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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慶子對本多關於《孔雀明王經》的談話很感興趣。
  「您說它能治蛇毒嗎?請您一定教給我吧,我家院子裡蛇可多了。」
  「《陀羅尼》的第一段我還能記住一點兒。就是『怛爾也他壹底蜜底底裡蜜底底裡彌裡蜜底』。」
  「像唱歌似的。」慶子笑著說。
  對這種不恭敬的反應,本多像孩子似的有些憤憤然,不想再說下去了。
  慶子是帶她的外甥,慶應大學的學生來的。他眉目清秀,穿著進口西裝,戴著昂貴的進口手錶。本多看這個時尚青年的眼光,不覺變成了過去的「劍道部精神」的眼光,自己也吃了一驚。
  慶子還是那副悠悠然的架勢。慢條斯理地以命令式的口吻說了起來。只要托她辦一件事,就得一切都由著她。
  前天在東京會館吃午飯時,本多對回到東京的慶子說,希望給月光公主介紹一位合適的男朋友,盡量要上手快一些的。慶子一聽就明白了。
  「我明白,那位姑娘是個處女,您幹什麼都很不方便,回頭我把我那位沒得挑的外甥給您帶來看看。這孩子幹事特別乾淨利落,往後您就好好去享受那姑娘溫柔體貼的保護人的角色吧。……這真是個奇妙的計劃呀。」
  從慶子口中說出「奇妙」的時候,那奇妙感已消失不見了。她對於快樂完全缺乏賣淫時強顏歡笑的情緒,顯得太正經了。
  接著慶子介紹說,外甥名叫志村克己,很講究穿著,托他父親的美國朋友把自己的服裝尺寸送到紐約,每季置辦一套布魯克氏兄弟的西服。從這些情況可瞭解這個青年的風貌了。
  在本多談《孔雀明王經》時,克己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帝國飯店的前廳就像墳墓的入口,大谷岩石將加層樓低低地隔開。前廳一角的櫃檯上,美國雜誌和袖珍本的封面五顏六色的,好似散放在座座墓碑上的供花。
  對別人講話不認真傾聽這點上,舅母和外甥很相像,外甥的態度只是不禮貌,而舅母就好像她這樣做本身即是一種禮貌。即便對於感人肺腑的懺悔,似乎她也會置若罔聞的。
  「公主能不能來很難說。」本多說。
  「別墅竣工以來,您就得了恐怖症了吧。咱們就踏踏實實地等著吧。不來也無所謂,咱們三個人去吃飯唄,也挺有意思的。克己,你也不是沒耐性的人吧?」
  「啊……不是的……是呀。」
  克己口齒清晰地,含糊其詞地回答。
  慶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手提包裡拿出固體香水,在戴翡翠耳環的耳朵上抹起來。
  這動作像個信號似的,前廳的燈突然滅了。
  「哼,又是停電。」
  克己說。本多想,停電的時候說停電,有什麼用呢?竟也有人只為自己的怠惰辯解才開口說話。
  慶子倒是一句話也沒有說,黑暗中聽見她把固體香水又收進包裡,手提包的金屬扣叭嗒一響,這聲音又劃破了一種黑暗。在這黑暗中,彷彿慶子膨脹起來,隨著香氣的漂散,她那豐滿的臀部,她的整個肉體,正無邊無際地悄然膨脹著。
  短暫的沉默後,遇難者們似乎想要打破黑暗,故意快活地說笑起來。
  「佔領期間,佔領軍優先使用匱乏的電力,所以總是停電。我們也習慣了,看來以後也會這樣下去的。」
  「在一次大面積停電的晚上,我路過代代木一帶,看見只有高台住宅區裡燈火通明。在一片黑暗中,驀然出現一小片燈光,宛如那街道來自另一個世界,美麗得讓人害怕。」
  說是黑暗,但外面的街道上有來往的車輛,車燈不時射到轉門上,每當有人出去後,玻璃轉門繼續慢慢轉著,車燈被搖晃得像光線透進黑洞洞的水底,照出了分明的條紋一樣。本多想起那個公園的夜晚,不由一陣戰慄。
  「在黑暗中最自由,能舒服地呼吸。」
  慶子說道。本多剛要說,即使是白天,有人也能舒服地呼吸的。這時,慶子的影子突然變大了,在牆上移動,原來侍者拿來了蠟燭,在所有桌子的煙灰缸上點亮了蠟燭,這一排排燭光,使前廳如同墓地一般。
  出租車停在門外,穿著金絲雀色少女晚禮服的月光公主走了進來。本多對這一奇跡十分驚訝。比約定時間只晚了15分鐘。
  月光公主在燭光下得異常美麗。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頭髮,只見眼眸裡燈火搖曳,她一笑,露出光潔的牙齒,比在燈光下要好看。她因氣喘而咻咻的,放大的影子也跟著沉浮不停。
  「您還記得我嗎?我是久松呀。在御殿場見過面……」慶子說道。
  月光公主沒有什麼客套,只是嬌聲答道:「是啊。」
  慶子介紹了克己,克己請公主坐在椅子上。本多看出來,公主的美貌給了克己很深的印象。
  月光公主有意無意地顯示著自己手上戴的綠寶石戒指,燭光下,綠色被輝映得好比甲蟲扇動的翅膀。戒指上鑲嵌的亞斯加護門神金色魁梧的面孔,陰影使其看上去面目猙獰。本多心裡有數,公主戴這個戒指來,是她的溫柔的流露。
  慶子立刻注意到了,她捏住公主的手指問:
  「哎呀,這戒指真是稀罕哪。你們國家的?」
  她當然沒忘記在御殿場曾經仔細看過這只戒指,但慶子表現得非常自然,像真的忘了似的。
  本多凝視著燭光,心裡暗暗猜測月光公主會怎麼回答。
  「是的,是泰國的。」
  月光公主只回答了這麼一句,本多就安了心,為自己不露痕跡的美德而陶醉。
  慶子似乎忘記了戒指的事,站起來指揮道:
  「去瑪努拉吧。在餐館吃了飯,再去夜總會怪麻煩的,乾脆直接去夜總會,好不好?那兒的菜很美味的。」
  克己開來了通過美國人買的彭特牌轎車,用不了兩分鐘就能到瑪努拉。
  月光公主坐在副手席上,本多和慶子坐在後排。慶子上下車時很有派頭,稍一回憶,不難發現,慶子有先於別人上車的習慣,她不是拎起裙子,一點點往裡蹭,而是看準自己的座位,扭著花瓶似的屁股,麻利地一下子坐上去。
  從後面觀察副手席上的月光公主,垂在椅背上的一頭烏黑秀髮,使人聯想破敗的城牆上懸掛的黑色常春籐。白天,蜥蜴就棲息在那陰暗的地方。
  瑪奴拉小姐在日本廣播協會前的大廈下面開了家小巧玲瓏的夜總會。這位混血的皮膚淺黑的舞蹈家,一看見從樓梯上下來的慶子和克己,就熱情地招呼這些熟客。
  「哎喲,您來啦。啊,克己也來了。真早啊。今兒晚上,就把我這兒全包了吧。」
  時間還早,夜總會的舞廳裡空空如也,只有音樂像呼嘯的北風,刮得亮閃閃的綵燈球片飄舞起來,像是深夜街道上散落的紙片。
  「太棒了!我們全包了。」
  慶子向幽暗的空間伸開雙手,手上戴的戒指晶瑩璀璨。她那擁抱式的叫喊聲,和那邊珵亮珵亮的管樂器悲鳴聲相互呼應。
  「您也請坐吧。」
  瑪奴拉小姐要替服務生去給他們定菜時,慶子非讓她坐下。克己讓了座。慶子把月光公主和本多介紹給了瑪奴拉小姐。她這樣介紹的本多。
  「這位是我的新朋友,我也有點兒日本味了。」
  「這可太好了,您的美國味太濃了,去掉點才好呢。」
  瑪奴拉小姐故意裝出在慶子身上聞來聞去的樣子,慶子也裝得好像很癢癢似的。月光公主瞧著她們的樣子,開心地笑起來,差點兒弄灑杯子裡的水。本多和克己對視了一下困惑的目光,這在他們之間還是第一次。
  慶子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似的,恢復了威嚴,問了些無聊的事。
  「剛才停電,不太方便吧?」
  「沒什麼不方便的,我這兒有蠟燭啊。」
  瑪奴拉小姐自豪地說。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嘴裡露出整齊的牙齒,笑吟吟地瞧著本多。
  樂隊離開時,跟慶子揮了揮手,慶子也伸出白皙的手搖了搖。一切都以慶子為中心。
  然後四個人開始用餐。本多不喜歡在暗處吃飯,但也無可奈何。從酒瓶口溢出來的血紅色液體,本來是胭脂紅的顏色,這會兒成了暗黑色。
  客人漸漸多起來。一瞬間本多以恍惚的心境,想像著像年輕人似的置身於這個遊樂場所的自己來。正如人們所談論的,最好早日發生革命。
  本多見這張桌子的其他三個人一起站起來,很驚訝,原來慶子和月光公主要去洗手間,克己只是起身表示對婦女離席的禮貌。克己重新坐下後,就剩下兩個男人了。置身在音樂和舞蹈中的58歲和21歲的男人,互相無話可說,只得沉默著,迴避著對方的目光。
  「真有魅力啊。」克己忽然聲音沙啞地說。
  「你滿意嗎?」
  「我一直很渴望那種淺黑皮膚、小個子、有著肉體美的、不太會日語的女性。怎麼說呢,我的嗜好有點特別。」
  「是嗎?」
  雖然對方的話每句都讓本多不快,但他始終面帶著微笑。
  「你對肉體這東西怎麼看呢?」
  這回是本多發問。
  「我還沒好好想過,你是說肉體主義嗎?」
  青年輕浮地回答,一邊麻利地打著打火機給本多點上煙。
  「這好比你手上拿著一串葡萄,如果用力太大葡萄就會破。要是握得恰到好處的話,葡萄皮的張力就表現出一種奇妙的抗拒,這就是我說的肉體的感覺,你明白嗎?」
  「有點兒明白了。」
  這學生極力作出一副老成樣,以自信加上回憶的份量,煞有介事地回答。
  「明白了就好,明白了這點就夠了。」
  本多說完便不再開口了。
  然後,克己邀請月光公主跳舞,一連跳了三支曲子,回到桌子來時,他若無其事地對本多說:
  「剛才我猛然想起了本多先生關於葡萄的話。」
  「你說的什麼呀?」
  慶子詰問。說話聲都被喧鬧的音樂融化了。
  正在跳舞的月光公主!不會跳舞的本多,光是看公主跳舞也看不夠。跳舞的月光公主擺脫了在異國他鄉生活的羈絆,幸福地流露出她本來的姿態。和她的身體相比,纖細的脖頸轉動自如,飄動的裙子下面,踮起腳尖的漂亮大腿像島嶼上的兩棵高高的椰子樹,肉體的倦怠與活力相互交替,搖晃與躍動瞬息萬變,跳舞的過程中公主笑容可掬,跳吉特巴舞時克己的指尖指揮她一旋轉,身體便稍稍後仰,看得見她那笑吟吟的小嘴和月牙般閃耀光澤潔白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