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有產業的人 > 第五章 一個福爾賽家庭 >

第五章 一個福爾賽家庭

    索米斯和住在這偉大倫敦城裡千百個和他同一階級同一年代的開通人士一樣,都知道紅絲絨椅子已經不時新,都知道近代意大利大理石人群雕像是「過時」的玩意兒;而且,都能夠盡量使
    自己的房子趕得上時髦。這就是索米斯的房子:一個銅門環樣式就非常別緻,窗子已經全部改裝成向外開,窗口都吊著花草箱,裡面栽滿了耳環草;屋子後面是一座綠磚鋪的小院子(是這座房子的特色),四周放了許多緋色的八仙花,都栽在孔雀藍的大花盆裡。一張皮革顏色的大日本陽傘幾乎擋著整個院子的盡頭;這樣子,屋子裡住的人或者客人坐在傘下一面喝茶,一面從容地觀看索米斯最近搜集來的小銀盒子時,院子外面好奇的人們就不能窺望他們。
    屋內的裝潢以拿破侖時代和威廉-莫裡斯1為主。就面積而論,房子也相當寬敞;有無數的小角落,收拾得像許多鳥窠一樣;許多小銀器擺設就像下的鳥蛋。
    在這一般說來是十全十美的環境中,卻有兩種考究的心理在牴觸著。女主人的考究是孤芳自賞,頂好是住在一座荒島上;男主人的考究就好比是一種投資,是為了自身的發展而經營它,他所遵守的規律也就是商業競爭的規律。是這種商業競爭的心理使索米斯早在馬羅堡中學做學生時就考究起來,他是第一個在夏天穿起白背心,冬天穿起花呢背心的人;在公共場所出現時,他決不使自己領帶縮到硬領上面去;給獎日要當著一大群人朗誦莫裡哀之前,非要把自己的漆皮鞋拂拭一下不可。
    他逐漸變得像許多倫敦人一樣,一定要做到無疵可擊;你決不可能想像他有一根頭髮弄亂,一條領子沒有漿平,或者一根領帶打得不直,便是相差這麼八分之一的英吋也不行!不洗澡決計不能出門——洗澡也是時髦;而那些出門不洗澡的人,在他的眼中是多麼可鄙視啊!
    可是伊琳,你可以想像得到,卻像一些水神在路旁清流中浴著水,純粹為了消受一下涼爽,和在水中能照見自己美麗的身體。
    在這遍及整幢房屋的矛盾中,女的退卻了。就像當年撒克遜民族和席爾特民族繼續在國內進行著鬥爭時一樣,在氣質比較容易接受外來影響的一方就逼得接受一種傳統的上層建築。
    因此,這座房子便變得和千百幢其他有遠大目標的房屋非常相似,人家提起來都說:「索米斯-福爾賽夫婦的那座頂愛人的小房子,很別緻呢,親愛的——的確考究!」
    這裡的索米斯-福爾賽也可以換作詹姆士-畢波第,湯姆斯-艾根和愛曼尼艾爾-斯巴幾諾萊蒂;事實上對倫敦中上流人士稍稍自命風雅一點的,都用得上;雖則房屋裝飾的樣式不同,可是用這句話來形容卻一樣適當。
    在八月八日的傍晚——離那次遠征羅賓山不過一星期之久——就在這所「很別緻呢,親愛的——的確考究」的房子的餐室內,索米斯和伊琳在坐著用晚餐。星期天的晚餐吃熱菜也是這個人家以及別的許多人家共有的一點出色時髦玩意。結婚的生活一開始,索米斯就定下這一條家法:「星期天傭人一定要給我們預備熱晚餐——他們除掉拉手風琴之外,並沒有別的事情幹。」
    這條家法並沒有引起革命。原來傭人都忠於伊琳——這在索米斯是相當可恨的事情——伊琳本來就把一切根深蒂固的傳統都不放在眼裡,所以對人性喜愛清閒這個弱點好像認為他們也有權利享受一下。
    一對幸福的夫婦坐在那張漂亮的花梨木的餐桌那兒,並不對面坐,而是斜坐著;吃飯也不鋪桌布——這也是一種出色的考究玩意——兩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說過一句話。
    索米斯喜歡在晚飯時談生意,或者談自己買了些什麼;只要他有話談,伊琳的沉默並不使他感覺不安。今天晚上他偏偏覺得講不出口。整整一個星期來,他心裡一直都盤算著造房子的事,現在打定主意要告訴她了。
    既要把心裡話講出來,然而又感到心神不寧,這使他深深著惱;她沒來由使得他這樣——夫婦是一個人。自從坐下來之後,她連望都不望他一眼;不知道這半天她肚子裡究竟想些什麼。一個男人像他這樣地工作,給她賺錢——對了,給她賺錢,而且心裡還帶著創痛——而她卻坐在這裡,望著——就好像看見房間牆壁合攏來那樣望著,這令人太難堪了;足可以氣得一個男人站起身離開餐桌。
    粉紅燈罩的燈光落在她頸子和胳臂上——索米斯喜歡她穿露肩的晚服吃飯,這給他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多數親友在家裡吃晚飯時,他們的妻子頂多穿上自己最好的便服,或者喫茶的長服,哪有這樣排場。在這片粉紅色的燈光下,她的琥珀色的頭髮、白皮膚和深褐色的眼睛形成奇異的對照。
    哪一個男人能夠有這樣美麗的一張餐桌呢,這樣色彩深厚,還放了象星星一樣的嬌嫩的玫瑰花,紫紅顏色的玻璃杯和古色古香的銀食具;哪一個男人能夠有坐在桌子旁邊的這個女子更美麗呢?在福爾賽家的人裡面,感激並不是一件德行;他們全是一腦門子的商業競爭和常識,根本就沒有功夫想到這上面來;所以索米斯這時候只感覺到一種幾乎像是痛苦的氣忿,覺得自己並不能真正佔有她,並不能像自己權利規定的那樣佔有她;他不能像伸手摘下這朵玫瑰花一樣,把她摘下來,嗅出她心裡的真正秘密。
    在其他的財產方面,他的銀器,他的畫,他的房子,他的投資,他都能感到一種隱秘而親切的感情;在她身上,沒有。
    在他自己這座房子的牆上,到處寫著有字1都說她天生不是他的人;他的生意經氣質抗議這種神秘的警告。他娶了這個女子,使她成為自己的人,現在卻說他頂多只能佔有她的肉體——其實能真正佔有她的肉體也好,他連這個也開始懷疑了——在他看來,這簡直違反一切法律上最基本的規定——財產法。如果有人問他可要佔有她的靈魂,這問題當會使他覺得幼稚可笑。可是他的確就想如此,而牆上的文字卻說他永遠不會做到。
    她永遠不做聲,永遠那樣屈從,厭惡他但表面上不露痕跡;她好像深怕自己的一言一動或者一個暗示會使他誤解她喜歡他似的;所以他問自己:難道我要永遠這樣下去嗎?
    他跟他這一代多數的小說讀者一樣(索米斯就是酷愛讀小說的),人生觀往往帶上文學的色彩;他染上的見解是,這不過是時間問題。到後來,丈夫總會獲得自己妻子的歡心的,便是在那些以悲劇結束的小說裡——這類書他本來不大喜歡——那個做妻子的臨死時總要說些深自懺悔的話;或者如果死掉的是丈夫的話——這種想法太喪氣了——她也會悔恨交集地撲倒在他身上。
    他時常帶伊琳去看戲,出於本能地選擇了那些描寫現代交際生活中夫婦問題的話劇,所幸的這些問題和真實生活中的夫婦問題並無相同之處。他發現這些戲的收梢也是一樣;便是裡面有個情人,結果也仍舊是大團圓。索米斯看著戲時,倒是時常同情那個情人;可是等到跟伊琳坐上馬車回家,還沒有到門口就被他發現這樣是不行的,還幸虧那齣戲有那樣的收梢。當時有一種類型的丈夫很時髦,就是一種剛強,比較粗鹵,然而極端正常的那種男子;這種人在劇終時特別順利;索米斯對這種人實在不同情,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處境,甚至於會對這種人表示厭惡。可是他迫切需要做一個順利的甚至於「剛強」的丈夫,這一點他是深深知道的,因此雖則這種厭惡的根源出於他的隱秘的殘忍天性,可能由於造化的反常作用造成的,他卻從不吐露出來。
    可是伊琳今晚卻是異乎尋常地沉默。索米斯從來沒有看見她臉上有過這樣的表情。本來異常的東西總是引起人們恐慌,所以索米斯也著慌起來。他吃完最後的一道小吃,催促女傭用銀畚箕把桌上的麵包屑掃掉。
    女傭離開室內之後,他把杯子斟滿了酒,就說:
    「下午有人來嗎?」
    「瓊。」
    「她來想些什麼?」這是福爾賽家的一種口頭禪,認為人家不論到哪裡,總是想些什麼。「來談她的愛人嗎,我想?」
    伊琳沒有回答。
    「在我看來,」索米斯接著說,「好像她待她愛人比她愛人待她好。
    她總是到處跟著他。」
    伊琳的眼光使他感覺不安起來。
    「你講這種話沒有道理!」她高聲說。
    「為什麼不能說?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他們看不出,就是看得出來,這樣講也不成話。」
    索米斯再也沉不住氣了。
    「你真是個好妻子!」他說,可是暗地裡卻弄不懂她的回答為什麼這樣激烈,這跟她平日為人不像。「你跟瓊太熱火了。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她現在擒到海盜,才不把你放在心上呢,你慢慢就會明白。可是你們將來也不會時常見面了,我們要住到鄉下去。」
    他很高興借一番發作把這項消息揭露出來。他指望對方會驚叫出來;可是話說出之後,伊琳仍是一聲不響,他又著慌了。
    「你好像並不感覺興趣,」他逼得又加上一句。
    「我早知道了。」
    他狠狠望她一眼。
    「誰告訴你的?」
    「瓊。」
    「她怎麼會知道的?」
    伊琳沒有回答。他弄得又沮喪又不好過,就說:
    「這對波辛尼是件美事;可以從此出頭了。我想瓊全部都告訴你了吧?」
    「對了。」
    又是一陣沉寂,於是索米斯說道:
    「我想你是不想去的,是嗎?」
    伊琳沒有回答。
    「我真弄不懂你想些什麼?你好像在這兒永遠住得不開心。」
    「我開心不開心跟造房子有什麼關係?」
    她拿起那瓶玫瑰花走了。索米斯仍舊坐著。難道他簽定那張合同就為了這個麼?難道他預備花上萬鎊左右的錢是為的這個麼?波辛尼那句話他又想起來了:「女人總是麻煩!」
    可是沒有一會,他的氣就稍稍平復下來。事情可能弄得還要糟些。
    她可能大發其脾氣。他原來指望的並不止這一點點的不快。總算是運氣,有瓊替他打破這個僵局。她一定是從波辛尼那裡誆出來的;他早就該見到這一點了。
    他點起香煙。伊琳總算沒有大哭大鬧!她會自己轉彎的——這是她最好的地方;她冷僻,可是並不彆扭。那張油光刷亮的餐桌上歇著一隻甲蟲;他一面向甲蟲噴著煙,一面冥想著那座房子。擔心沒有用處,過會跟她和好算了。她這時該是黑地裡坐在日本陽傘下面做針線呢。好一個美麗的溫暖的夜晚.
    事實是那天下午瓊眼睛笑瞇瞇地跑了來,說「索米斯太好了!對菲力真是一件美事——他恰恰就需要有這樣一個機會!」
    她看見伊琳臉上仍舊是不開心和茫然的樣子,就說下去:「當然是你們在羅賓山的房子。怎麼?你難道不知道嗎?」
    伊琳原來並不知道。
    「哦!那麼,我想我不該告訴你的!」她不耐煩地望著自己的好朋友,又叫道:「你看上去好像毫不關心似的。你知道,我一直巴望的就是這個——他一直要找的就是這種機會。你現在可以看看他的本領了;」
    這樣一來,她就把事情的經過全部吐了出來。
    自從她訂婚之後,瓊好像對自己好朋友的處境已經不大感到興趣;她跟伊琳在一起時都是談些自己的私房話;儘管她對伊琳的身世充滿憐惜,可是有時候仍舊不免在微笑中露出一點又像是憐憫、又像是瞧不起的神氣,那意思好像說:這個女子在自己一生中鑄成這樣一件大錯——這樣可笑的錯誤。
    「連內部裝修也由他包下來——由他一手經辦。這簡直——」瓊大笑出來,小身體快活地顫動著;她舉手擊一下白紗窗簾。「你知道我甚至還求過詹姆士爺爺——」可是忽然不願意提起那次不快的事情,她又停止不說;過了一會,看見自己的好朋友簡直不大理會這件事,就起身走了。她走到人行道上時回過頭來看看,伊琳仍舊站在門口。她招一下手,表示告別,可是伊琳並沒有答禮,只是用手摸著額頭,慢慢轉過身去,把門關上.
    不一會,索米斯走進客廳,從窗口窺望著伊琳。
    她坐在日本陽傘的影子裡,一動不動,雪白的肩上的花邊隨著她胸口的微微起伏顫動著。
    可是這個沉默的人兒,在黑地裡坐著一動不動,好像有股溫暖勁兒,一股蘊藏著的熱情,就好像她整個的人都在激盪著,而且在她的內心深處正在起著某種變化。
    索米斯乘人沒有瞧見,又溜回餐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