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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說到亨利-詹姆斯,令人特別遺憾的是,跟他特別親近的人中沒有一個有記性的人,或者說有記性的人沒有運用記性把他的談話記錄下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作家的談話和他的作品如此相得益彰。才華往往像一個裝飾瘤;然而這種被籠統地稱之為天才的品質通常會使人格生輝。「就是他僅僅剪剪指甲,」這是歌德關於席勒的通俗說法,「人們一眼就看出他比他們任何人都高明。」這種普照亨利-詹姆斯的朋友們的光輝,卻照不到那些只憑身體上的特點對他略知一二的人身上。他講話慢條斯理的,有時候被誤認為裝腔作勢——或者更加離奇的是,被誤認為是一種拙劣的英國狂!——其實是對童年時代被認為不可救藥的一種口吃病的不完全矯正。他對待泛泛之交彬彬有禮,講起話來語句繁複,於是這些人感到很難跟他隨便交談。那種禮貌,那種語句大概也是同一缺點造成的。他先花過多的時間斟酌字句,然後才開口講話,就最機靈和最敏感的人而言,這樣做只能導致靦腆和自咎;這一事實往往被看成矯揉造作的猶豫態度。有一次在紐約,我安排了他與了不起的杜利先生1的會見,他對杜利先生關於人生世相的評論十分欣賞,飯後我注視著他們,發現彼得-鄧恩在詹姆斯插話的汪洋大海裡絕望地掙扎著;下一次我們見面時,他說終於見到了詹姆斯,十分高興,隨後又淒然地說:「遺憾的是他說什麼事都用那麼多時間!他說的每一件事都精彩極了一不過我一直想告訴他:『竹筒倒豆子照直說吧。』」
    1杜利先生(Mr.Dooley)是芝加哥新聞作家兼《柯裡爾》雜誌的編輯芬利-彼得-鄧恩(FinleyPeterDunne,1867-1936)的系列作品中的人物,他是個酒吧老闆,以幽默風趣的言談針泛時弊。這些作品的第一集名為《和平與戰爭中的杜利先生》。本文說的杜利先生其實就是彼得-鄧恩。
    對詹姆斯的密友來說,這些苦心的猶豫非但不是一種障礙,反而像一座蛛網搭成的橋樑,從他的心裡直通到別人心裡,像一段看不見的通道,在上面,人們瞭解到:巧妙的反語,含蓄的笑話,謹慎的惡意使人不由得捧腹大笑。在這懸念叢生的時刻,就有機會看見惡意與快樂兩種力量聚集在他多變的面容上,這也許是跟亨利-詹姆斯談話的獨特經歷中最罕見的時刻。
    他的信,儘管令人愉快,只給了他談話中的片言隻語,對他的密友來說,每當他的健康和環境有利時,這種談話帶著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意象和鞭辟入裡的鑒賞傾吐出來,全部內容充滿了反話、同情和妙語如珠的玩笑,他曾經對我說到布爾熱1:「在我見過的所有談話者中間,他無疑是個佼佼者。」凡是聽過他的精彩談話的人也許都贊成把這句話用到他身上。他的信裡最不可能保留的特點之一(因為不管腳注多麼詳盡都難以解釋)就是戲謔——往往是純抽像的「玩笑」——這就是他的談話使人驚喜交集的特點。他寫給沃爾特-貝裡關於「化妝用品袋禮物」的信幾乎是一般讀者都能理解的這種親切玩笑的唯一例子。從他給許多最親密的朋友寫的信中,有必要刪去大段大段的戲言和反覆提及的陳舊笑話的堆砌、積聚如山的妄語。亨利-詹姆斯記憶笑話的能力是驚人的;一旦掌握住了一句精彩的笑話,他不僅虔誠地把它保存下來,上面還要加上一種結構複雜的類似的妄語,朋友們增添的一磚一瓦都要巧妙地合併到這一層建築中去。如果讀者沒有事先研究每個通信者的個人歷史和一般經歷,就很難進入他的妄語世界中去,這個世界就像《鏡子》或《奇境》2里各種角色生活的那種四維結構的世界。小小的暗示通常就足以開動火車;就像他寫故事時,一粒隱射的小小芥子就會繁衍成一個枝繁葉茂的「題材」一樣,他最妙的妄語也同樣在無人記得的瑣事中開花吐艷。
    1布爾熱(PaulBourget,1852-1935),法國詩人,評論家和小說家。
    2這裡指的是英國作家劉易斯-卡洛爾的《艾麗絲漫遊奇境記》和《鏡子背後》。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馬薩諸塞西部群山中愉快地驅車旅行,這次旅行中真是妄語四溢。過去我們經常一起在歐洲駕車旅行,所以大部分笑話都與羅馬遺跡和哥特式大教堂有關。他就用這種笑話賞玩他所謂的「清瘦空曠孤寂的美國美景」。一天,他注意到迪爾菲爾德和斯普林菲爾德之間的谷地中傲然屹立的一座秀峰,峰巔有一所「夏季別墅」模樣的木棚。我告訴他,這座山叫「湯姆峰」,那座建築物就是「有名的卡爾特會修道院」。「對了,和尚們都在那裡製造『莫西克』,」他把話鋒一轉,講到一種軟飲料,那年夏天,有成千上萬的囤積品湧出來糟踏風景。
    有時候他的打趣並非沒有惡意。我記得一次,他來訪時,我丈夫不慎說漏了嘴,他說,「伊迪絲的一篇新小說——你在上一期的《斯克裡布納》雜誌上見到了吧?」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知道要詹姆斯當著作者的面說出「欣賞」的話來會使他非常為難的。他自己熱衷於技巧和結構問題——越來越不把短篇小說的形式當成一種手段——因此,除了他自己的作品,很少有「小說」(如他所說的)會引起他的興趣,不過威爾斯1先生的小說除外。他曾經對我坦率地說,他對威爾斯先生的小說喜歡得不得了,「因為他寫的一切都栩栩如生」。我總是想方設法不讓他見到我的作品,還曾經責備他把我的作品搜尋出來讀,只為惹我生氣——對於這種指責,他唯一的反應是抿著嘴內疚地笑笑。眼下,他像往常一樣,立即回答道:「啊,讀了,親愛的愛德華,我已經讀過這篇小小的作品——我當然讀過它了。」然後是輕輕的一頓,我知道這是不祥之兆;然後他細聲細氣地接著說:「佩服,佩服,一篇小小的傑作。」他轉身面對著我,和善得叫人害怕。「當然這麼一位嫻熟的女藝術大師,不深思熟慮,是不會用奇妙的傳統手法寫這篇故事的。不過,說實在的,在這一特定情況下,除了傳統手法,別的都是不可能的。親愛的夫人,經過再三考慮我覺得這種手法也許會使你放棄你寫的題材,因為……嘔……因為題材本身是格格不入的。」
    1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作家。
    在「山宅」寬敞可愛的陽台上,客人們哄堂大笑,為「刮我的鼻子」叫好。我不願否認面對這種喧聲他也許只是沉默地眨眨眼睛。然而,認為他存心糟踏我可憐的故事就錯了。我相信,他起初是要誠心誠意讚揚一番的,但他一開口就忍不住要說實話,凡是與他認為的神聖藝術有關的事,他容不得半點虛假,在他身上,心地的單純與珀西-盧伯克1先生正確地稱之為頭腦的健全結合起來了,只是他對朋友感情上的無微不至的關懷被他在文學問題上的忠誠抵消了,朋友們請教他時,有時未加請教,他就以這種忠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除了書信方面的一切問題上,他的忠誠被一種幾乎是過分的柔情軟化了;但在討論lemetier2時,就沒有溫情流露了。
    1珀西-盧伯克(PercyLubbock,1879-1965),英國歷史學家,作品有《伊迪絲-華頓畫像》等。
    2法文:手藝,職業。
    還有一天——到我們友誼的後期了,因為這一次他解剖刀下的作品是《鄉俗》——他對我的作品談了一大堆溢美之詞後,突然忍不住說道:「不過你當然知道——你的感覺敏銳得很,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在寫故事的時候,筆下有一個極好的題材,這應當是你的主題,而你只把它當作一個小小插曲,放過去了?」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在他看來,這本書的主要興趣及其最獨到的主題在於安德茵-斯普拉格這樣一個粗俗的青年婦女,完全無準備、無意識地闖進了古老的法國貴族的家庭生活的迷宮。我明白他的意思,而且認識到安德首-斯普拉格們和她們所嫁給的法國家庭之間的聯繫正如法國人自己所說的,是一種風俗小說家十分感興趣的「現實」,而且也是迄今人們很少觸及的一種現實,然而,我爭辯說,在《鄉俗》裡,我只是在給某個青年女子的經歷編寫年史,不管他的命運把她帶向哪個半球,我的任務是記錄她的創傷,接著寫她的下一個階段。然而,這對詹姆斯來說,並不成為理由,他對編年小說的興趣早就喪失殆盡,關心的只是苦心描繪一個中心情景的各個方面。因此,如果不好明講,他只好含蓄地回答:「我的寶貝,那你就選錯題材了。」
    有一次,他跟我們一起呆在巴黎時,我對這種忍不住要說實話的衝動有過一次更有意思的體會。他偶然探聽到了這樣一件事:《兩個世界評論》原準備刊登我的一篇小說的譯文,由於譯文未準備就緒,該刊臨時求援,我答應自己另寫一個短篇來代替這篇譯文——用的是法文!我知道詹姆斯對這種實驗會作何感想,我千方百計想對他隱瞞這一討厭的秘密;但他人未到卻早已探聽到了這個秘密。某個白癡竟然當著我的面向他挑逗:「呃,詹姆斯先生,華頓夫人竟然用法文給《評論》寫了一篇小說,難道你不認為這件事辦得漂亮?」他眼角上浮現的神采慢慢下移到抽搐的嘴唇上,這說明回答已經準備好了。「漂亮——再漂亮不過了!驚人的功夫。」他猛地扭過身來,慢條斯理地對我說,峨祝賀你,親愛的,在巴黎街頭撂了二十年文學上的陳詞濫調,給你一古腦兒撿來了,而且成功地塞進了短短幾頁的篇幅裡,真有兩下子。後來他跟我的一個朋友談到這篇小說時,在這一苛刻的評語上,更加嚴肅、更加善意地加上這麼一句:「她一生中一次令人欽佩的插曲。不過她千萬別再幹這種事了。」
    他知道我喜歡我們文學的粗獷風格,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就更加放肆地進行攻擊;要是遇上旁人,雖然盡量留情,但真實思想還是顯而易見的。親身經歷使我們體會到:再沒有比漠不關心或虛情假意地談論一個人的技藝更為難的事了。作家可以不假思索,對繪畫滔滔不絕地講一通恭維話,畫家對書也可以這麼作;但是要一個人對自己實踐的藝術撒謊,那真是苦不堪言。詹姆斯對文學一絲不苟的良心,對文學的熱愛和崇敬,儘管可以使他留情,卻決不能使他行騙。
    我想,正是詹姆斯首先使我明白天才是一種不可分割的元素,但又是一種分配不均的元素,因此把人的特性分成天才非天才的通行作法在估價人的複雜性方面極不妥當。我記得,有一次,我帶給他一個從文學評論中挑選出來的詞語:「某先生幾乎有一絲天才」。詹姆斯總熱衷於搜集奇詞妙語,看到這個說法,他真是喜出望外,於是懇切要求每個人說明一下「幾乎有一絲天才」的確切程度,這件事在以後的幾個月裡給了他極大樂趣,我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因為似乎很少有人知道詹姆斯身上的這種永遠冒泡的戲謔之泉,這是他的密友們感到欣慰莫如的。
    當談話涉及到一篇優美的散文或一首精彩的詩時,我們喜歡從書架上取下書來,請我們中伺的某個人大聲朗讀。這一群人中,有些人朗讀得十分出色,長期以來,我對他們的天賦感到十分高興;可是我從來沒聽過詹姆斯大聲朗讀——也從不知道他也喜歡這麼做——直到一天夜裡,有人提到艾米麗-勃朗特1的詩,我說我從來沒有讀過《憶》。於是他立即從我手裡接過那本詩集,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某種渺遠的感情加深了他那豐富、婉轉的聲音,
    1艾米麗-勃朗特(EmilyBronte,1818-1848),英國女小說家,也是傑出的詩人。
    他開始朗讀;
    冷冰冰地躺在地下
    厚厚的積雪堆在上面,
    冷冰冰地躺在淒涼的墳墓裡,
    遠遠離開了人間,
    斷絕一切的時間之波終於把你我分離,
    我唯一的愛人啊,
    我豈能忘了愛你?
    以前我從來沒有聽過有誰像他這樣朗讀詩,此後也沒有。他在吟唱,而且不怕吟唱。但許多善於朗誦詩的人是怕吟唱的,這些人雖然本能上感到英語詩歌語言的天賦要求把詩當詩來講,然而,他們又怕屈從於本能,因為目前的時尚就是把高超的詩歌念成順口溜,好像詩歌就是口語體的散文似的。相反。詹姆斯非但不迴避對節奏的強調,反而給它以充分的表現。他一開始朗讀,口吃現象就彷彿被魔法醫好了,他的耳朵,由於對繁複的散文體的縈迴極端敏感,因此從來不允許他在最複雜的韻律學上支吾,而是把他卷在音響的巨浪上滾滾向前,直到他聲音的全部重量落到最後一個節奏上。
    詹姆斯的朗誦是一件迥然不同的事,是他內心世界的一種放射,不受時尚或矯揉造作的辯論術的影響。他從靈魂深處來朗讀,沒有聽過他誦詩的人誰也不知道他靈魂的模樣。有一天,有人談起惠特曼,我高興地發現,詹姆斯和我有同感,也認為他是最偉大的美國詩人。《草葉集》遞到了他手裡,那天晚上我們心醉神迷地坐著,而他從「自己的歌」徜徉到「最近紫丁香在前院開放的時候」(當他讀「美麗而安撫人心的死亡」時,他的聲音像風琴的柔板充滿了寂靜的房間),然而,他又任憑自已被吸引到「從永久搖蕩著的搖籃裡」的神秘音樂上,讀著,讀著,或者毋寧說是用一種抑制住的陶醉心情輕輕地唱著,直到對死神的五重祈禱像《第五交響樂》1開頭幾節裡敲門聲一樣鳴響。
    1貝多芬的名曲。
    超過一定水平後,分歧最大的智者就像神祉一樣以某種方式並肩同行,詹姆斯對惠特曼的敬仰,對那種巨大的感染力的立即回應就是對這種方式的新的證明。在朗誦《草葉集》的那天夜裡,我們如數家珍一般,談了好久好久;他往往突然幽默地從高峰跌落到深谷,到了最後,他雙手一揚,像以往一樣結結巴巴,眼睛浮現出神采,嚷道:「啊,不錯,一個偉大的天才;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的天才!只是人們對他過多的通曉外語不由得感到遺憾。」1
    1華頓夫人這段關於詹姆斯對惠特曼的態度的記述引起批評家特大的興趣,因為詹姆斯早年(1865)曾寫過一篇題名為《華爾特-惠特曼先生》的評論,對惠特曼頗有微詞,還特別提到惠特曼不用英文Pavement(人行道),而用法文trottolr;不用英文Americans(美國人),而用西班牙文Americanos;不用英文Comrade(同志),而用camerado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