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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永遠沒有個完

等我們成了三個人而不是只有兩個人〔1〕,正是那寒冷惡劣的天氣在冬季終於促使我們從巴黎搬了出去。你單身一人,只要習慣了就沒有問題。我總是可以去一家咖啡館寫作,可以放一杯奶油咖啡在面前,寫它一個上午,這時候侍者們正在清掃咖啡館,而咖啡館裡漸漸暖和起來。我的妻子可以出去教鋼琴,那地方雖然冷,穿上足夠的羊毛衫保暖,就能彈琴了,然後回家給邦比餵奶。然而冬天帶嬰兒上咖啡館是不行的,儘管那是一個從不哭泣、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從不感到膩味的嬰兒。那時還沒有臨時給人照看嬰孩的人,邦比在他那有高欄杆的床上跟他那可愛的名叫「F貓咪」的大貓快活地待在一起。有人說讓貓跟嬰兒待在一起很危險。那些最最愚蠢、懷有偏見的人說貓會吸掉嬰兒的氣息然後把他害死。還有人說貓會躺在嬰兒的身上,把嬰兒壓得悶死。每逢我們外出以及那鐘點女傭瑪麗有事離開時,F貓咪會在這有高欄杆的床上躺在邦比的身旁,用它那雙黃色的大眼睛注意望著房門,不讓任何人挨近他。沒有必要找個臨時照看嬰兒的人,F貓咪就是。

但是當你窮困的時候,而且等我們從加拿大回來放棄了所有的新聞工作,短篇小說也一篇都賣不出去,我們可真是窮極了,而在巴黎的冬天帶一個嬰兒真是太艱苦了。才三個月時,邦比先生乘肯納德輪船公司〔2〕一條小輪船橫渡北大西洋從紐約經哈利法克斯航行十二天於一月份來到這裡。旅途中他從沒哭一聲,逢到有風暴的天氣,他被擋板圍在一張鋪上免得滾落下來,這時他會快活地笑起來。但是我們的巴黎對他來說真是太冷了。

我們去了奧地利福拉爾貝格州的施倫斯。穿過了瑞士,我們到達奧地利邊境的菲德科爾契。火車穿過列支敦士登〔3〕,在布盧登茨停下,那裡有一條小支線沿著一條有卵石河床和鱒魚的河蜿蜒穿過一道有農莊和森林的山谷到達施倫斯,那是一座向陽的集市城鎮,有鋸木廠、商店、小客棧和一家很好的一年四季營業的名叫「陶布」〔4〕的旅館,我們就住在那裡。

陶布旅館的房間大而舒適,有大火爐、大窗戶和鋪著上好的毯子和鴨絨床罩的大床。飯菜簡單但是非常出色,餐廳和用厚木板鋪地的酒吧間內火爐生得旺旺的,予人以友好之感。山谷寬闊而開敞,因此陽光充足。我們三個人的膳宿費每天大約兩美元,隨著奧地利先令由於通貨膨脹而貶值,我們的房租和伙食費不斷地在減少。但是這裡不像在德國那樣有致命的通貨膨脹和貧困現象。奧地利先令時漲時落,但就其長期趨勢而言則是下跌的。

施倫斯沒有送滑雪者登上山坡的上山吊椅,也沒有登山纜車,但是有運送原木的小路和放牛的羊腸小道,通向不同的山坡,到達高峻的山地。你帶著你的滑雪板徒步向上高高攀登,那裡積雪太厚,你得在滑雪板底上包上海豹皮然後往上爬。在那些山谷的頂上有些為夏季的登山者興建的阿爾卑斯山俱樂部的大木屋,你可以在那裡住宿,用了多少木柴留下多少錢就行。在有些木屋裡,你得運上你自己要用的木柴,或者,如果你準備在崇山峻嶺和冰川地區作長途旅行,你可以僱人給你馱運木柴和給養,並建立一個基地。這些高山基地木屋中最著名的是林道屋、馬德萊恩屋和威斯巴登屋。

陶布旅館後面有一道供練習滑雪用的山坡,從那裡你穿過果園和田野下滑,而山谷對面查根斯後面還有一道很好的山坡,那邊有一家漂亮的小客棧,它的酒屋牆上安著一批上好的羚羊角。正是從位於山谷最遠的一邊那以伐木為業的村子查根斯的南面、你可以暢快地一路向上攀登,直到最後穿過群山,翻過西爾維雷塔山脈〔5〕,進入克洛斯特斯城一帶。

施倫斯對邦比來說是一個有益健康的地方,有一個頭髮深黑的美麗姑娘帶他坐上他的雪橇,帶他出去曬太陽,並且照料他,哈德莉和我則要熟悉這整整一片陌生的地區和好些陌生的村子,而鎮上的人們非常友好。瓦爾特·倫特先生是高山滑雪的一位先驅者,一度曾是那了不起的阿爾伯格滑雪家漢納斯·施奈德〔6〕的合作者,他製造滑雪板用的蠟,供攀登並在種種積雪的情況下使用,這時正開辦一所訓練高山滑雪的學校,我們倆都報名參加了。瓦爾特·倫特的教學法是盡快地讓他的學生們離開那道練習用的斜坡,到高山地區去滑雪旅行。那時的滑雪和現在的不一樣,迴旋滑行造成的骨折那時還沒有變得這樣習見,而且誰也承受不起一條斷裂的腿。那時也沒有滑雪巡邏隊。你從哪兒滑下去,你就得從哪兒爬上來。這樣能使你的兩條腿鍛煉得適宜於往下滑。

瓦爾特·倫特認為滑雪的樂趣在於向上攀登進入最高的山地,那裡除了你以外沒有別人,那裡的積雪還從未留下人的足跡,然後從阿爾卑斯山上的一個高山俱樂部的木屋,翻過阿爾卑斯山的那些山巔隘口和冰川滑行到另一個木屋。你的滑雪板絕不能系得太緊,免得摔倒時會弄斷你的腿。在滑雪板弄斷你的腿之前,就得讓它自動掉下。他真心喜愛的是身上不繫繩索的冰川滑雪,但是我們得等到來年春天才能這樣幹,那時冰川上的裂縫已相當嚴密地被覆蓋了。

哈德莉和我從我們第一次在瑞士一起嘗試滑雪以來就愛上了這項運動,後來在多洛米蒂山區〔7〕的科蒂納·丹佩佐,當時邦比快要生了,但米蘭的醫生准許她繼續滑雪,只是要我保證不讓她摔倒。這就必須極其小心地選擇地形和滑行道,並絕對控制好滑行,但是她長著雙美麗的、非常強勁的腿,能很好地操縱她的滑雪板,因此沒有摔跤。我們都熟悉不同的雪地條件,每個人都懂得怎樣在干粉一般的厚雪中滑行。

我們喜愛福拉爾貝格州,我們也喜愛施倫斯。在感恩節前後我們將到那兒去,直待到將近復活節。在施倫斯總是可滑雪,即便對於一個滑雪勝地來說地勢不夠高,除非碰到一個下大雪的冬天。但登山是一種樂趣,在那些日子誰都不會介意。只要你確定一種大大低於你能攀登的速度的步子,登山並不難,你的心胸感覺舒暢,你還為你背負的登山背包的重量不輕而感到自豪。登上馬德萊恩屋的山坡有一段路很陡,非常艱苦。但是你第二次攀登時就比較容易了,最後你背上雙倍於你最初所背的重量也輕鬆自如了。

我們總是感到很餓,每次進餐都是一件大事。我們喝淡啤或黑啤、新釀的葡萄酒,有時是已存了一年的葡萄酒。那幾種白葡萄酒是其中最佳的。其他酒類則有當地那個河谷釀製的櫻桃白蘭地和用山龍膽根蒸餾而成的烈酒。有時我們晚餐吃的是加上一種醇厚的紅葡萄酒沙司的瓦罐燜野兔肉,有時則是加上栗子沙司的鹿肉。與此同時,我們吃這些時常喝紅葡萄酒,即使它比白葡萄酒貴,而最好的要二十美分一升。一般的紅酒要便宜得多,因此我們把小桶裝的帶到馬德萊恩屋去。

我們有一批西爾維亞·比奇讓我們帶著供冬天閱讀的書籍,我們還可以跟鎮上的人在直通旅館的夏季花園的場地上玩地滾球。每星期有一兩次,人們在旅館餐廳裡打撲克,這時餐廳門窗緊閉。當時奧地利禁止賭博,我跟旅館主人內爾斯先生、阿爾卑斯山滑雪學校的倫特先生、鎮上的一位銀行家、檢察官和警官一起玩。這是一種很緊張的賭博,他們都是打撲克的好手,除了倫特先生打得太野以外,因為滑雪學校根本賺不到錢。那警官一聽到那兩名警察巡邏中在門外停下時就把一個手指舉到耳邊,我們就都不作聲,直到他們向前走去。

天一亮,女傭便在清晨的寒氣中走進房來關上窗子,在大瓷火爐裡生起火來。於是房間裡暖和了,而早餐有新鮮麵包或者烤麵包片,配上美味可口的蜜餞和大碗咖啡,如果你要的話,還有新鮮雞蛋和出色的火腿。這裡有條狗名叫施瑙茨,它睡在床腳邊,喜歡陪人去滑雪,我向山下滑去時愛騎在我背上或伏在我的肩膀上。它也是邦比先生的朋友,常陪他和他的保姆外出散步,跟在小雪橇旁邊。

施倫斯是一個寫作的好地方。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在1925和1926年冬天我在那裡進行了我所做過的最困難的修改工作,當時我必須把我在六個星期內一口氣寫成的《太陽照常升起》的初稿修改成一部長篇小說。我記不得我在那裡寫了哪些短篇小說了。儘管有幾篇寫出後反應不錯。

我記得當我們肩上背著滑雪板和滑雪桿、冒著寒冷走回家去的時候,通往村子的路上的積雪在夜色中咯吱咯吱地作響,我們注意察看遠處的燈火,最後看到了房屋,而路上每個人都對我們說,「你們好。」那小酒店裡總是擠滿了村民,他們穿著鞋底釘著釘子的長統靴和山區的服裝,空氣裡煙霧繚繞,木頭地板上釘子的印痕斑斑。許多年輕人在奧地利阿爾卑斯團隊中服過役,有一個叫漢斯的,在鋸木廠工作,是一個著名的獵人,我們成了好朋友,因為曾在意大利同一個山區待過。我們一起喝酒,大家都唱著山區的歌謠。

我記得那些羊腸小徑,穿過村子上方那些山坡上的農莊的果園和農田,記得那些溫暖的農舍,屋子裡有大火爐,雪地裡有大堆的木柴。婦女們在廚房裡梳理羊毛,紡成灰色和黑色的毛線。紡紗機的輪子由腳踏板驅動,毛線不用染色。黑色毛線從黑綿羊身上的羊毛取來。羊毛是天然的,毛中含的油脂沒有去掉,因此哈德莉用這種毛線編結成的便帽、毛線衫和長圍巾沾了雪也不會濕。

有一年聖誕節上演了漢斯·薩克斯〔8〕創作的一齣戲,是那位學校校長導演的。那是一出很好的戲,我給地區的報紙寫了一篇劇評,由旅館主人譯成德文。另外有一年,來了一位剃著光頭、臉有傷疤的德國前海軍軍官,作了一次關於日德蘭半島戰役〔9〕的演講。幻燈片顯示雙方艦隊的調遣行動,那海軍軍官用一根檯球桿做教鞭,指出傑利科〔10〕的懦怯表現,有時他忿怒得嗓音都嘶啞了。那校長生怕他會用檯球桿把屏幕都刺穿。演講結束後,這位前海軍軍官仍舊不能使自己冷靜下來,因此小酒店裡人人都感到不安。只有檢察官和那位銀行家陪他一起喝酒,他們坐在一張單獨的桌子邊。倫特先生是萊茵蘭〔11〕人,他不願參加這次演講會。有一對從維也納來的夫婦,是來滑雪的,但是不願去高山地區,所以離開這裡去了蘇爾斯,我聽說,他們在那裡的一次雪崩中喪了生。那個男的曾說正是這個演講者這種蠢豬斷送了德國,而且二十年之內還會再幹上一次。同他一起來的女人用法語叫他閉上嘴巴,說這裡是個小地方,你哪知道會出什麼事?

正是那年有許多人死於雪崩。第一次大失事是在阿爾貝格山隘北的萊希,就在離我們那個山谷不遠的高山上。有一批德國人趁聖誕假期想上這兒來跟倫特先生一起滑雪。那年雪下得晚,當一場大雪來臨時,那些山丘和山坡因為陽光的照射還是溫暖的。雪積得很厚,像干粉那樣,根本沒有和地面凝結。對滑雪的條件來說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了,所以倫特先生曾發電報叫這批柏林人不要來。但那是他們的節假日,他們顯得很無知,不怕雪崩。他們到了萊希,但倫特先生拒絕帶他們出發。他們中有一個人罵他是懦夫,他們說要自己去滑雪。最後他把他們帶到他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山坡上。他自己先滑了過去,他們隨後跟上,突然間,整個山坡一下子崩塌下來,像潮水漲起蓋住了他們。挖出了十三個人,其中九人已經死去。那家阿爾卑斯山滑雪學校在出事前就並不興旺,而事後我們幾乎成了唯一的學員。我們成為鑽研雪崩的專家,懂得不同類型的雪崩,怎樣躲避雪崩,如果被困在一場雪崩中該如何行動。那年我寫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雪崩時期完成的。

我記得那個多雪崩的冬天最糟的一件事是關於有一個被挖出來的人。他曾蹲坐下來,用兩臂在頭的前面圍成一個方框,這是人家教我們這樣做的,這樣在雪蓋住你的時候能有呼吸的空間。那是一次大雪崩,要把每個人都挖出來得花很長一段時間,而這個人是最後一個被發現的。他死了沒多久,脖子給磨穿了,筋和骨頭都露了出來。他曾頂著雪的壓力把頭擺來擺去。在這次雪崩中,一定有些已壓得很堅實的陳雪混合在這崩瀉的較輕的新雪中了。我們無法肯定他是有意這樣擺頭還是神經失常了。但不管怎樣,當地的神父拒絕將他埋葬在奉為神聖的墓地裡,因為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是天主教徒。

我們住在施倫斯的時候,經常爬上山谷長途旅行到那小客棧去過夜,然後出發登山前往馬德萊恩屋。那是一家非常漂亮的老客棧,我們吃飯飲酒的房間四面的板壁多年來擦拭得像絲綢般發亮。桌子和椅子也都是這樣。我們把臥室的窗子打開,兩人緊挨著睡在大床上,身上蓋著羽毛被子,星星離我們很近而且十分明亮。清晨,吃了早餐,我們裝備齊全上路,開始在黑暗中登山,星星離我們很近而且十分明亮,我們把滑雪板扛在肩上。那些腳夫的滑雪板較短,他們背著很重的背囊。我們彼此比賽誰能背最重的背包登山,但是誰也比不過那些腳夫,這些身材矮胖、面色陰沉的農民,只會講蒙塔豐河谷〔12〕的方言,爬起山來沉著穩定得像馱馬,到了山頂,那阿爾卑斯高山俱樂部就建築在積雪的冰川旁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他們靠著俱樂部的石牆卸下背囊,要求得到比原先講好的價錢更多的報酬,等拿到了一筆雙方妥協的錢,便像土地神似地踩著他們的短滑雪板箭一般地滑下山去了。

我們的朋友中有一個德國姑娘,她陪我們一起滑雪。她是個極好的高山滑雪者,身材嬌小,體態優美,能背跟我的一樣重的帆布背包而且背的時間比我長。

「那些腳夫老是望著我們,彷彿巴不得把我們當屍體背下山去,」她說。「他們定下了上山的價錢,可是就我所知,他們沒有一次不向客人多要錢的。」

冬天,我在施倫斯蓄了一部大鬍子,免得在高山的雪地上讓陽光把我的臉嚴重地灼傷,並且也不願費事去理髮。有一晚,時間很晚了,我踩著滑雪板在運送木材的小道下滑時,倫特先生告訴我,我在施倫斯另一邊的路上遇到的那些農民管我叫「黑臉基督」。他說有些人來到那家小酒店,把我叫做「喝櫻桃白蘭地的黑基督」。可是在蒙塔豐河谷又高又遠的另一端,我們雇來攀登馬德萊恩屋的那些農民,卻把我們看作洋鬼子,本該離這些高山遠遠的,卻偏偏闖了進來。我們不等天亮就出發,為了不讓太陽升起後使雪崩地段在我們通過時造成危險,我們這種做法並沒有贏得他們的稱讚。這不過證明我們像所有的洋鬼子一樣狡猾而已。

我記得松林的氣息,記得在伐木者的小屋裡睡在山毛櫸樹葉鋪成的褥墊上,以及循著野兔和狐狸出沒的小徑在森林中滑雪。我記得在樹木生長線以上的高山地區追蹤一隻狐狸的蹤跡,直到見到了它,觀察它舉起了右前腳直豎起來,接著小心翼翼地站住了,接著突然一躍而起,只聽得一陣響,一隻白色的松雞從雪地竄起,越過地壟而去。

我記得風能把積雪吹成各種各樣的形態,你穿著滑雪板滑行時,它們會給你帶來不同的危險。再說,你住在高峻的阿爾卑斯山上的木屋中時會碰上暴風雪,這種暴風雪會造成一個陌生的世界,我們在其中必須小心翼翼選定我們滑行的路線,彷彿我們從未見過這個地區似的。我們也確實從未見過,因為一切都變了樣。後來,春天快到了,開始大規模的冰川滑雪,平穩筆直,只要我們的兩腿支撐得住,就能一直筆直地向前滑行,我們併攏腳踝,滑行時身體俯得很低,用前傾來增加速度,在凍脆的粉狀冰雪發出的輕輕的絲絲聲中不斷地、不斷地下滑。這比任何飛行什麼的都美妙,我們練就了這樣滑雪的技巧,在背負著沉重的帆布背包進行長途登山時也運用到了。我們既不能花錢買到登山的旅行,也搞不到去山頂的票。這就是我們整整一冬練習的目的,而這一冬的努力使這成為可能。

我們在山區的最後一年,有些新來的人深深地打進我們的生活,從此一切都與往昔不同了。那個多雪崩的冬季與翌年冬季相比,像是童年時代的一個快樂而天真的冬季,而後者卻是一個偽裝成最最饒有趣味的時刻的夢魘般的冬季,隨之而來的是個殺氣騰騰的夏季。有錢人就在那一年露面了。

有錢人來的時候,有一種「引水魚」〔13〕先他們而至,這種人有時有點兒聾,有時有點兒瞎,但人未到總是先散發出一股使人愉快但卻顯得猶豫不決的味道。這引水魚會這樣說「哦,我不知道。不,當然,不儘是如此。可我喜歡他們。我喜歡他們倆。是的,老天作證,海姆;我確實喜歡他們。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真心喜歡他們,而且她有一種極美的風度。」(他說出她的名字〔14〕,念得很親切。)「不,海姆,別犯傻了,也別那麼彆扭。我真心喜歡他們。我發誓,他們倆我都喜歡。你認識了他就會喜歡他的(用的是他牙牙學語時的小名〔15〕)。他們倆我都喜歡,真的。」

於是你遇上了有錢人,一切就跟往昔不同了。那引水魚當然就走了。他總是要到什麼地方去,或者從什麼地方來,但是從不在一處地方待得很久。他出入政界或者戲劇界,跟他早年出入國門和出入人們的生活一樣。他從不受騙上當,有錢人騙不了他。從來沒有什麼能騙得過他,只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才受了騙而且被害死了。他早年受過怎樣做壞蛋的那種無法替代的訓練,對金錢暗暗懷有一種長期無法滿足的愛好。他最後由於隨著每賺一塊錢就向正確的方向靠近一步,自己也發了財〔16〕。

這些有錢人都喜愛他並信任他,因為他靦腆、詼諧、令人難以捉摸,已經有所建樹,還因為他是一條從不犯錯誤的引水魚。

當你有這樣兩個人,他們互相愛戀,快樂,歡悅,其中有一個或雙方都在幹著真正了不起的工作,人們就會被他們吸引,就像候鳥在夜間準會被引向一座強大的燈塔一樣。如果這兩人意志堅強,就不會受到傷害,就像燈塔一樣,只會對那些候鳥造成傷害。那些以自己的幸福和成就吸引人們的人往往是缺乏經驗的人。他們不知道怎樣才不致被人壓倒以及怎樣才可以脫身。他們並不總是聽說過那些善良的、有魅力的、迷人的、很快被人愛上的、慷慨大度的、懂事的有錢人,這些有錢人沒有卑劣的品質,能使每一天都帶上節日的色彩,而且一旦他們經手並享受了他們所需要的養料,留下的一切就比阿提拉〔17〕的馬隊的鐵蹄曾經踐踏過的草原更加了無生氣。

有錢人由引水魚帶領前來。一年前他們決不會來。那時他們還沒有把握。儘管工作幹得同樣出色,而且感到更幸福,但是還沒寫出什麼長篇小說,所以他們還沒有把握。他們在一些無法確定的事情上從不浪費他們的時間和魅力。他們幹嗎該這樣幹呢?畢加索是有把握的,當然啦,在他們聽到過繪畫之前就已經如此。他們對另一位畫家卻是確信無疑。還有很多別的畫家。但是今年他們感到有把握了,而且那引水魚也來了,他們從引水魚嘴裡得到了保證,所以我們不會覺得他們是外來者,我也不會跟他們鬧彆扭了。那引水魚當然是我們的朋友囉。

在那些日子裡,我信任引水魚就像我信任,比如說吧,那《水文局地中海航行指南》的修訂本或者《布朗氏航海年鑒》中的那些一覽表一樣。當著這些有錢人的魅力,我像只捕鳥獵犬那樣輕信和愚蠢,願意跟任何一個帶槍的人一起外出,或者像馬戲班裡受過訓練的豬那樣終於找到有個人單單為他自己而喜歡並欣賞他。每天都該是個節日,這對我來說似乎是個妙不可言的發現。我甚至高聲朗讀我那部小說已修改好的部分,這樣做可說是一個作家所能做的最惡劣的事兒,這對他作為一個作家來說比身上不繫繩索就在隆冬的大雪還沒有覆蓋冰川的裂隙上滑行要危險得多。

當他們說,「了不起啊,歐內斯特。這可真了不起。你哪知道會有多好啊,」我快活地搖著尾巴,一頭扎進生活就是過節這個想法,想看看我能不能叼回一根誘人的骨頭,而不是心想「要是這些混蛋喜歡它,那會有什麼錯呢?」如果我是以專業作家自居來搞寫作的,我就會這樣想,儘管如果我真是以專業作家自居來搞寫作的,我就根本不會讀給他們聽了。

在這些有錢人來到之前,我們已經被另一個有錢人利用最古老的詭計打進來了。那是說,有個未婚的年輕女子成為另一個年輕的已婚女子的一時的好朋友,她搬來同那丈夫和妻子住在一起,接著人不知鬼不覺地,天真無邪地,毫不留情地企圖與那丈夫結婚〔18〕。那丈夫是個作家,正艱難地寫作著,因此很多時間忙不過來,在大部分白天的時間裡對那妻子來說他不是個好伴侶或夥伴,在這情況下,這種安排有它的好處,但等到你看到如何發展就不對了。做丈夫的工作之餘有兩個迷人的姑娘圍在他身邊轉。一個是新的,陌生的,而如果他運氣不好,就會兩個都愛。

於是,他們不再是兩個成人加上他們的孩子,現在是三個成人了。起初這樣倒也挺刺激的,而且也很有趣,就這樣維持了一陣子。一切真正邪惡的事都是從一種天真狀態中生發的。你就這樣一天天地活下去,享受著你所擁有的而且毫不擔心。你撒謊,又恨撒謊,這就把你毀了,而每一天都比過去的一天更危險,但是你一天天地活下去,恍如在一場戰爭之中。

我必須離開施倫斯,到紐約去重新安排由哪家出版社出我的書〔19〕。我在紐約辦好了我的事,等我回到巴黎,我原該從東站乘上第一班火車把我一直載向奧地利。但是我愛上的那個姑娘〔20〕那時正在巴黎,我就沒有乘這第一班車,也沒有乘第二班或第三班車。

等火車終於在一堆堆原木旁駛進車站時我又見到我的妻子,她站在鐵軌邊,我想我情願死去也不願除了她去愛任何別的人。她正在微笑,陽光照在她那被白雪和陽光曬黑的臉上,她體態美麗,她的頭髮在陽光下顯得紅中透著金黃色,那是整個冬天長成的,長得不成體統,卻很美觀,而邦比先生跟她站在一起,金髮碧眼,矮墩墩的,兩頰飽經冬季風霜,看起來像個福拉爾貝格州的好孩子。

「啊,塔迪,」她說,這時我把她摟在懷裡,「你回家了,你這次旅行把事辦得多成功啊。我愛你,我們都非常想念你。」

我愛她,我並不愛任何別的女人,我們單獨在一起時度過的是美好的令人著迷的時光。我寫作很順利,我們一起作過幾次非常愉快的旅行,因此我認為我們又成為不可損害的伴侶了,但是等到我們在暮春時分離開山區回到了巴黎,另外的那件事重新開始了〔21〕。

這就是在巴黎的第一階段的生活的結束。巴黎決不會再跟她往昔一樣,儘管巴黎始終是巴黎,而你隨著她的改變而改變。我們再沒有回福拉爾貝格州,那些有錢人也沒有。

巴黎永遠沒有個完〔22〕,每一個在巴黎住過的人的回憶與其他人的都不相同。我們總會回到那裡,不管我們是什麼人,她怎麼變,也不管你到達那兒有多困難或者多容易。巴黎永遠是值得你去的,不管你帶給了她什麼,你總會得到回報。不過這乃是我們還十分貧窮但也十分幸福的早年時代巴黎的情況。

註釋

〔1〕 指他和妻子哈德莉於1923年生下兒子約翰(乳名邦比),「成了三個人」。

〔2〕 該公司由英國人塞繆爾·肯納德(Samuel Cunard,1787—1865)於1839年與人合夥創辦,開闢最早的橫渡大西洋的定期航線。

〔3〕 位於奧地利與瑞士之間的一個小公國。

〔4〕 德語,意為鴿子。

〔5〕 西爾維雷塔山脈位於查根斯南奧地利和瑞士東部的國境線上,克洛斯特斯在瑞士東部。

〔6〕 漢納斯·施奈德(Hannes Schneider,1890—1955)為奧地利滑雪教練,在施倫斯東北的阿爾伯格山隘地區推廣他的阿爾伯格滑雪技術。

〔7〕 多洛米蒂山脈(the Dolomites)為意大利北部阿爾卑斯山脈的東段,冬季運動中心。科蒂納·丹佩佐位於其南麓。

〔8〕 漢斯·薩克斯(Hans Sachs,1494—1576),德意志詩人、作曲家。創作的六千首詩中有兩百部詩劇,其中的許多喜劇專供懺悔節狂歡活動中演出,受到大眾歡迎。

〔9〕 日德蘭半島為丹麥王國的大陸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於1916年5月31日和6月1日,英國和德國的艦隊在半島北面的斯卡格拉克海峽兩次激戰,英方先敗後勝但事後德方也宣佈取得勝利。

〔10〕 傑利科(John Rushworth Jellicoe,1859—1935),英國海軍上將。在日德蘭半島之戰中任英國艦隊司令,在第一次交戰時,闖入德國海軍主力所在海域,英方損失慘重,被迫撤退。後來在雙方主力的激戰中,才轉敗為勝。

〔11〕 萊茵蘭(Rhineland)指德國西部萊茵河以西的地區,歷史上有爭議,1870—1871年普法戰爭後,其中的阿爾薩斯—洛林劃歸普魯士,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凡爾賽和約把它劃歸法國,並且規定萊茵河兩岸各50公里內為永久非軍事區。但後來經常發生危機,1923年10月,竟鬧過短期獨立。希特勒上台後,於1936年3月把軍隊開進非軍事區。倫特先生雖可算是德國人,卻和下面那個維也納來的奧國人一樣,都反對那前海軍軍官的軍國主義狂熱。

〔12〕 施倫斯就位於這蒙塔豐河谷中,這些農民靠為旅遊者搬運行李掙錢。

〔13〕 引水魚(pilot fish),又名舟,據雲,鯊魚來到之前即出現舟,故名引水魚。這裡作者用以攻擊作家多斯·帕索斯,以為由於他引來了鯊魚——有錢的墨菲夫婦,終於破壞了他和哈德莉的婚姻。

〔14〕 指墨菲的太太薩拉的名字。

〔15〕 墨菲先生名傑拉爾德,小名該是傑裡(Gerry)。這時是1925年10月,由多斯·帕索斯介紹給海明威。

〔16〕 以上所述均暗指多斯·帕索斯。

〔17〕 阿提拉(Attila,406?—453),大約433年起為匈奴王,因曾進攻羅馬帝國,征服了歐洲的大片地區,被稱為「上帝之鞭」(the scourge of god),意即「天罰」。

〔18〕 指《時尚》雜誌的編輯波琳,後來成為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

〔19〕 指《春潮》。他於1926年2月乘船去紐約。

〔20〕 還是指波琳。海明威在紐約斯克裡布納出版公司結識了編輯馬克斯韋爾·珀金斯,就此開始長期的合作計劃,以優惠的條件簽訂了出版該書及另一部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的合同。他總算熬出頭了。

〔21〕 指他和波琳的戀愛繼續發展,終於導致1927年1月和哈德莉離婚,同年5月和波琳結婚。

〔22〕 猶我國所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和卷首所引作者信中所說的「流動的盛宴」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