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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三天以後,這一天恰好老師停課,本多上午就回家,和學僕一起去地方法院旁聽。這一天從早晨就一直下雨。
  父親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在家裡也極其嚴厲。兒子今年十九歲,雖然還沒有上大學,就一直鑽研法律。本多大法官心裡暗地高興,覺得兒子有出息,把未來寄托在他身上,一心希望他繼承自己的事業。過去,法官屬於終身制,但由於今年四月份大幅度修改《法院組織法》,二百多名法官奉命停職或退職。本多大法官抱著與這些不幸的老朋友同命運的心情,也提出了辭呈,但未獲批准。
  然而,這件事使本多大法官改變了對兒子的態度,增加子如同上司對待自己的接班人那樣的愛護、寬容的成分。於是,本多感受到父親從未有過的新感情,為報答父母的殷切期望,更加發奮學習。
  兒子尚未成年,本多大法官卻同意他去法院旁聽,這也是他態度發生變化以後的做法。當然,他不讓兒子旁聽自己的審判,卻允許兒子和家裡的學法律的學僕一起旁聽其他法官的民事刑事案件的審判。
  本多大法官認為,繁邦只是通過書本了解法律知識,通過旁聽日本法院的審判,接觸日本的司法實踐,可以學習法律實際業務。其實這只是他表面的理由,真正的目的在於想讓剛剛十九歲的兒子以其還比較脆弱柔和的感受性去接觸暴露人世間各種醜陋罪惡現象的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從中獲得一些確切的體驗。
  這是一種具有危險性的教育方式。但是,比起年輕人游手好閒,沉迷於輕歌曼舞、尋歡作樂而一味陶醉於適合自己的青春、柔軟、甜膩的感受性並與之同化的危險,這種教育至少具有可以切實感受另一種嚴密冷酷的法律社會的法網的效果。親眼看到不定型的、污髒的、狂熱的、黏液般的人的情感就在自己的面前受到冷酷的法律的「調製」,而自己就親臨「調製」的現場。所以,這種教育方式在技術實踐的學習上也有裨益。
  繁邦匆匆向刑事第八部的小法庭走去,他知道外面敲打著院子裡荒蕪的綠色草木上的雨水才給昏暗的走廊帶來些許光亮。這座代表著理性的建築物彷彿也把犯罪人的整個心靈澆鑄進去,未免過於充溢陰鬱沉重的氣氛。
  繁邦坐在旁聽席的椅子上以後,這種憂鬱的情緒依然無法消除。急性子的學僕早早地把本多帶到這裡來,然後自己專心致志地看起帶來的判例集,彷彿把大法官的公子忘在腦後。繁邦不愉快地瞟了他一眼,看著還是空蕩蕩的法官席、檢察官席、證人席、辯護人席,那些潮乎乎的椅子,彷彿正是現在自己心靈空虛的真實寫照。
  他只是這樣用年輕人的眼光凝視著。彷彿凝視本身就是他天生的使命。
  繁邦本來確信自己是一個更有作為的青年,所以性格開朗,但聽了清顯的那一番袒露心跡的話以後,卻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與其說是變化,不如說是在這兩個朋友之間發生的不可理喻的顛倒現象。很久以來,他們彼此尊重各自的性格,互相不給對方施加影響,但僅僅在三天前,清顯就像自己已經痊癒卻把疾病傳染給別人一樣,把內向的細菌留給了朋友。這個細菌在繁邦的心裡迅速繁殖,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體質也許比清顯更適合內向這種性格。
  這種症狀首先表現出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清顯以後究竟打算怎麼辦?自己作為他的朋友,難道只是這樣無可奈何地看著事態的發展嗎?
  下午一點半開庭,在等待的時間裡,繁邦的心已經遠離將要開始的法庭審判,一味沉浸在不安的情緒裡思索。
  自己是否應該忠告朋友,讓他不要輕舉妄動呢?
  以前自己對朋友的苦惱憂愁視而不見,一心關注他的高雅,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友誼。然而,現在朋友既然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自己,難道自己不應該行使世間那種為朋友分憂的權利,把他從迫在眉睫的危險中拯救出來嗎?如果因此自己受到清顯的怨恨憤怒,甚至斷絕來往,也無怨無悔。十年、二十年以後,清顯終歸會理解自己的。即使他一輩子也不能理解、原諒自己,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言而喻,清顯正在悲劇的道路上迅跑。儘管這很美麗,但是為了小鳥飛掠窗口般的瞬間美麗的影子,有必要以犧牲整個人生作為代價嗎?自己作為朋友,難道能夠無動於衷、坐視不救嗎?
  對。從今以後,自己必須閉目投身於世間庸俗的那種友情裡,不論清顯怎麼討厭自己,也要對他危險的衝動情緒大潑冷水,竭盡全力去妨礙、阻撓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想到這裡,繁邦頭腦發熱,無法忍受繼續坐在這裡等待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審判。恨不得馬上就到清顯那裡去,曉之以理,勸其回心轉意。而且現在無法前往的焦躁情緒更使他心急如火。
  繁邦突然發現旁聽席已經座無虛席,這才明白學僕早早帶他來佔位置的原因。旁聽者既有看似法律系的學生,也有精神不振的中年男女,臂套袖章的新聞記者穿梭忙碌。這些人明明出於卑俗無聊的好奇心來到這裡,卻裝作一副嚴謹正經的模樣。有的人蓄著鬍子,煞有介事地搖著扇子,用留著長指甲的小拇指從耳朵裡摳出硫磺般的耳屎消磨時間。繁邦看見這群人,更覺得看透了相信我們絕不擔心犯罪的那些人的醜惡。他至少要極力表現出自己與這夥人毫無相似之處。因為下雨,窗戶緊閉著,所有旁聽者都在窗戶透進來的白灰般光線的映照下,顯得單調呆板,只有法警的黑色大蓋帽的帽簷的亮光格外顯眼。
  人群突然吵嘈起來,原來是被告出庭了。身穿藍色囚衣的被告由法警押解著進入法庭,由於大家爭相觀看,繁邦只能從人縫裡看見他略顯肥胖的白皙的臉頰和鮮明的酒窩。後來也只能看見她的梳著女囚的兵庫髮型的後腦勺和常常悚縮的、感覺緊張拘謹的圓乎乎的胖肩膀。
  辯護人也已出庭。現在只等著法官和檢察官出來。
  「少爺,您瞧她。哪像個殺人犯呀。所以說,人不可貌相啊。」學僕在繁邦的耳邊低聲說。
  法庭審判按照規定程序進行,先由審判長詢問被告的姓名、住址、年齡、籍貫。法庭裡鴉雀無聲,甚至能聽得見書記員迅速記錄的筆尖沙沙聲。
  被告站立著,流利地回答:
  「東京市日本橋區濱町二丁目五番地,平民,增田富。」
  被告的聲音很低,聽不清楚。在後來的法庭問訊中,旁聽者中有的人怕聽不清楚重要的部分,都探起身子,用手兜在耳後傾聽。被告的回答開頭很流利,但當法官詢問年齡時,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怎麼回事,她略顯猶豫。在律師的提醒下,她彷彿驚醒一樣,稍稍提高聲音回答說:
  「三十一歲。」
  她回頭看著律師的時候,繁邦看見她臉頰上散亂的鬢髮和明亮清澈的眼睛的眼角。
  在旁聽人的眼裡,這個小巧玲瓏的女人的肉體彷彿是一個半透明的蠶繭,即將抽出無法想像的、錯綜複雜的罪惡的絲線。她的哪怕是一點點的身體的動作,都令人想像那囚衣裡面腋下滲出的汗珠、驚慌恐懼得乳頭顫動的Rx房、對什麼事情都略嫌遲鈍的冰冷豐滿的大屁股。她的肉體吐出無數罪惡的絲線,織成罪惡的繭,自己躲藏在裡面。肉體與罪惡之間如此精緻巧妙地相輔相成……這才是世間的人們追求的目標,而一旦置身於這個狂熱的夢境裡,平時人們喜歡的、產生慾望誘惑的一切東西都會成為罪惡的因果。那麼,無論是乾瘦的女人,還是肥胖的女人,她們乾瘦和肥胖的身體本身也就成為罪惡的形式。甚至可以想像連沁在她的Rx房表面上的汗珠也是罪惡的象徵……於是,旁聽者以她的肉體作為自己隨心所欲的想像的媒體。一個一個地理解她的罪惡,而沉浸在一種愉悅裡。
  繁邦發現自己的想像與讓自己這個年輕人都能感覺出來的其他旁聽者的想像混雜在一起,於是以自己的清高拒絕這種混雜,聚精會神地傾聽被告對法官詢問的陳述意見,力圖把握事件的核心。
  被告說話絮叨,而且經常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但有一點立刻就能聽明白,就是這起殺人案是由於一系列情感的狂熱導致身不由己的衝動造成這樣的悲劇。
  「你什麼時候開始和受害人上方松吉同居的?」
  「嗯……我忘不了,去年的六月五日。」
  「這句『我忘不了』引起旁聽席一片笑聲,法警命令大家肅靜。
  增田富是一家餐館的服務員,和廚師土方松吉相好。當時土方剛喪妻不久,增田富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從去年開始,兩人同居,但松吉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把她的戶口搬到一起。松吉和增田富同居以後,更加肆無忌憚地在外面尋花問柳。從去年年底開始又和濱町的一家名叫岸本的餐館服務員阿秀勾勾搭搭,在她身上大肆揮霍。這個阿秀才二十歲,卻很有心計,手腕高強,使得松吉常常夜不歸家。今年春天,增田富找到阿秀,請求她把男人還給自己。阿秀根本不予理睬,冷語相加。增田富一氣之下,把她殺死。
  這個案件是社會上司空見慣的三角關係造成的犯罪,毫無獨特之處。不過,隨著對案情深入細緻的核實,卻發現許多想像不到的真實細節。
  增田富有一個八歲的私生子,原先一直寄養在鄉下的親戚家裡,為了讓孩子在東京接受義務教育,便把孩子接到身邊,這也促使她和松吉結婚的決心。然而,這個母親卻走上了一時衝動殺人犯罪的道路。
  接著,被告開始敘述那天晚上的殺人經過。
  「不,要是那天晚上阿秀不在就好了。那樣的話,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我去岸本餐館找她的時候,她要是感冒什麼的在家裡歇著就好了。
  「至於殺人凶器,就是那把切生魚片的專用菜刀。因為松吉是廚師,家裡有幾把他用起來特別順手的菜刀。他說『這是我的武土刀』,不許女人和小孩子碰一下,都是自己親手磨刀,十分珍愛。因為他和阿秀的事,我非常嫉妒。他大概覺得這東西危險,就藏起來。
  「對他的這種做法,我十分生氣,有時候開玩笑地嚇唬他說:『沒有菜刀,別的刀子有得是。』松吉好久沒回家,有一天我打掃壁櫥,沒想到發現他把菜刀包起來藏在裡面。令人吃驚的是,菜刀已經生銹。我看著菜銹,就知道松吉已經被阿秀迷得神魂顛倒。我手裡拿著菜刀,氣得渾身顫抖。這時,孩子從學校回來,我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又像一個妻子那樣,心想既然是松吉珍愛的刀,拿到店裡去磨亮,他一定會高興的。於是,我用包袱皮包好,正要出門,孩子問道:『媽媽,你去哪裡?』我說:『有點事出去一下,乖孩子,你在家裡。』可是孩子說:『你不用回來也行,我回鄉下小學去,』我覺得奇怪,追問他怎麼說這種話。原來是街坊的孩子嘲笑他,說你的母親被父親拋棄了,還死皮賴臉地糾纏人家。街坊孩子大概是從自己的父母親哪裡聽來的話。所以孩子覺得親生母親被別人取笑,還不如鄉下的養父母。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打了孩子,也不管孩子還在號啕大哭,奔出家門……」
  增田富說,這時她根本沒想阿秀,一心只想著去磨刀,好讓心情平靜下來。
  磨刀鋪生意繁忙,正在磨別人的刀。增田富只好等著,一個小時以後才磨好刀。可是,等她拿著剛磨好的刀一出店門,卻不想馬上回家,晃晃悠悠朝岸本餐館走去。
  岸本餐館那邊,阿秀經常隨便請假,不來上班,到處遊玩,今天下午突然回到店裡。女老闆狠狠訓斥她一頓,但阿秀一方面讓松吉向老闆解釋原因,同時自己也哭著賠不是,事情才算了結。就在這時,增田富到店裡,說找她有點事,讓她出來。沒想到阿秀很痛快地出來了。
  阿秀已經換上接待客人的服裝,顯得俏麗利落,腳蹬木屐,像高級妓女那樣邁著八字腳,有氣無力地搖搖晃晃一邊走一邊語調輕佻地說:
  「剛才我已經向老闆保證,以後再也不和男人來往了。」
  增田富一聽,不由得心頭高興。可是,阿秀接著又呵呵笑著把剛才的話全部推翻:
  「嗨,誰知道我能不能熬過三天呢?」
  增田富拚命抑制自己的情緒,把阿秀叫到濱町河岸的壽司店,一邊喝酒一邊以大姐的口氣開導她。但是阿秀只是冷笑著,一聲不吭。增田富多少喝了點酒,趁著酒勁,帶點演戲的味道向阿秀低頭懇求,阿秀卻露骨地不予理睬。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天色已黑。阿秀說再不回去又要挨老闆的訓斥,該回去了。說著站起來。
  後來兩個人怎麼在蒼茫暮色中走到濱町河邊的空地上,增田富已經記不清楚。大概增田富硬是不讓阿秀回店裡去,兩個人拉扯著自然而然走到河邊的。總之,並非增田富從一開始就具有殺人動機故意引阿秀過去的。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著,在河面還殘留著些許亮光的黃昏裡,阿秀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
  「你怎麼說也沒用。瞧你這麼糾纏不休,怪不得連阿吉都討厭你。」
  增田富說就這句話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她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
  「……聽到這句話,渾身的熱血一下子衝到腦門。怎麼說呢?就像嬰兒在一片漆黑中想要什麼東西,或者想起什麼傷心的事,卻無法訴諸語言,只會放聲大哭,拚命地揮拳踢腳。我就是這樣的心情,這一雙手也忘乎所以地不知不覺打開包袱皮,握住菜刀。然後,這不聽使喚的手拿著菜刀在黑暗中向阿秀捅去。事情的全部經過就是這樣。」
  聽到增田富的供述,包括繁邦在內所有的旁聽者都清晰地看見在黑暗中傷心哭泣得拚命揮拳踢腳的嬰兒的幻影。
  陳述完畢後,增田富雙手捂臉低聲嗚咽。從後面看過去,她的囚衣裡面的肩膀的顫慄反而因為豐腴的肌肉顯得哀憐。旁聽席的氣氛從起初的好奇心逐漸變成另一番景象。
  雨還在下,白濛濛的窗戶把沉痛的光線充滿室內,彷彿只有身處中心位置的增田富才是所有生存、呼吸、悲哀、呻吟的人們的全部感情的代表。只有她具有感情的權利。剛才人們還一直注視這個開始發胖的三十歲女人汗津津的肉體,現在大家卻屏息凝眸注視著一種情念刺破人的肌膚,如同廚師刀下的活蝦一樣狂蹦亂跳。
  她全身被人們看遍。不為人見的犯罪行為今天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借助她的身體原形畢露,展現出比善意、道德更清晰的犯罪特性。比起在舞台上露骨表演的女演員,增田富更是毫無遮掩地讓人們盡情觀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與把整個世界作為觀賞者的世界毫無二致。坐在她旁邊的律師在為她辯護上實在軟弱無力。身材嬌小的增田富儘管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頭簪、寶石等裝飾品,也沒有華麗的衣裳,但僅僅是犯罪人這一點,就足以成為一個女人。
  「如果日本設立陪審制度,說不定這個女人會無罪釋放哩。能言善辯的女人可了不得。」學僕又在繁邦的耳邊嘀咕著。
  繁邦心想,人一旦按照自己情感的法則採取行動,誰也無法阻擋。這是以人的理性與良心為自然前提的現代法律絕對無法接受的理論。
  另外,他又想,起先認為來旁聽這起案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現在覺得並非無關,但同時發現自己實在無法與增田富在他的面前噴發出來的這種紅彤彤的熔岩般的情感相接觸。
  雨沒有停,天空卻稍微明亮起來,一些雲彩散去,變成一小陣毛毛細雨。光線映照得窗玻璃上的雨珠如同幻影般閃閃發亮。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一直這樣光亮,卻又無法拋棄容易被狂熱的黑暗誘惑的心性。然而,這狂熱的黑暗只是一種迷惑。並非任何別的東西,僅僅是迷惑而已。清顯也是一種迷惑。而且這種從根底上動搖生命的迷惑其實必定與命運、而不是與生命聯繫在一起。
  現在,本多覺得是否向清顯提出忠告,還是先靜觀一段時間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