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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社會上充滿了不安的徵兆。
  「五一」節那天,皇宮前發生了騷亂。警察向群眾開了槍,事態愈加嚴重。遊行隊伍中有六七個人,把美國人的轎車推翻,並點著了火。騎白色摩托車的警察遭到了遊行隊伍的襲擊,警察棄車逃跑,摩托車被燒燬。掉進護城河裡的美國水兵,一露頭就被人們用石頭打下去,這樣浮起又沉下去有十幾分鐘之久,根本游不到對岸去。廣場到處火光沖天。荷槍實彈的美軍守衛著日比谷美軍司令部、明治生命保險公司大廈等處。
  這場騷亂非同尋常。大家都不認為會就此罷手。人們都感到更大規模的暴動正在醞釀之中。
  「五一」那天,本多沒去丸之內大廈事務所,他通過聽廣播看報紙,就知道這次決不是簡單的事件。他事不關己地度過了戰爭歲月,如今,對社會上發生的事件再不能漠不關心了。他對財產的三分法感到不安,有關今後的方針,他必須和任財務顧問的朋友商量商量。
  第二天,他在家裡焦躁不安,便出去散步。本鄉三町目一帶,古老的房子在初夏的太陽照耀下,還是老樣子。他沒有去賣法律書的書店,走進了一家門口陳列著各種雜誌的書店。散步時去書店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
  書脊上的文字撫慰了他的心。一切都化作觀念收藏在這裡。人的情慾,政治動亂,一切都變成鉛字靜靜地排列著。這裡的書從編織入門到國際政治一應俱全,可謂包羅萬象。
  為什麼本多一到書店就平靜下來了呢?只能說他從小就有這種怪癖。清顯和勳就沒有這樣的怪癖。這是怎樣的怪癖呢?不對世界時常加以概括就不得安寧,對未記錄下來的現實,就固執地不予承認,他就是這樣一種頑固的心理。雖然他不是馬拉美1,但既然任何事情都遲早要表現出來,世界早晚會成為一本美麗的書,那麼在一切完結後趕到也不遲。
  是的,昨天的事件已經過去。這裡沒有燃燒的火焰,沒有怒吼,沒有暴力,甚至沒有留下血跡,老實的市民帶著孩子購買暢銷書,一位穿淡綠色毛衣的胖女人,提著布兜,粗聲粗氣地打聽本月的婦女雜誌出版了沒有。書店老闆很有雅興,在店裡面,在彩色匾額下面擺了一瓶菖蒲花,匾額上的文人蹩腳的題詞是「讀書乃精神食糧」。
  本多在狹小的書店裡,和其他顧客擠來擠去的看了一圈,沒發現想買的書。走到通俗雜誌書架前時,看見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人,穿件運動衫,專注地看著雜誌。他神情有些異樣,老是盯著一頁在看,很引人注目。本多湊近青年的右邊,不經意地向雜誌掃了一眼。
  他看見的是印刷粗糙,模糊不清的青瓷色克羅版畫面,是一張被繩子捆綁的跪姿的裸體女人照片。剛才那位青年左手拿著雜誌,目不轉睛地盯的就是這一頁。
  然而,來到青年身邊時,發現他的姿勢異常僵硬,他脖頸的角度、側臉、眼睛彷彿是埃及的浮雕像,很不自然。這時,本多清楚地看到,青年把手插進右褲兜裡,手在裡面急劇地機械運動著。
  本多馬上離開了書店,愉快的散步已興致全無。
  「那傢伙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幹那種事呢。沒有錢買那本書嗎?要是那樣我會悄悄替他付錢的。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真應該毫不猶豫的給他買下來!」
  1馬拉美:19世紀法國象徵派詩人。
  走了約莫兩個電線桿的距離,本多的想法又變了。
  「不,決不是那樣的。如果他真想要那雜誌的話,即使用鋼筆作抵押,也能買下來的。」
  無論如何那本書也應該買走的。本多肆意地想像起來。彷彿那個青年和自己密切相關似的。
  這樣一路想著朝自己家走去,由於討厭妻子的迎候,就繞道走,沒有從衛理公會教堂拐過去。
  本多主觀地斷定,那青年沒把雜誌帶回家,恐怕不是怕家裡人嘮叨,也不是因為沒地方放。那個青年肯定是一個人住公寓的。他知道一回到公寓裡,等待他的孤獨,就會像寵物一樣撲到他的身上,他肯定是懼怕打開那被捆綁的裸女照片,享受孤獨的樂趣。那裡有青年造就的牢獄中那樣的絕對的自由,那自由在肆虐的小小四方空間,那充滿精液味兒的陰暗巢穴裡,面對這Rx房被嵌入繩索的,痛苦掙扎的青瓷色的裸女的臉,面對這後仰的鴿子翅膀形的鼻孔,一定是極其恐懼的。在這完整的自由之中,與裸女面對面,和殺人是一回事。……因此他才選擇了將自己暴露於眾人目光中的行為。希望使自己被束縛於他人的目光裡,在這危險和屈辱中,面對被捆綁的裸女。這樣選擇的可怕的條件,表現了潛藏在一切性愛中的絲綢般纖細的心靈。
  這是一種極其特殊、甘美之極的卑賤誘惑。如果那是藝術照中的漂亮模特兒,青年決不會如此慾火中燒的。在這座大都市裡,有如晝夜刮個不停的暴風般的性慾,是黑暗的巨大的過剩。街上有燃燒瓶火焰肆虐,地下是情感的大陰溝。……當本多遠遠看見從他父親那一代就矗立在那兒的威風凜凜的古門柱時,覺得自己與父親的老年相距多麼遠啊。他推開小門走進去,一看見白色的洋玉蘭花在枝頭盛開,頓時感到散步的疲勞,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會作俳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