鳥上飛了一夜,又哭了半晌,早已累了,被龍女這般抱著撫慰,大覺舒愜,呵欠連天,過不片刻,便摟著她的脖子沉沉睡去。

龍女撫摸著她的後背,想起蚩尤,不由又是一陣淒惻,歎息道:「咱們找遍了靈山、北海,都不見那『回魂草』,倘若連這裡也沒有,那可真不知……真不知何處方有了!」

拓拔野心潮洶湧,搖頭道:「我既然答應了晏國主,讓魷魚魂魄重聚,起死回生,就一定要做到。即便找不到『回魂草』,即便十巫也束手無策,至少還有『種神訣』和『回光陣』可以一試。一年也罷,十年也罷,百年也罷,總能找到法子。」語氣雖緩,卻是斬釘截鐵。

雨師妾嫣然一笑,抱緊懷中熟睡的女童,柔聲道:「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一言九鼎,說過的話自然一定會辦到。」

當是時,狂風鼓舞,白雲盡散,諸夭之野盡呈眼底。泊堯騎鳥當下俯衝,驚呼連連。

千里原野地勢各異,變化出各種截然不同的地貌。丘陵起伏,山林密織,沙漠茫茫,沼澤連天,盆地廣袤,雪山高聳……彷彿數百萬里大荒,全被濃縮在了此處。放眼望去,景物或瑰奇,或雄偉,或蒼涼,或秀麗,讓人目不暇接,神搖意奪。

泊堯大喜,笑道:「爹、娘,這裡好玩得緊,咱們就在此處安家吧,別天南地北地到處飛啦。喬遷之喜,一切重新,我也得改個與此地相符的名字。」

沉吟片刻,拍手笑道:「是了!這裡叫『諸夭之野』,『夭』者,美麗之物也,與『昌』的意思差不多,那我改名就叫『昌意』吧!」也不等拓拔野、龍女回答,便騎鳥急衝而下,縱聲長呼道:「諸夭之野,昌意來也!」

拓拔野、龍女搖頭微笑,精神也為之一振,騎鳥急追而下。

朝陽燦爛,遍海金光。蒼鷲歡啼著衝過雪山,掠過心蓮海,繞過無憂谷,貼著繁花似錦的茫茫原野,朝著一片明鏡般的碧湖衝去。

狂風鼓蕩,湖上漣漪蕩漾,蒼鷲貼水急沖,順勢抓起一條飛躍的銀魚,又歡啼衝起。泊堯縱聲呼嘯,逕自駕著它朝遠處飛去了。

放眼望去,煙波浩渺,蓮花搖曳,風中儘是撲鼻幽香。拓拔野塵心盡滌,這些年來的愁悶煩惱也全部一卷而散,笑道:「是了,此地水清魚多,最是適合白龍鹿橫行肆虐。」

還不待將它解印而出,忽聽身後歡嘶怪吼,兩匹形如白狐、背生雙角的怪獸破浪騰空,朝他雙雙衝來。拓拔野「啊」的一聲,又驚又喜,大笑道:「霄昊、星騏,別來無恙!」

當年九嶷山下,他被帝鴻、女魃聯手偷襲,墜入地淵,只道這乘黃獸也已慘遭毒手,想不到相隔十年,天翻地覆,滄海桑田,竟會在此時此處意外重逢,心中歡喜自不待言。

乘黃獸歡嘶撲騰,濕漉漉的舌頭朝他臉上交相亂舔,又咬住他的衣襟,爭相朝東拽去。

拓拔野哈哈大笑,方一轉頭,週身卻如被雷霆所擊,瞬時僵凝。龍女亦微微一怔,嫣然一笑。

但見大風撲面,蓮葉起伏,一葉小舟從右側悠悠蕩出。船上側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素手斜握著幾支碧綠的蓮蓬,衣袂鼓舞,陽光照在她清麗絕俗的臉上,籠著一重淡淡的七彩光暈。

澄澈的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二人,雙靨霞湧,驚訝、羞澀中,又彷彿帶著說不出的喜悅和惆悵。

蒼鷲盤旋,小舟迴盪。無邊無垠的碧空中,飄著朵朵白雲。諸夭之野的初夏,荷花連天盛開,美麗如畫。

往事書

大荒597年三月,軒轅黃帝誅帝鴻、應龍於阪泉之野,楊絮如雪,十里皆白。那是大荒中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剎那芳華」。刑天斷頭,以乳為目,力竭而死。女魃大鵬之身告破,醒後瘋魔,從此萍蹤不定,所到之處必有旱情。

同年四月,陽虛城破,王亥、大鴻、常先請降,武羅仙子自殺,玄女攜「陰陽雙童」不知所蹤。

五月,素女誕下一子,取名玄囂,又名公孫青陽。

六月,土族長老會奉公孫軒轅為黃帝,改元軒轅,四海歸心。青帝康為向軒轅黃帝請降。

軒轅元年七月,洵山祭台峰易名「軒轅台」,天下皆以為尊,無人敢西向射箭。同月,素女改號嫘女,世人尊稱嫘祖。

八月,崑崙瑤池重開蟠桃大會。黑帝、白帝、青帝、炎帝與四海各國共奉軒轅黃帝為大荒天子,天下太平。

軒轅二年五月,嫘母頒天子令。仿古制,廢五族,分封十二國,五族百姓遷徙雜居,彼此融合。十二國以五行神獸為號,分設十二國主,由中央黃帝統領,即黃熊、玄牛、赤虎、金兔、火龍、炎蛇、白馬、白羊、金猴、碧狼、青鷹、白象諸國。並封龍為十二神獸之至尊。

撤去五帝、五聖女之職,改設金、木、水、火、土五正,專司祭天拜地、祈晴求雨,由黃帝統轄,不再干涉國事。又頒「新田令」、「平等令」、「長老令」,各國禮制皆按蜃樓城而行。

天子令既出,各地叛亂四起,唯烈炎、少昊、楚芙麗葉三人受封炎蛇國主、白象國主、白羊國主。六月,大荒諸侯會盟崑崙,上書黃帝,請求治罪嫘母、恢復五族制,為黃帝所拒。

軒轅三年三月,軒轅黃帝夜觀星像有感,制天地烘爐,煉北斗神兵。五月,黃帝大破各族「四獸陣」,最終平定叛亂,廢五族,設十二國。天下還復太平。

六月,龍神縛南仙化羽,敖越雲堅辭龍神之位,僅受爵「鎮海王」。龍神之位自此懸空百年。八月,鎮海王與鮫人國主大婚,軒轅黃帝親往道賀,賜「定海神珠」,寄望千秋萬載,四海太平。

軒轅六年三月,黃帝登軒轅台封禪。大赦天下,封蚩尤為戰神。此後六十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被譽為曠古未有之盛世。

同年四月,軒轅黃帝留書嫘祖,雲遊天下,從此杳無蹤跡。

這一天,距離神農帝駕崩之日,正好十七年。

尾聲

正午時分,烈日當空,海風炎熱。無邊無垠的海面泛著白光,慘碧的波浪輕輕搖曳。南邊突然平空響起一個驚雷,滾滾烏雲瞬時間從海平線翻騰蔓延。

一個柚木船破浪前行,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站在船頭,迎風而立,手握千里鏡,向東南方向眺望,滿臉剽悍英武之色,高聲道:「戚老大,你看見了沒有?」

十二個槳手聽了齊聲大笑:「少城主,你也忒性急了。哪有一出海便有收穫的?」那少年皺眉道:「為了找它,已經出海七次,每次都是空手而歸,怎不讓人著急!」

舵手笑道:「少城主,倘若都像你這般性急,我們便只能去撒網捕魚了。」眾人哈哈大笑。

雷聲滾滾,烏雲急速凝聚,向北翻湧而來。天色迅速變暗,太陽被漫天烏雲遮蔽,海風也很快轉冷,一陣陣刮來,竟頗有涼意。

舵手道:「少城主,浪開始大了,只怕是有風暴。」少年揚眉道:「不妨事。大夥兒將旋翼合攏,倘若風暴一來,便立即圓艙。」話音未落,海面忽然狂風大作,一陣激浪捲來,險些將槳船掀翻。

舵手大叫:「圓艙圓艙!」少年喝道:「且慢!」臉上藏不住興奮之色,沉聲道:「轉舵正坤位,收槳,平衡船身,原地待命。」

船身緩緩調掉轉,在洶湧的海浪中跌宕浮沉。眾人四下轉望,在蒼茫的海面上屏息搜尋著。

雷聲更盛,烏雲湧動,覆蓋了整個天空,頃刻間,海面暗如黑夜,波濤洶湧。偶爾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將天地映得慘白。

海浪一浪高過一浪,船身搖擺越來越劇烈。眾槳手雖飽經風浪,還是不自禁地面色發白。

少年鎮定自若地站在船頭,目光如炬,衣袂飛舞,竟無絲毫懼色。

突然,遠處海浪如裂,激起沖天巨浪,眾人齊聲驚呼。閃電一亮,天地一片雪白,只見一隻長達四丈餘的青色怪獸從海中破浪而出,引頸長嘯。

那怪獸在二十餘丈高的空中霍然張翼,狀如海蛇,長三丈餘,背鰭尖銳如刀,頭有兩對犄角,肉翼巨大。驀然甩頸張口,獠牙交錯,紅信吞吐。

舵手失聲道:「裂雲狂龍!」

少年大喜,舉弩搭箭,「嗖」的一聲,金剛矢閃電般射入那怪獸的右眼,鮮血激射。

裂雲狂龍縱聲咆哮,張翼貼海疾掠。少年喝道:「別讓它跑了!」嗖地又是一箭,將其左眼射中。

眾槳手運槳如飛,柚木船疾速向怪獸衝去。

裂雲狂龍「嘩」地沉入海中。就在柚木船距離怪獸僅十數丈之距,那看似奄奄一息的怪獸突然狂吼躍起,兩翼奮力伸展,半空屈彈,閃電般朝那少年猛衝下來,其勢洶洶。

以此高度、重量,這般衝將下來,直若泰山壓頂,立時要將這柚木船擊得粉碎!

眾人大驚失色,連忙轉舵。少年喝道:「合艙,下潛!」在舷翼合攏之前,他又「刷刷刷」連射三箭。

怪獸雙目俱盲,四下風浪又極大,聽不見連珠箭破空之聲,腹部立時連中三箭,雖不致命,卻也頗為痛楚,衝勢頓減,拍翼狂嘯。

柚木船迅速合攏為密封潛艇,急速下沉,朝前衝出十餘丈遠。

那怪獸咆哮飛騰,兩翼連續猛擊海面,波濤劇蕩,登時將柚木船從水中高高掀起兩丈餘高。接著長尾呼嘯破舞,「轟」的一聲,斷板橫飛,堅硬的柚木船竟被它硬生生撞裂迸爆。

眾槳手眼前一黑,從船中拋飛而出,接二連三地墜入驚濤之中。

少年大怒,猛地從船中躍起,踏浪疾行,右手從腰上反拔出一柄四尺長的彎刀,左手自後背抽出一根六尺長的伸縮鋼棍,刀柄與棍頭對接,並成一桿十尺長的大刀。

裂雲狂龍嘶聲狂吼,巨尾擺舞,朝他當頭猛撞兩下。

少年踏浪高高衝起,堪堪擦著巨尾沖躍到它頭頂,縱聲大喝,奮力朝妖獸頸上斬落。妖獸雙目盡盲,不能視物,但感到那鋒銳無匹的殺氣,驚吼聲中,胡亂擺尾。

刀光一閃,鮮血激濺,裂雲狂龍悲聲狂吼,大浪滔天。大刀刀鋒夾在它頸骨之間,再也不能斬下半分。

少年立時撤手,朝前翻越,堪堪避過它巨尾襲擊,翻身騎在它的頭頸上,重重撞入洶湧的海浪之中。波浪激濺數丈高,十餘丈外的柚木殘船急劇搖蕩。

這幾下一氣呵成,兔起鶻落,眾槳手各自抱著沉浮跌宕的船板,漂浮海中,瞧得眼花繚亂,都忘了喝彩。直到瞧見他壓著怪獸一齊衝入波濤洶湧的大海,這才歡呼叫好。

掌聲剛響起,波浪四湧,裂雲狂龍又衝天飛起,那少年死死抱住它的犄角,又手拔出一柄短刀,揮臂扎入怪獸犄角間的軟肉。

此處正是裂雲狂龍大腦與神經中樞所在,劇痛若狂之下,怪獸震天嘶吼,奮力將少年甩飛開來,張翼甩尾,朝著北邊搖晃飛去。

眾槳手大急,抱著浮板叫道:「少城主,莫讓它逃走了,城主的傷勢就全靠這顆龍珠了!」

少年大喝著破浪沖出,死死抱住那怪獸的長尾,任它如何飛甩橫舞,再不鬆手。

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轉眼間一人一獸已貼著驚濤衝出數里,眾槳手的叫喊聲漸漸聽不清了。

少年藉著那怪獸長尾朝前拋甩之際,猛地騰空飛起,高高越過它的頭頂,順勢抓住卡在它頸骨的大刀刀柄,喝道:「滾你奶奶的紫菜魚皮!」繞著它的脖梗兒朝下一旋,「卡嚓」一聲,登時將裂雲狂龍頭頸硬生生斬斷。

狂龍無頭之軀在半空展開巨翼,胡亂撲扇了片刻,鮮血狂噴,這才從空中重重掉落。

少年衝落而下,麻利地揮刀插入它的肝臟,剜出靈珠,又馭風破浪而起。

當是時,一道人影倏然踏波衝來,「彭」地將他撞落水中,一把搶過靈珠,格格笑道:「多謝閣下拔刀相助,送我龍珠。」宛如一朵紫雲,翩然飛掠。

那少年從海中濕淋淋地沖躍而出,又驚又怒,喝道:「你是誰?竟敢搶我之物!快還我!」騰空急追。

那人速度奇快,向右一飄,霎時間一衝出十餘丈遠,回眸咯咯笑道:「誰說這是你的東西啦?是你養的麼?我追它追了三天三夜,有本事你也來追我三天三夜啊……」

閃電一亮,照得天海俱紫,也照亮了她的如花笑靨。

少年週身劇震,竟像被雷電當頭劈著,呼吸窒堵,天旋地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這張笑容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難道自己竟在哪裡見過她麼?心中突突狂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紫衣女子也像是突然怔住了,灼灼凝視著他,雙頰暈紅如醉,神色古怪。

「轟隆隆!」雷聲滾滾。少年驀地醒過神來,繼續馭風追掠,喝道:「妖女!快把龍珠還給我,我要用它救我爹!」

紫衣女子眉梢一挑,嫣然笑道:「原來是個大孝子。可惜我沒爹沒娘,最討厭孝子了,偏不給。」左閃右閃,穿掠於驚濤駭浪之間,倒像是在故意逗弄他一般,也不急著逃脫。

少年從未被女子這般戲耍,又急又惱,幾個起落,衝到她身邊,伸手往她肩上抓去,喝道:「給我!」

豈料紫衣女子也不閃躲,嫣然回身道:「有本事你就來拿呀。」突然將濕淋淋的酥胸朝前一挺。

少年五指頓時抓到她的柔軟的雙峰上,面紅耳赤,連忙將手收回,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紫衣女子一怔,格格笑道:「你這人真有趣,死乞白賴地跟著人家,趕也趕不走。可是便宜送上門,又偏生不敢占。原來你不是大孝子,是個大呆子。」

聲音嬌柔悅耳,尤其那「大呆子」三字,溫柔纏綿,聽得少年「怦怦」心跳,面紅耳赤。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爪虛長半空,頗為尷尬。

紫衣女子大覺有趣,踏浪搶前一步,挺胸相迎。

少年「啊」的一聲,連忙連退幾步,狀甚狼狽。

紫衣女子笑道:「大呆子,你既然不敢碰我,又老跟著我幹嗎?」臉容俏麗,衣嗔亦喜。

少年心猿意馬,凝神喝道:「少廢話!快將龍珠還我!」

紫衣女子「撲哧」一笑,將龍珠塞入他的手中,柔聲道:「呆子,給你就是,這般凶巴巴的幹嘛?」眼波溫柔如水,笑靨美麗如花。少年目眩神迷,腦中一片混亂,越發覺得此情此景放佛在哪裡見過一般。

突然念力一動,只覺一絲妖異凌厲的殺氣閃電而至,胸前劇痛。心下大駭,低頭望去,只見一隻七彩的甲蟲,似蠍非蠍,螢光炫目,鑽入自己左胸之中。待要伸手去撥,已然不及。

少年驚駭之下,真氣聚集心臟,想要將那甲蟲逼震出來。但方甫用力,便覺萬箭鑽心,疼得幾欲暈去。

他猛吸一口氣,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吼道:「妖女!你!你!」說了幾個你字,便覺胸肺劇痛不能忍抑,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格格笑得花枝亂顫,道:「呆子,你知道這蟲子是什麼麼?叫做『兩心知』。從今往後,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的喜怒哀樂也全部操在我心上,只要我高興,隨時隨地都可以讓你痛不欲生。你說,是不是有趣得很呢?」

在他耳邊吹了口氣,沖天飛起,很快便消失在驚濤駭浪之中,那銀鈴似的笑聲卻依舊遠遠地迴盪不絕。

暴雨撲面,雷聲滾滾。少年緊攥龍珠,沉浮在洶湧而冰冷的海中,也不知是驚是怒是喜是懼。苦苦思忖著妖女究竟是誰,心中突然又是一痛,閃電亂舞,剎時間彷彿想起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模糊情景,卻又倏然即逝,再也記不分明。

《蠻荒記》全書完

結稿於2008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