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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現場」

——代編後記

那種以為可以用圖像來對文字進行註解的觀點是錯誤的,但對海明威這本小書的讀者來說,在閱讀那些有關往昔巴黎生活零星片斷的回憶文字過程中,總是會產生「視覺」上的期待。場景和人物從過分親切的(以至於讓讀者產生某種如真似幻的感覺的)文字中浮現出來,一個喜歡逐字逐句追隨作者思緒的讀者,有時會禁不住覺得,單單憑借文字,在那幅想像的拼圖中,總還缺些什麼。

一九二○年代,海明威以駐歐記者身份旅居巴黎,《流動的盛宴》這本書,記錄的正是作者當日的這段生活。不過這本書的寫作卻是在將近四十年以後,換句話說,盛宴的「現場」早已消失,作者和讀者都只是在記憶中追尋那段過往歲月,而無論是作者或是讀者,這些記憶都已在時光的透鏡裡失焦、變形。所有有關巴黎的記憶都雜糅成一種對於巴黎的共同的歷史記憶,而所有的有關巴黎的記憶,都將對作者本身的回憶寫作,以及讀者對回憶文本的閱讀產生影響——它們將再一次混合到這些文字中。

寫作這些文字時,海明威將近六十歲,而文字當中的海明威,當時剛剛二十出頭。我們對於多年以前的生活,的確有許多「視覺」記憶。它們深藏在頭腦深處,需要做出極大努力,有時需要「瑪德萊娜小點心」式的偶然觸機,許多年以前那個「現場」的場景才會漸漸浮現出來。然而,這其中有多少來自「事件」在我們記憶光碟上的原版刻錄,有多少來自其他各種文本和影像的暈染、來自別樣記憶的入侵,我們如何分辨得清?

我們再也無法理清那些混雜在一起的視覺記憶,如同侯麥那個想在電影裡尋找十八世紀巴黎的故事。一九七五年,他拍攝《女侯爵》(The Marquise of O)找的是「真實」的外景地,巴黎附近的某個小鎮仍然保存著歷史的「原樣」,但侯麥知道,這不是巴黎,這更不是那個時代的巴黎。一九七八年的《柏士浮》(Perceval le Gallois),他改變方法,全部在攝影棚拍攝,拍完之後卻又想,為什麼所有有關那個時代巴黎的電影,都有相同的馬車道?第三次嘗試,他為《貴婦與公爵》(The Lady and the Duke)的場景找人繪製三十七幅模仿十八世紀風格的巨型油畫,再用數碼技術把演員嵌到這些油畫佈景裡,侯麥想讓觀眾明白,我們對於巴黎的記憶,不過是來自那些油畫。影片開始時,觀眾看到那些歷史畫,突然之間,畫面開始變得栩栩如生,銀幕上這次影像的轉換,令人印象深刻。

同樣,當我們閱讀海明威這些似乎栩栩如生的描繪時,浮現在我們虛空的、容器般的想像中的圖景,有多少是來自文字本身?更深刻一點地說,閱讀這些屬於別人的記憶——這個人甚至在很多方面對我們中國讀者全然屬於「他者」,如同在一條幽深的隧道中行走。那瞬間點燃旋又瞬間熄滅的火光,突如其來地照亮整個背景,在我們的眼前展現一幅幅景象,如同幻覺一般。但照亮這幽深記憶中似真似幻景象的火光,往往卻是我們從別處、從「隧道」之外、從這些回憶文字之外的某個地方帶來的。

我們對於那個時代的巴黎是有記憶的,無論是閱讀海明威這本他自稱多少有些虛構成分的回憶作品,或者是那些根據寫作者自己的聲明,其中並無(或較少)虛構成分的回憶錄,甚至是閱讀一本讀者理應視之為虛構的小說,總是會有一些視覺形象出現在頭腦中:黯淡的建築物、煤氣街燈,以及一些狀類奇特的人物形象。它們不假思索地自動浮現出來。但只稍一回想反思,我們就立即明白,這些視覺記憶多半不過是來自那些電影。比如菲利普·考夫曼(Philip Kaufman),《情迷六月花》(Henry & June)。

影像是如何變成這些屬於我們自身、然而卻純然虛幻的記憶的?這個問題在另一些影像進入到我的眼睛之前從未被提出。那些洛東達和圓頂酒館裡白鐵皮吧檯後的酒瓶,那些舞會上被扇子一般拉開的手風琴。它們總是在有關巴黎的閱讀中自動浮現,漸漸它們似乎變成我個人的視覺記憶。

直到這些二○、三○年代的巴黎風俗攝影畫冊放在眼前,這是些從未見過、卻異常熟悉的老照片。圓筒狀車廂的糞車——我們在海明威的書中讀到它,我們也在電影裡看到過它:裸體的男人女人在身體上塗滿各種顏色,在狹窄的卵石鋪就的街道上狂歡遊行,裸體的毫無羞恥的女人在妓院中圍站在新來的顧客身旁——我們在《情迷六月花》那部電影中看到這樣的場景;那些後來在文學藝術歷史教科書中成為重要索引詞的名字,它們的「真身」坐在裝飾簡陋的酒吧茶肆裡,跟那些水兵、工人和不知來歷的女人坐在一起,說些粗話,間或說些別人聽不懂的達達主義——這我們也在海明威的回憶錄裡、在形形色色的電影裡看到過。

我們在閱讀海明威這部回憶作品時難以避免地受到這些圖像的影響,雖然我們絕對無法判斷,海明威在那些事件發生後的幾十年,在稿紙本上寫那些句子的時候,這些照片有沒有悄無聲息地潛入他的意識深處。但我們要把這些照片和海明威的文字放到一起,在栩栩如生的「拼圖板」上鑲嵌這最後點睛的一塊。我們想這樣來試試看,它能不能成為一個有所不同的全新文本。

我們製造一個「文本」,我們卻絕無「觀點」。

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