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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剎那芳華

原來前日北海之上,拓拔野被林雪宜誘困「回光陣」中,元魄、真氣盡皆動彈不得。聽著她講述千年的情孽往事,又急又惱,一心只想救回龍女與泊堯的性命。當下故意出言相激,伺機沖脫。

不想林雪宜激動之下,忘了身處「回光奇陣」,竟握著天元逆刃貿然起身,被兩儀鍾內陰陽二氣卷絞,頓時失控奔跌,天元逆刃斫撞在鍾壁上,又閃電似的朝拓拔野的脖子反震劈去。

就在刀鋒即將掃到他脖頸的瞬間,時空突然頓止,一切竟彷彿鬼使神差地凝滯在了「剎那」。

拓拔野震愕駭異之餘,驀地想起那句「花開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想起方才林雪宜所說的伏羲話語,再想起天元逆刃反劈而來的那道奇詭弧光……突然福至心靈,頓悟了「回光訣」中的一個緊要奧秘!

誠如伏羲所言,盤古劈開混沌,陽氣上升為天,陰氣下沉為地,始有乾坤。世間萬象、四季光陰,全都是因這陰陽二氣的分合所生。

陰陽二氣分合衍化,形成了萬千宇宙,彼此並行交錯。這一個「宇宙」的「瞬間」,很可能便是另一個「宇宙」的「千年」。故而只要能找到那萬千宇宙交接的結點,便可恣意穿梭與時空之間。

而林雪宜方纔這一刀劈在鍾壁上,被反震得擰身旋轉,刀光正好形如太極魚的奇妙弧形,又不偏不倚,劈入了兩儀鍾內陰陽二氣的交界線,進入了兩個宇宙重疊的「結界」,所以才會造成這時光停滯的詭異景況。

想明此節,他登時豁然開朗,明白為什麼這太極竟是如此圖案了。宇宙間的無上奧秘,就全在這道陰陽交界的弧線之中!

也難怪天元逆刃會與兩儀鍾、十二時盤並稱「回光三寶」。除了這弧形神兵,天下又有什麼刀劍能劈出這等優美而奇詭的弧線來?

就在他醒悟狂喜的瞬間,頸上一涼,鮮血飛濺。天元逆刃已衝出「結界」,閃電劈入。

若換了旁人,必已身首分離,一命嗚呼,但拓拔野真氣超卓,反映極快,趁著「結界」初破,陰陽兩氣仍在失衡震盪的瞬間,下意識地逆旋定海珠,凝神聚氣,將林雪宜連人帶刀反震撞飛。

「噹」地一聲,刀鋒撞擊在鍾壁上,火星四濺,鍾內的渦旋巨力登時更轉混亂,嗡嗡狂震。

陰陽既已失調,那水銀瀉地似的狂猛壓力立時消殆了大半。拓拔野更不遲疑,順勢旋身衝起,左手抓住林雪宜,右手奪過天元逆刃,因勢利導,又是一記「星飛天外」,猛劈在兩儀鍾與十二時盤交接處。

氣浪激爆,兩儀鍾鏗然長吟,破空逆旋怒射,「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瞬時告破。

狂風鼓舞,極光漫天,雨師妾、泊堯渾身結冰,蜷臥在光滑寬廣的鯤背上。二八神人正圍繞著他們來回踱步,眼見九碑、神鍾齊齊震飛,拓拔野提著林雪宜破陣而出,無不目瞪口呆,又驚又畏。

林雪宜喝道:「還楞著做什麼?快殺了那賤人和小崽子!」八齋樹妖對她素來俯首帖耳,無所不從,但聽說要殺死女媧轉世,面面相覷,均露出為難之色,朝她指手畫腳地咿呀怪叫,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拓拔野見妻兒暫無性命之憂,心下稍寬,搖頭道:「林國主,實話告訴你罷,我不是什麼伏羲轉世,龍妃更不是女媧,這些不過是陰差陽錯,將計就計,用來對付帝鴻與天吳的幌子。你要找女媧報仇,實在是找錯人了……」

林雪宜淚水盈眶,格格大笑道:「陛下要救這賤人,又何必如此撒謊?你若不是伏羲轉世,當日又豈能施展『三天子心法』,打敗八齋樹神?又豈能復原盤古九碑,離開蒼梧之淵?今日又怎能天人合一,收服鯤魚?又怎能瞬息反攻,衝出這『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她……她究竟有什麼好?害你至此,你還百般為她開脫?」

拓拔野知她性情偏執,對於臆想之事認定不移,自己再解釋下去,也是越描越黑。當下不復多言,大踏步朝龍女走去。

林雪宜見他不理自己,越發妒恨悲怒,渾身發抖,顫聲喝道:「阿大,阿二,快殺了她!殺了那賤人!」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將冰人似的龍女、泊堯提了起來,團團圍住,阿大、阿二的兩隻巨手分別抵在兩人後心,一步步朝後退去。雖不知在咿咿呀呀說些什麼,但瞧其神情,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又是無奈,想必是勸他不要上前,否則就被迫要聽從林雪宜之言了。

拓拔野心下大凜。這八個樹妖真氣雄猛,不在當世神位高手之下,彼此間又心志相通,慼慼感應,一人動手,其餘七人立即聯動,只要自己驚動其中任何一人,其餘樹妖稍一吐力,龍女母子立即魂飛魄散,回天無術了。

眼角掃處,瞥見魚背上散落的盤古九碑與兩儀鐘,心念微動,或許惟有勉力一試了!

當下凝神聚氣,天元逆刃迴旋斜挑,氣浪狂捲,將盤古九碑、兩儀鍾、十二時盤「叮叮噹噹」地拼接為方纔的陣形,飛身躍上。神鍾在頭頂急速飛轉,十二時盤在腳下滾滾逆旋,九碑則環繞身側,螺旋怒舞。

林雪宜「啊」地一聲,只道他改變主意,要與自己返回太古,又驚又喜,雙頰紅暈如霞,緊緊地抱住他,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陛下!陛下!」

八齋樹妖嗚哇大叫,甚是喜悅。龍女雖不知兩人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卻也猜著拓拔野必是在設法相救,妙目溫柔地凝視著他,嘴角微笑,一言不發。

倒是泊堯牙關格格亂撞,顫聲怒道:「臭妖女,誰……誰讓你抱我……我爹了!再不撤手,我叫螣……螣兒咬你!」

絢光滾滾,環繞四周急速飛旋,越來越快。拓拔野凝神望去,隱隱可見淡黑、淺白兩股氣浪,正輕煙籠沙似的絞扭盤旋,充盈於兩儀鍾與十二時盤之間,朝外飛旋,激撞在四周圍合的九碑上,又如水波似的蕩漾開來。想來便是「回光陣」所生成的陰陽二氣了。

「回光訣」博大精深,想要縱橫宇宙,無極不往,自非這短短片刻便可達成。好在他現在要修煉的,並非這穿越時空的無上妙法,而只是如先前一般,將時光停滯在短短的一剎……

幻光流舞,眼花繚亂。他摒除雜念,意守丹田,神遊天外。

過不片刻,眼前陡然一亮。但見星河浩瀚,宇宙無極,日月大地如在四周旋轉。無邊無垠的虛空中,星雲流舞,七彩迷離。彼此交撞之際,突然閃起一道奇異而優美的、太極魚線似的電光。

拓拔野呼吸一窒,氣隨意轉,一記「星飛天外」,天元逆刃如銀弧怒舞,倏然劈入其中。

只聽「嗤」地一聲輕響,絢光刺目,幻象盡散。周圍一切瞬間停頓,就連呼嘯的狂風與鯤魚的嗚鳴也全都聽不見了。

兩儀鍾凝立頭頂,九碑、十二時盤一動不動。林雪宜身子斜側,長髮飄在半空,雙眸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明艷的笑靨上凝結著淚珠。

蒼穹如畫,星辰、極光全都如凝固了一般。二八神人張大了嘴,瞪著眼睛,憨態可掬地站在數十丈外,彷彿連同他們手中提懸的龍女、泊堯,一起被凍結成了無法動彈的冰人。

時間頓止,一切寂然無聲,除了他自己劇烈的呼吸和心跳。

拓拔野驚喜欲爆,想不到此法竟果真奏效!當下更不遲疑,急速衝出兩儀鐘,繞過九碑,飛掠到二八神人面前,將龍女、泊堯從他們巨手中抽拔而出,沖天躍起……

「呼!」方甫將妻兒攬入懷中,狂風鼓舞,極光閃耀,兩儀鍾、盤古九碑繽紛飛舞,接連墜落在林雪宜四周。整個世界又在瞬間恢復了轉動。

二八神人手中陡空,哇哇驚叫,四下掃望。

拓拔野抱著龍女、泊堯衝落在地,哈哈笑道:「照顧妻兒乃大丈夫之本分,豈敢勞八位大駕?」泊堯連眼睛也沒來得眨上一下,便被父親所救,又驚又喜,顫聲大笑。

林雪宜臉色慘白,怔怔地望著他,半晌才咬牙道:「陛下,你現在還要否認自己是伏羲轉世麼?不知這一招又叫做什麼?」

拓拔野與龍女相視而笑,悲喜甜蜜。又想起神農與空桑所作的曲子來,更是心有慼慼,脫口道:「花開一瞬,玉老千年。這一招便叫做『剎那芳華』。」

林雪宜喃喃道:「剎那芳華,剎那芳華……」想到自己傾情付出,卻始終得不到心中所愛,縱然如碧玉千年不老,卻還不及世人如曇花般短暫的青春韶華!更是心痛如絞,淚水潸潸滑落。

拓拔野道:「林國主,我不是伏羲,她更不是女媧。即便她真是女媧轉世,過了這幾千年,縱有什麼仇恨,也早當煙消雲散了。你又何苦執念不放?那『天長地久』的蠱毒當如何化解,望請國主賜教……」

林雪宜搖頭格格大笑道:「陛下說來說去,不過是想救這賤人性命。偏偏奴婢心如蛇蠍,睚眥必報。這賤人害我匪淺,我為什麼要救她?為什麼要看著你們天長地久……」

話音未落,拓拔野突然將龍女那柔滑冰涼的手掌貼在嘴上,大力吮吸她手掌心的傷口。龍女大凜,叫道:「小野,不要!」奈何經脈被封,掙扎不得。

拓拔野方甫吸了兩口毒血,便覺得天旋地轉,牙關格格亂撞起來。「兩儀神蠱」寒毒之猛,果然比當日的「朱蛾巨蜂蜜」更勝百倍!

又連吸了數十口,才鬆開手,淡淡道:「林國主,現在我也中了這『天長地久』的蠱毒了。倘若你真的認定我是伏羲轉世,倘若你真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喜歡我,敢問你是願意解開我的蠱毒,讓我好生活著呢,還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在你面前死去?」

林雪宜圓睜妙目,怔怔地站在一旁,又驚又悲又妒又怒。想不到他竟甘願自服奇毒,與女媧同生共死!

霎時間萬念俱灰,淚水如斷線珍珠簌簌掉落,搖頭大笑道:「陛下,你既已鐵了心要和她生死相守,我還有什麼話可說?你當如此威脅,我便會心軟相救麼?大不了……大不了你將我一併殺了便是!」

拓拔野無計可施,喝道:「你若再不說,我只有種神到你泥丸宮中了!若是因此魂飛魄散,可怨不得我。」瞥見二八神人衝來,天元逆刃下意識地弧光電掃,抵住她的咽喉。樹妖哇哇大叫,果然不敢再踏前半步。

林雪宜淚水盈盈,格格笑道:「陛下,我活了幾千年,早就活得不耐煩啦。只可惜偏偏是不死之身,縱有心尋死,卻沒人能殺得死我……」

忽然間不知想到了什麼,止住笑聲,妙目灼灼地凝視著他,雙頰酡紅,神色古怪,徐徐道:「是了,我差點忘記啦!族中古訓說,能殺死自己的,惟有鍾情之人。是真是假,我們試試便知……」話音未落,驀地朝前一挺,天元逆刃登時刺入脖頸,鮮血激射。

拓拔野大吃一驚,待要抽撤已然不及。二八神人驚呼著衝上前來,手忙腳亂地按住她的傷口,想要施法將鮮血止住,血卻如決堤春洪,不斷噴湧而出。

林雪宜卻似無半點恐懼之色,悲喜交集,笑靨如花,歎息道:「陛下,陛下,普天之下除了你,又有誰能殺得死我?你現在……現在還要否認嗎……」淚水倏然滑落,笑靨如曇花般瞬息凋零。

拓拔野怔怔而立,未曾料到這長生不死的蛇族亞聖竟會如此玉殞香消,心如塊壘鬱結,又說不出的空茫難過。泊堯在一旁也看得呆了,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二八神人抹著眼角,咿呀怪叫,彷彿在嚎哭一般。阿大手指吐出碧綠長絲,織繭似的將她纏裹其中,小心翼翼地扛在肩上。而後又一齊朝拓拔野、龍女伏身拜了幾拜,轉身衝下巨鯤雄嶺似的背脊,朝遠處的森森冰洋掠去。

天海茫茫,極光搖蕩。不過片刻,那八個樹妖便消失在遍海粼粼波光之中。四周空空蕩蕩,狂風呼嘯,方才一切彷彿不過一場大夢。

拓拔野解開龍女經脈,執手相望,五味交雜。酸楚恍惚中,又帶了幾分淡淡的惆悵和甜蜜。

林雪宜既死,天下再無人能解「天長地久」的蠱毒了。想不到歷經劫難,最終還是要攜手赴死。但無論如何,比起其他死法,能如伏羲、女媧般「天長地久」,不離不棄,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拓拔野轉眸南望,隱隱可見天際泛著淡淡的魚肚白。再過兩百餘里,便是東海了,極夜也將窮盡,卻不知自己能否撐到彼時?心下悵然,吐了口長氣,搖頭笑道:「好姐姐,能與你和泊堯重逢,心願已了卻大半。之可惜來不及趕回中土,和魷魚一齊鋤滅帝鴻了。」

龍女嫣然一笑,握緊他的手,柔聲道:「放心吧。九黎苗軍勇猛無比,百戰不殆。又有纖纖、炎帝和誇父援應相助,說不定蚩尤此刻已經兵圍陽虛城下了。何況眼下北海已定,黑帝和眾長老都已轉為盟友,帝鴻民心盡失,四面受敵,覆滅不過是早晚之事……」

忽聽泊堯顫聲叫道:「螣兒!爹,娘,你們快看螣兒!」兩人轉頭望去,心中又是一震,驚奇無已。

那條紫目螣蛇原已渾身冰雪凍結,僵凝不動,此刻竟光芒波蕩,漸漸幻化成一個蜷神側臥的少女,不住地簌簌發抖。

拓拔野大步上前。只見那少女肌膚勝雪,長睫顫動,雙眸竟是罕見的紫瞳,無邪中又帶著幾分妖媚。烏黑的長髮如瀑布傾瀉,遮住了半邊瓜子臉,也擋住了玲瓏曼妙的身軀。脖頸上掛著一個銅牌,斜斜地垂在皓腕上,被漫天紅光一照,可清晰看見八個刻字:羅裳獨舞,水雲淼淼。

拓拔野、龍女齊齊低呼,登時明白這少女是誰了!當年高九橫從北海平丘救出與蛇姥所生的孿生子女後,托付給了無啟國主朱沉如,並刻了兩塊銅牌作為他們的身份標記。

一塊銅牌上刻著「羅裳獨舞,水雲淼淼」,說的是高九橫與蛇姥初逢時的情景,暗藏其女兒名字;另一塊則寫著「往事俱沉,暮雨瀟瀟」,說的是他與蛇姥分別時的情形,暗藏了兒子的名字。

朱沉如兵敗國亡後,便將這對兄妹分別放入了兩個竹盆,漂流玄水,聽天由命。哥哥晨瀟被黑帝拾到,交由天吳代為照料,此後十餘年間,飽受世態炎涼,惟與龍女結下兄妹之誼。

當日拓拔野與龍女在鯤魚腹中得知這般往事,扼腕歎息,都想著他日定要找到晨瀟失散的胞妹,以慰蛇姥、高九橫在天之靈。誰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們尋之而不得的蛇姥之女羅沄,竟然就是與龍女、泊堯相伴了近六年的紫目螣蛇!

然而當年羅沄與晨瀟失散後,究竟流落何處?為何會被封印為螣蛇?又為何偏偏在此刻重新解印為人?種種迷因,皆從當年蛇姥闖入蒼梧之淵而起。

原來林雪宜察覺蛇姥不軌之心後,除了故意傳以錯誤心法,又給她種下了蛇姥特有的「神咒封印」。中此神咒者,所生之女必化如蛇形,永不能回復人身。惟一解印之法,便是殺死施咒之人。

林雪宜原想以此神咒迫使蛇姥老老實實地侍奉自己左右,豈料蛇姥逃出蒼梧之淵、生下兒女後,母子便生離死別,絲毫不知女兒竟漸漸化作螣蛇,成了兒子的「靈寵」。

事隔多年,中此神咒的羅沄偏又陰差陽錯地撞上了施咒的林雪宜,這才有了方纔這種種事由。

拓拔野、龍女縱然聰明絕頂,又如何能猜出此中關竅?但更讓他們未曾想到的,便是這羅沄與泊堯日後所發生的錯綜糾葛,竟又在大荒掀起了驚天風波,險些釀出了一場浩劫大禍。這是後話,暫表不提。

※※※

拓拔野扣住了羅沄脈門,凝神查探了片刻,更覺驚詫。她既已被林雪宜種下「天長地久」,原當氣血僵凝,冰凍如石才對,為何只是略受冰寒,經脈、臟腑竟似毫無異狀?

心中突然一動,抓起龍女手腕,凝神感應,這才發覺她與自己體內的陰寒蠱毒也已蕩然全無!又驚又喜,拊掌大笑道:「是了!『天長地久』的蠱母必在林雪宜體內,她既已死了,子蠱自然也就……」

但瞥見依舊凍如冰人、臉色發青的泊堯,心中又是一沉。倘若真是「蠱母亡、子蠱死」,為何偏偏他毫無半點好轉?難道他與自己、龍女、螣兒有什麼不同麼?

兩人心中怦怦大跳,苦苦思忖。

雨師妾瞧見他唇邊的血絲,正想伸手擦拭,心中忽然一震,失聲道:「是了!我的血!」螣蛇咬過自己,拓拔方才也吮吸過她的毒血,唯獨泊堯沒有!

又驚又喜,顫聲道:「小野,定是我的血裡藏了什麼可以解開這陰寒蠱毒的秘藥!」正想咬破指尖,給泊堯喂血,心中又是一凜,搖頭道:「不成,我的血裡有『彈指紅顏老』,萬一不能解開『天長地久』,反倒更害了他啦。」

拓拔野聞言如遭電殛,驀地想起先前林雪宜所說的話來。這蠱毒由「陰陽二氣」所化,又用「長相守」的花蜜餵養……「長相守」!又是這「長相守」!他靈光電閃,又想起當年與丁香仙子、洛姬雅一起離開南海窮山的情形來。

當時兩人都中了林雪宜所施的「長相守」奇毒,為何同樣沒有「南海心蓮」與「鳴鳥火羽」化解,丁香仙子寒毒越來越嚴重,而曾與龍女輸換過鮮血的流沙仙子,卻反倒漸轉無恙?

他越想越是篤定,激動之下,渾身竟微微顫抖起來,驀地躍起身,一把將龍女抱住,哈哈大笑道:「好姐姐,泊堯有救了!你有救了!我們都有救了!『彈指紅顏老』的解藥就是『長相守』,『長相守』的解藥就是『彈指紅顏老』!」

他說得顛三倒四,聽在雨師妾耳中卻如春雷並奏。她「啊」地一聲低吟,俏臉倏然蒼白,又驀地暈紅如醉。驚奇、歡喜、震撼、猶疑、悲傷、恐懼……全都如潮水似的湧上心頭,呼吸窒堵,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說得不錯,天下至毒之物,往往惟有另一種至毒才能克制化解。「彈指紅顏老」乃世間第一等至熱奇毒,在高溫之下發作奇快,瞬間便可讓人變成雞皮鶴髮;而「長相守」正好與之相反,是太古殘存的至寒劇毒,一旦服用,便會氣血僵凝,化如冰石。

這兩種奇毒史所罕有,單中其一,無藥可解,偏偏撞在了一起,彼此陰陽相剋,抵消中和,反倒成了萬古難求的妙事。

她苦苦候守了六年,想不到竟會因禍得福,以這種方式等來「解藥」!當下再不遲疑,咬破手指,將鮮血喂與泊堯吞下。

拓拔野凌空連翻了幾個觔斗,擂胸縱聲長嘯,激動狂喜,絲毫不在與龍女重逢之下。語無倫次地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真忒也愚蠢,當日看見流沙無事,早該想到此節了!林雪宜給丁香仙子施種『長相守』時,可沒想到會有今日!我娘給洛仙子餵服『不老藥』時,可沒想到會有今日……」

雨師妾微微一怔,奇道:「你娘?」指尖微顫,險些將泊堯嗆了一口。

拓拔野「啊」地一聲,這才想起還未對她說過波母與公孫嬰侯之事,滿心喜悅頓時消了大半。

當下跌落到她身邊,將流沙仙子如何擄走自己,又如何拋丟在天帝山中,為縛南仙所拾,而後又如何被烏絲蘭瑪使詐盜走,寄養在平民之家的事由,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這些話聽在雨師妾的耳中,遠比先前他所說的大荒種種變故,更為匪夷所思,驚心動魄。饒是她冰雪聰明,也萬萬未曾想到他竟會是波母與公孫長泰之子,更想不到除了那看不見、摸不著的三生之緣外,他與自己之間竟還有著如此微妙的關聯。一時間,心潮洶湧,臉燒如火。

見她低著頭,怔怔不語,眼中似有淚水盈眶,拓拔野心下更加酸楚難過,搖頭道:「好姐姐,這些話我原也不知當如何告訴你。比起公孫青陽,我倒……我倒寧願是無父無母、四處流浪的拓拔野……」

「傻瓜。」雨師妾搖了搖頭,歎息道,「他們縱然十惡不赦,也是你的骨肉至親。有這麼疼你、愛你的母親,和一心記掛著你的大哥,不比孤兒強了百倍?即便他們做了許多惡事,也與你沒有相干,你又有什麼可難過、愧疚的?」

拓拔野苦笑不語。自從知道身世後,心情便殊為複雜。公孫嬰侯雖對家人極好,卻陰狠殘暴,作惡多端,又是禍害龍女、流沙等人的罪魁元兇,實在提不起友愛之心。若早知他是親生兄弟,當日即便不忍大義滅親,也必要如神農一般,將之封鎮某處,使他永不為孽。

相形之下,波母並無大惡,對自己更是銘心掛念,苦苦相尋。奈何天意弄人,母子成仇,好不容易相認,卻反成生死永訣。每每想到這些,便說不出地悲楚難受,情願自己並非公孫青陽,而只是一個身世至為普通的流浪少年。

雨師妾雙頰突然一陣暈紅,噙著嫣然一笑,低聲傳音道:「無論如何,我現在終於明白當年為什麼會喜歡上他了。」

兩人執手相視,苦甜交摻,一齊微笑起來。忽聽泊堯「呸呸」連聲,皺眉吐舌道:「好鹹!」臉上已恢復了血色,冰消雪融。

兩人心下大寬,拓拔野笑道:「臭小子,竟敢嫌你娘的血,不想活了麼?」解開他的經脈,呵撓他的胳肢窩。泊堯格格大笑,彎身躲逃。

嬉鬧間,忽聽鯤魚悲吼,水浪長噴。南邊夜穹陡然一亮,極遠處衝起一道絢麗如霞的紫紅彗星,照得北海一片彤紅,如鮮血鍍染。海上的青龍艦隊嘩然驚呼,遙遙相應。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像是被什麼緊緊揪住了,轉身凝望,莫名地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和不安。天元逆刃在手中嗡嗡搖震,龍吟不絕。

當下更不拖延,驅鯤全速前行。到了東海,得聞噩耗,才知昨日清晨,蚩尤孤軍被土、水、木數十萬大軍合圍涿鹿,浴血激戰,已經全部犧牲。

龍族驚怒嘩然。拓拔野卻猶懷僥倖,不肯相信。又接連派出偵兵求證,得知不但蚩尤、誇父均已戰死,赤松子、風伯等人也盡皆被囚,帝鴻正親率大軍前往阪泉,與南荒蠻軍南北夾擊,圍攻炎帝大軍。

拓拔野雖悲怒填膺,難以自持,但卻知身為三軍領袖,越是這等危急關頭,越不能莽撞行事。

當下與龍女、六侯爺等人議定計劃,飛鳥傳信黑帝、素女,合兵共討帝鴻。趁其大軍南下,土族空虛之際,由六侯爺率領青龍艦隊沿黃河西上,與朝陽谷大軍水路並進,一齊進逼土族腹地。

水族鎮守在符禺山與邊春山一帶的兩支大軍,則聽從黑帝與長老會的密旨,各自與金族、蛇族大軍化敵為友,會師趕往南荒,一東一西,自背後襲擊帝鴻。

拓拔野則依舊帶著龍女母子與羅沄,單槍匹馬,騎乘鯤魚從南荒登陸,所到之處山崩河決,沿途的蠻族與南荒叛軍無不震駭懾服,不敢再有任何異動。

而後他又駕馭巨鯤與大鵬激鬥,趁著他們難分難解之際,以盤古九碑、兩儀鍾、十二時盤組成「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施展生平所學,五行生剋,逆轉太極渦輪。

這兩大凶獸原本便由陰陽二氣所化,正自僵持不下,對耗激烈,被此陣所吸,更無力抵擋,元魄雙雙被吸納其中。

與此同時,在拓拔野策應下,少昊的金族東夷軍亦翻山越嶺,長驅直入,神不知鬼不覺地奔襲到了阪泉河南岸地山林之中。於是便有了方纔這一幕。

※※※

剎那之間,局勢急轉而下,二十萬土族大軍竟由伏圍者變成了甕中之鱉,眾將士無不驚怒恐懼,不知所措。

火族群雄則縱聲歡呼,與金、水、蛇各族將士遙遙相應。

刑天如釋重負,再也強撐不住,身子一晃,直挺挺地朝前撲倒,蒼刑干戚「噹啷」落地,鮮血從那斷頸洶洶噴出,再不動彈了。烈炎、祝融等人大驚,搶身衝奔上前,卻已救之不及。

拓拔野昂然長立,高高舉著蚩尤的頭顱,腦海裡空茫一片,四周的喧嘩聲全都聽不見了。

掌中所承,重逾萬均。陽光照著他的濃眉,照著他的刀疤,找著他圓睜的雙眼,桀驁不羈,一如生前。

往事幕幕,歷歷如昨。彷彿又看見蜃樓城的夏天,看見古浪嶼的落日,看見他擋在自己身前,徒手與鯊群搏鬥,拍擊著海浪,在陽光裡哈哈大笑:「烏賊,咱們到了黃泉,還是牛頭馬面,做一等一的朋友。」

心中劇痛如絞,想要覆掌闔上他的雙眼,指間卻不住地顫抖,熱淚奪眶。當日狂野少年,如今已成永訣!

驀地撕下衣袖,將蚩尤頭顱上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去,心潮洶湧,一字字地低聲道:「魷魚,你放心。北海已定,天下歸心,陽虛城三日可破,帝鴻死期就在眼前。我定要叫這大荒處處都是蜃樓城。」

忽聽帝鴻嗡嗡怒笑道:「拓拔小賊,寡人正愁不能手刃爾頭,和蚩尤並掛一處。你自己送上門來,再好不過!」週身光芒爆舞,陡然增大了十倍有餘,當空滾滾盤旋,隨時便欲衝下。

拓拔野也不理他,將蚩尤頭顱掖入懷中,斜握天元逆刃,朝土族眾人高聲道:「帝鴻弒帝篡位,亂我中土,馭屍驅蠱,為禍天下。十年間裂土分疆,四布戰火,巧取豪奪,塗炭生靈。所犯罪孽,人神共憤,傾東海之水不足以洗,罄南山之竹不足而書。

「在下公孫軒轅,公孫長泰之子、伏羲天神轉世,特奉天命,承民意,率四海英雄誅討此獠,以還天下太平。凡我黃土男兒,願棄暗投明,大義滅親者,一概既往不咎;執迷不悟,為虎作倀者,殺無赦!」

說到最後一句時,天元逆刃凌空怒劈。弧光一閃,如雷電橫空,「轟!」亂石穿空,土浪噴湧,土族、火族大軍之間的草坡登時被劈炸出一道長達兩百餘丈、寬近十尺的深壑來。

土族大軍哄然大嘩,如潮騷動。也不知是被這一刀神力所震,還是被他威嚴所懾,就連陣中旌旗亦左搖右晃,拿握不穩。

六年來,拓拔野「伏羲轉世」的身份,原本就一直傳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當日洵山祭台上,又有延維、林雪宜兩大太古蛇巫雙雙為證,更讓天下震動,傳言益加甚囂塵上。

加之土族建朝至今,黃帝大多出自公孫、姬氏兩家,其中公孫氏更被視為「黃龍帝胄」,當世黃帝雖是姬姓,但公孫子弟勢力龐大,影響力甚廣,當年的公孫長泰更極得民心,故而就連土族百姓亦愛屋及烏,對這號稱伏羲轉世的「軒轅黃帝」信者頗眾。

姬遠玄暴露了帝鴻真面後,民望大墮,只是懼其凶威蓋世、爪牙廣佈,族中百姓無人敢有所異議。土族大將多為其心腹羽翼,野心勃勃,好戰貪功,自都擁簇帝鴻;而下層將士來自平民百姓,難免有厭兵之心。

倘若姬遠玄連滅蚩尤、誇父之後,繼續橫掃四海,擊敗金、火、龍各族,雄霸天下,百姓也罷,兵士也好,必都不敢有何貳心。

但此時眼見拓拔野馭乘巨鯤,從天而降,轉瞬間收伏大鵬,重創應龍,凜凜如無敵天神;金族、水族、蛇族大軍又四面合圍,大勢盡去,土族軍心自不免大為動搖,那些原本便對帝鴻暗生怨懟的下層將士更加不願為他賣命。

只聽「噹啷」連聲,數十人率先將兵器丟擲在地,接著「叮噹」之聲大作,眾人紛紛丟刀棄甲。

霎時間,十餘里草坡旌旗橫地,戈矛遍佈,土族將士中竟有大半無意再戰。剩餘眾人亦神色猶疑,觀望不決,早已沒了鬥志。

帝鴻週身鼓漲,像是突然僵凝住了,驚怒憤恨,莫以言表。想不到這小子輕描淡寫幾句話,竟讓二十萬大軍齊齊卸甲。自己辛辛苦苦經營二十年,嘔心瀝血,幾經沉浮,卻在臨近圓滿的關頭,被他虛空一刀劈得粉碎!

盤旋半空,狂風鼓舞,看著自己的影子孤獨地投映在大地上,想起重傷的母親,想起夭亡的妹子,想起如鏡中花、水中月的霸業王圖……悲鬱、憤怒、仇恨、恐懼交相摻湧,全都化為凌冽殺機,如烈火焚燒,憋悶得他彷彿要爆炸開來。

週身光芒怒放,驀地嗡嗡狂笑道:「普天之下,皆我王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寡人要將你們這些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全都殺個精光!」六隻觸角破空怒掃,彷彿狂飆怒卷,咆哮著朝拓拔野猛撞而下!

氣浪如狂,大地迸炸。龍女呼吸一窒,緊緊抱住泊堯,紅髮亂舞,想拉著羅沄一起朝後退去,卻彷彿被那團絢光怒舞的羊角颶風死死釘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開來。

周圍眾人更被那狂飆壓得氣血翻湧,踉蹌跌坐在地,再也動彈不得,連驚呼聲也發不出來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當頭撞來,恐懼填膺。

惟有拓拔野昂然長立,握著天元逆刃,一動不動。盤古九碑、兩儀鍾、十二時盤又倏然聚合如太極光輪,在他四周呼呼環繞,絢光怒卷。

「轟!」「轟!」大地接連龜裂,沖天掀飛,火浪噴薄鼓舞。

一千丈……九百丈……八百丈……七百丈……六百丈……五百丈……帝鴻咆哮著飆沖而至。

眾人的心越揪越緊,或坐或臥,臉上的肌膚被狂風刮得如波浪起伏,喉中腥甜亂湧,幾欲窒息。誰也沒有瞧見,漫天霞彩中有一絲極淡的太極魚似的弧光,輕輕一閃。

「嗤」地一聲,相隔尚有四百丈,帝鴻那圓滾滾的龐軀突然衝起一道血箭,接著兩道、三道、四道……無數道血箭縱橫亂舞,他陡然收癟,發出一陣憤怒而恐懼的狂吼,彷彿彗星隕石,貼著眾人頭頂呼嘯橫空,轟然猛撞在乾裂的河床中,天搖地動,掀起滔天土浪。

眾人瞠目結舌,又驚又駭。武羅仙子臉色慘白,淚如泉湧,軟綿綿地癱坐在地,再也沒有半點氣力了。

遍野數十萬人,竟無一人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就連赤松子、烈炎、祝融等絕頂高手,也沒瞧見拓拔野究竟如何將刀芒劈出四百丈遠,又如何在短短一瞬間,刺得帝鴻千瘡百孔。轉頭望去,拓拔野更已消失無蹤。

混亂中,狂風鼓舞,阪泉河兩岸突然捲起了漫天楊絮,紛紛揚揚,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瞬間染白了整個世界。

泊堯轉頭四望,驀地戟指歡呼道:「娘,快看!爹在那裡!」群雄齊齊仰頭,但見陽光刺目,萬丈之外的高空中,拓拔野青衣獵獵,弧光飛旋閃耀,正馭風隨著那漫天楊絮徐徐飄落。

四野歡呼如沸。

拓拔野身在長天,衣袖盈風,胸膺彷彿也被捲滌一空。心中蒼茫寥廓,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看見天藍如海,萬里江山如畫,艷紅如霞的蚩尤旗獵獵招展。看見龍女嫣然地凝視著自己,妙目中滿是無盡的溫柔和喜悅。

看見萬千絨絮捲著落英,在天地間跌宕迴旋,繽紛如雪,飄過洶湧的人潮,飄過龍女燦爛的笑靨,飄過泊堯好奇伸出的手掌,飄過遍地染血的碧草,飄過樹梢,飄過裂谷,又乘風高上,飄過了他飛揚的衣角,飄過了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