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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偵查

    晚上下的雨,是月亮的眼淚,
    白天下的雨,是太陽的汗水,
    太陽是哥哥,
    月亮是妹妹,
    可是,
    由於太陽哥哥太粗暴,
    據說不喜歡這位月亮妹妹,
    那麼就讓我來做,
    常被欺負的可憐月亮的朋友吧。
    屍體仆倒在房間的中央。下半身還伸入暖爐之中,而上半身則扭曲伏地,面部貼在榻榻米上。
    「那是什麼東西!」
    湧入現場的偵辦人員,不約而同地注意到,在榻榻米上僵硬伸直的屍體右手裡,緊握住賽璐珞制的洋娃娃。洋娃娃睜圓的一雙眼眸,和幽默的面部表情,與這個慘酷場景十分不相配。
    房間裡似乎還留存著死者的餘溫,瀰漫著血腥味道。
    「凶器是一把刀,但不大,像是小刀或者細刃短刀。這把刀筆直往胸部用力刺入。致命傷就是這處。幾乎沒有抵抗的痕跡。以狀況判斷可推測,兇手由後面擁抱似地把坐在暖爐邊烤火的被害人一刀刺斃。」分局特約法醫蹲在屍體邊向瀧井主任說明。
    「推定死亡時間,離現在約一小時前,大概是當場死亡。被害人的最大特徵是衣著全新,內衣褲到襯衫都沒有下過水的痕跡。」
    點頭傾聽的主任,向正在採集指紋的鑒定人員說:「對嫌犯的可能出入口查了沒有?」
    「後門全部由裡面上鎖。此外木板圍繞的小庭院堆積著土壤,大概是要築花園,土上有福壽花的新芽,但是沒有最近踏過的足跡。」
    「那麼就是從玄關進來的吧,凶器呢?」
    「目前尚未找到。這是我們的推測,廚房水槽有血跡,犯人顯然在此洗過手,是否也把凶器順便洗刷後攜帶逃走……」
    「好吧,盡量去找,也許可能在中途拋棄,或者藏在屋內也說不定。這種兇殺案,凶器是第一關鍵。我以前就曾經失敗過一次。」說著他露出苦臉。然後又大聲地指示說,「叫外面的人員特別注意,封鎖線內絕對禁止通行。」
    如果有預感這回事的話,主任這時無意中便朝向案件的核心踏前了一步。幾經波折之後,凶器果然成為最大的關鍵物?所以凶器一方面是刺殺了須賀俊二的工具,同時也是對準偵辦人員,刺出謎題的刀刃。
    地檢處上田分處派出檢察官到達現場時,對關係人的簡單訊問已經完成了。根據問話,行兇前後的情況,也有了大致輪廓。
    屍體的最初發現者,是美鈴音樂教室的木崎江津子。訊問主要由瀧井偵查主任擔任。
    「首先請問你,你和被害人的關係?」
    對於主任的問話,江津子以低聲但非常清晰的口氣答道:「被害者俊二和我丈夫是表兄弟。」
    「唷?那麼你對那一次事件也有相當瞭解?」
    「是的,今天俊二也因那件事來我家。」
    「那件事——?」
    「俊二就是來做假釋後的拜訪。」
    江津子說著低下眼睛。秀麗的臉因緊張而蒼白。三十二、三歲,未施脂粉,十分素淨,木曾默默地望著。
    一星期前,江津子接到須賀俊二的電話。才知道俊二刑期縮減已獲假釋出獄。他為自己惹出的事情,帶給許多親朋甚大麻煩而致歉意,且說最近會專程拜訪當面致意。並在電話中笑著說打算上東京,重新再出發。語氣中沒有出獄者的陰鬱,顯得十分開朗而有活力。因此江津子也受感染,向他祝賀,並提議為他開慶祝酒會以資鼓勵。俊二在電話中的談笑風生,根本沒有使人感到陰沉失意的味道。
    「那麼,俊二今天是什麼時間來到你家?」
    「傍晚五點半左右。是女兒加代子去隔壁家看電視的時候。俊二入獄時加代子還只兩歲,所以不認識。她對隔壁的阿伯說是一位陌生叔叔來訪。我打算請他晚餐,俊二愛喝酒,所以就到對街的食品店去了。」
    江津子和來訪的俊二幾乎沒有交談,她認為不喝酒,似乎很尷尬,所以立刻便出去購物。
    食品店就在步行三分鐘左右的距離。溝物用了約五分鐘;順便借用店舖的電話,聯絡一下鋼琴教學的事務,大約也用了三、四分鐘。總之,出門過後只不過十五、六分鐘而已。但是回到家後,一進門便碰上了滿身流血的俊二。
    「因此你就立刻奔隔壁家去了?」主任翻開小本筆記簿注視江津子的臉問。
    「拉開起居室貼紙門的瞬間,瞥見倒在那兒的俊二,我不禁大驚,想把他扶起,可是流血……」說到此,她咬著唇,握緊放在膝上的雙手,木曾以憐惜的眼光看著她。
    「這個時候,」主任說,「你有沒有注意到被害人手上握著賽璐珞制的洋娃娃?」
    「洋娃娃——?」
    「是孩子們的玩具,就是那個丘比特娃娃……」
    「也許——是加代子的東西吧!」江津子說著把視線投向遠處,然後說,「我立刻就跑到隔壁家去了,所以沒有注意到洋娃娃。」
    說完舔一舔乾涸的口唇。洋娃娃的問題到此便結束。
    此後的情況是住在隔壁家,當高中老師的大川的證詞。
    「江津子奔進來說家裡有人被殺時,我也嚇呆了。她一跳進來,不顧一切地抱住我的妻子,我只聽說他是表兄弟的須賀俊二,便騎腳踏車奔去派出所報案。我回到家時,江津子和她的女兒相擁著抖索不停。我妻子也啞巴一般地口唇蠕動卻發不出聲音。她女兒則一直追問那個叔叔怎麼啦?江津子卻似乎說不出話來。」
    主任問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因為我們正在看電視,所以沒有注意到。」他回答之後又加了下面說明,「隔壁女兒照平時習慣來我家看電視時是六點兩三分前。之後四五分鐘,江津子便出門購物。她提著購物袋經過我家門前時,我太太曾在廚房門口看到。我記得太太說過,隔壁大太的披肩真漂亮,年底領獎金時也買一件就好了的話。然後,六點開始的電視卡通影集播到一半時,她就狂奔進來了?」
    兩者的說詞完全一致。也就是說,六點二、三分時江津子離開家。六點二十分時屍體被發現。行兇是利用這十五、六分鐘的空白時間內做的。當然食品店老闆也證實了江津子的話。
    「那麼,兇手會不會是……」地檢處的年輕檢察官,注視著主任的臉說,「過路犯。本以為是女性住家而闖入,卻看到有男人,驚嚇之餘突然拔刀刺入。這個看法你以為如何?」
    「好像沒有物品失竊。」
    山野刑警反駁似說。新上任的檢察官和他的年齡相仿這一點,使他很不服氣。
    「而且,還要考慮到,被害人是剛出獄的前科者。」
    「嗯。」
    主任取出新生牌香煙,和煙霧一起吐出一直悶在心裡的疑問:「為什麼被害人手裡握著洋娃娃?」
    「被害人手裡拿著洋娃娃時突然遭到殺害。」檢察官說,「也就是說江津子出去後,因無事將放在旁邊的洋娃娃拿起來看。」
    「他是個長鬍子的大男人喲。」山野再度提出反駁。
    「第一沒有抵抗過的跡象。照檢察官的推測,他怎能面對突然闖進來亮出凶器的陌生人、而還能悠閒地把玩洋娃娃呀!」
    「不然便是,當他受刺倒下的瞬間,手邊偶然有個洋娃娃,痛苦之餘猛然抓住。」檢察官不高興地應道。誰都沒有確實見解,洋娃娃問題也就到此打住。木曾悄悄兒的溜出房間,想來再度檢視現場。屍體與洋娃娃——這個奇異的組合,又有任何意義?他想單獨去思考。
    現場的屍體已經搬走。榻榻米上只留有使用粉筆繪畫過的屍體位置。
    木曾站在那兒一直看著。凝視由數條白線構成的空白。從那個圈子裡須賀俊二就要站起來似的。
    ——出獄之日,我或許會真正麻煩你呢,我還真擔心這一點……
    忽然想起,浮著害羞微笑,和自己說話的須賀面容來。究竟,他想要告訴我什麼呢?
    木曾抬頭確定記憶似地,把茫茫眼神投注於空間一點。
    茶坊「裡歐」的照明,因煙霧瀰漫顯得朦朧。不很寬闊的空間,雜亂地擺設桌椅。每個席位都坐滿顧客。
    「裡歐」此刻比平時生意興隆,是由於近郊湧來賞花的青年男女,都在乘末班客運車未開的空檔,來盡情的享樂。
    四年前,四月中旬的夜晚。
    花季較遲的這個地方,梅花是三月底開花,櫻花最佳觀賞季是四月後半期間。「裡歐」並非高級咖啡店。在顧客中甚至可看到邊喝咖啡,邊唱賞花小調的青年。
    須賀俊二惹出傷害事件的便是這家咖啡店。
    原因,根據判決書記載是「酒醉之餘誤解鄰座男女之笑聲,是對自己嘲笑,手舉啤酒瓶衝前,誤打特別座的松永節子(二十二歲),使該女頭部、臉部破裂致死。」
    事件是突發性的。當該女驚呼昏倒時,俊二已不見蹤影了。
    顧客之一指出:「逃去的人叫須賀俊二,是六文錢書房的人。」
    二十分鐘後,辦案的警察已到達他的家。他卻還沒有回來。
    只有母親和妹妹芳江不知所措地對辦案人員低頭陪不是。俊二兩年前已結婚,最近和妻子分居中,實質上已經和離婚沒有什麼差別。
    「那個孩子,酗酒的原因也在此。」母親哭著訴說。
    市內佈置了警戒網,偵探人員通宵滿街跑。但當夜卻沒有發現到人。
    次日早晨,新調來不久的木曾刑警,剛步出分局大門時,忽然看到一個青年,由建築物後冒出來,對著木曾行鞠躬禮。
    「你是刑警吧,我是須賀,昨夜打擾大家了……」
    當木曾欲開口時,須賀已走到分局門口,手伸到門把回過頭來,他的眼睛竟然漾著笑意。木曾楞住了。
    「對不起,拜託你啦!」
    如同朋友一般,兩人並肩走入分局長辦公室。
    事件發生的當天晚上,俊二究竟在那兒度過,一直都沒有查出。
    「因為酒醉的關係沒有記憶。當醒過來時,我是躺在公園裡椅子下。」他只這麼說。
    偵訊工作,自然地由木曾擔任。俊二雖然在經營著書店,卻也參與市內的文學圈和美術團體。這樣的人怎麼會犯下傷害致死罪呢?木曾也對他的理智與溫厚性格感到意外。在木曾漫長的刑警生涯中,對犯人感到親近感,這對他可說破天荒第一遭。
    公開審判時木曾也到了現場。律師再三強調,事件之夜他已爛醉如泥的事實,以及第二天他自動投案之點。併力辯對死亡的女孩沒有絲毫觸犯之意,是個偶發的不幸災難。
    最後判決為五年有期徒刑。宣判終結後,旁聽席上一個男人站了起來,他是被害女孩的父親。
    「這個人是殺人兇犯,我的女兒是被他殺死的。如果法官沒有判他死刑,我就當場殺死他!」
    這個父親哭著喊著,並嚷著欲逼近被告席位。法警趕緊跑過來由後攔腰抱住,把哭鬧不休的這位父親拖出法庭。
    旁聽席上掀起了一陣騷動,眾多視線集中在被告席。在被告席上,俊二低垂著頭木立著,肩膀微微地抖索著。
    木曾看到俊二的眼睛也濕濕的。
    這個人現在也不復存在了,木曾想。在兇殺案的現場,每次都有空虛之感。只有粉筆畫成的圈內空間,表示著一個人曾經生存在那裡的事實。
    木曾交叉粗壯的雙臂,眼睛小心翼翼地注意四周。屍體不在,更顯示出現場行兇之後的情形。
    沾血的花布暖爐棉被……掛在牆壁的淺綠色披肩……黑漆大茶櫃……拋在榻榻米上的購物袋……木曾忽然心怦怦地跳動,並發出聲音地吞下口水——
    像要抑止心跳的激烈似地他換換交叉的手臂,眼睛亮著。——奇怪。有這樣的可能嗎?
    木曾當年踏入刑警界時,一位老前輩曾經這麼告訴他:「我吆,到了現場就做啞巴,絕不開口。並且別人的話也很少聽,只顧看,如此而已。五遍、十遍地重複到現場看。到那時,現場已沒有人。單獨一個人站在那兒,看至自己滿意為止。尤其兇殺現場這種地方,還逗留著死者的冤魂呢。它會對著站在那兒的你訴冤。刑警先生請向這邊來,這兒有東西請你過目……一直到自己耳朵聽到死者聲音為止,我默默地站在那兒。站著用自己的眼睛,不停地注視現場……」
    這位老刑警的贈言,如戒律般地銘刻於木曾的心坎裡,二十年間,如同體味似地溶解於他的生活裡。
    剛才引起木曾注目的是掛在牆上的淺綠色披肩。這件披肩毫無疑問,是木崎江津子的衣服。鄰家太太說過,「在領年終獎金時,也買一件就好了。」的披肩。
    榻榻米上面有被拋在一邊的購物袋。他轉眼看牆角的大型茶櫃。透過壓花玻璃,可看到一個包裝紙包。
    木曾的眼睛發出亮光便是在這一瞬間。他走近茶櫃打開花玻璃櫃門把紙包取出。包裝紙上有松葉食品店號的印刷文字。拆開來,紙包裡有兩個罐頭和四角瓶裝的威士忌酒。
    木曾屏住氣,看這些吃喝的東西。只覺必須和理論連接。這個想法,是否妥當?沒有錯誤嗎?他意識到,向自己凝視的須賀俊二的目光,也似乎聆聽到須賀向自己傾訴的聲音。
    ——刑警先生,我就是要你看看這些的……
    木曾再度環視室內,然後彷彿欲吐出節節湧上來的疑惑似的,急步走出屋子。
    外面,瀧井主任正大聲喝叱著,在指揮搜尋凶器的工作。屋子門前的暗淡小巷中,交錯著手電筒的光束。人的吵雜聲、腳步聲交替重疊著。
    木曾走到主任的背後:「在現場。」他附在主任的耳邊說,「我注意到一件事情,能不能一起去看看?」
    主任點頭後領先走了進去。在房間,他重新看過周圍一遍後,以眼睛示意木曾。
    「在那個牆上,」木曾指一指,「掛有披肩,那邊茶櫃中裝有兩個罐頭和威士忌酒的紙包。」
    「披肩是江津子的吧。罐頭和威士忌酒是江津子買回來要請須賀的食品,然俊呢?」
    「就是這一點。」
    「只有這樣?」主任的眉頭皺起來,困惑之情表露於外。
    「是位置的問題,屍體倒在房間中央。」
    「嗯。」
    漫不經意地應著,主任伸手掏口袋。木曾也受感染似地從口袋中掏出新生牌香煙。
    「位置——」
    主任低吟道,緩緩地吐出一縷輕煙。突地他觸電似地驚起抬頭。眼睛滯留於半空。木曾感到房間裡的空氣增加了許多重量。主任也同樣地有所感了嗎?
    「木曾……」主任以保持不動的姿勢道,「江津子從購物回來就立刻進入這個房間。首先她目睹的應該是被害者才對。看到血立刻逃走,或者跑前去把被害人扶起來,再來便是茫然呆立不知所措。她的態度照理是三者之一才對。但是她的行動卻不屬於上述的任何一種……」
    「江津子首先,」木曾舔一舔乾唇,「脫下披肩掛於牆壁,然後橫過房間到茶櫃,把買回來的東西放置櫃內,再把購物袋隨手丟棄。這個當中,江津子的目光無疑地注視著被害者才對,她的行動很冷靜。」
    「也就是說,」主任直盯著木曾說,「可以解釋,江津子在進入房間之前,早已知悉屍體在那兒的情況。」
    「只能如此想。」
    「何以江津子能先曉得屍體存在呢?」
    「那是因為……」
    說到一半木曾就沒有接下去了。主任和木曾的兩對眼睛相遇。兩人充滿熱力的視線,在空中相碰,短短凝視中主任的眼神綻開為心滿意足的笑意了。
    「木曾,似乎已到了關鍵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