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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帕散在圓頂咖啡館

那是個美好的傍晚,我辛勤寫作了一整天,便離開了在鋸木廠樓上的套間,穿過堆放著木料的院子走出去,帶上大門,橫穿街道,走進門面正對蒙帕納斯林蔭大道的那家麵包房的後門,在烘爐中冒出的麵包香味中穿過店堂,走到街上。麵包房內和外面已經開著燈,而外面已是一天的終了,我在初起的暮色中沿著大街走去,在圖盧茲黑人餐館外面的平台前停下步來,那裡,餐巾架上擱著用圓木環套住的我們常用的紅白相間的方格餐巾,在等待我們去就餐。我看著用紫色油墨印出的菜單,看到當天的特色菜是什錦砂鍋〔1〕。看到這道菜的名字使我覺得肚子餓。

餐館老闆拉維格尼先生問我寫作幹得怎麼樣,我說幹得挺順利。他說一大早就看到我在丁香園的平台上寫作來著,因為我那麼專心致志,他沒有跟我談話。

「你有那種一個人獨自處身叢林中的架勢,」他說。

「我寫作的時候就像一頭瞎眼的豬。」

「可你那時不是在叢林中嗎,先生?」

「在灌木叢裡,」我說。

我沿街走去,眼望著櫥窗,春天的黃昏和身邊走過的人群使我感到欣快。在三家主要的咖啡館裡有些我面熟的人和其他我可以與之交談的熟人。但是那裡總有很多相貌風度更出色的人我不認得,他們在這傍晚華燈初上之際匆匆趕到什麼地方去一塊兒喝酒、一塊兒吃飯然後去做愛。在這些主要咖啡館裡的人們可能幹同樣的事,或者就那樣坐著,喝喝酒,談情說愛,做給別人看。我喜歡的那些人我沒有遇到,他們去了大咖啡館,因為他們可以消失在那些大咖啡館裡,沒有人注意他們,他們可以單獨在那裡,和自己人在一起。當時這些大咖啡館收費也很便宜,都備有上好的啤酒,開胃酒價錢也公道,價目清楚地標在和酒一起端上來的小碟子上。

這一天傍晚,我想的是這些有益身心健康但並無創新之見的念頭,同時感到自己異乎尋常地問心無愧,因為這一天我寫得很順利也很艱苦,我原本卻是想去看賽馬的。可那時我沒有錢,去不了賽馬場,即使那兒有錢可賺,要是你用心干的話。那時還沒有開始實行唾液檢驗以及其他檢測人為激勵馬匹的方法,因此給馬服用興奮劑的做法是屢見不鮮的。但是權衡服用過興奮劑的馬兒的有利或不利的條件,在圍場裡發現馬兒的那些徵象,憑你的有時近乎「超感覺」的觀察方式行事,然後把你經不起輸掉的錢去押在那些馬兒身上,這一切對一個要供養一個妻子和孩子,又要在學習寫散文這種需要全天投入的活計中取得進展的年輕人來說,可不是正道。

用任何標準來衡量,我們還很窮,因此我依舊採取這樣一種小小的節省開支的辦法,說什麼有人請我在外面吃午飯,然後花了兩個鐘頭在盧森堡公園裡散步,回到家裡給我妻子描述這頓午飯是多麼豐盛。當你二十五歲的時候,而且生就一副重量級拳擊手的身材,少吃一頓飯能使你感到非常飢餓。但是這樣也能使你所有的感官變得敏銳,我才發現我筆下的那些人物中有很多都具有極強勁的胃口並且對食物懷著極大的愛好和慾望,並且大多數都期待著能喝上一杯。

在圖盧茲黑人餐館我們喝上好的卡奧爾干紅葡萄酒,喝四分之一長頸大肚瓶、半瓶或者整瓶的,通常兌上大約三分之一的蘇打水,沖淡了喝。在家裡,在鋸木廠樓上,我們有一瓶科西嘉葡萄酒,品牌很有名氣,但是價格低廉。那是一種地道的科西嘉葡萄酒,你可以兌上一半蘇打水把它沖淡,喝起來還是品得出它的味道。在巴黎,那時你幾乎可以不用花什麼錢就生活得很好,偶爾餓上一兩頓飯,決不買任何新衣服,你就能省下錢來,擁有奢侈品。

現在我從雅仕咖啡館往回走,那裡我看到哈羅德·斯特恩斯〔2〕,但是我避開了,因為我知道他準會跟我談起賽馬,而當時我正理直氣壯、輕鬆愉快地想起的那些馬匹,正是我不久前才發誓與之一刀兩斷的。這天傍晚,我滿懷著潔身自好的心情走過那群聚集在穹廬咖啡館的人而不顧,心中嘲笑他們的惡習和共同的本能,跨過林蔭大道來到圓頂咖啡館。圓頂咖啡館裡也很擠,但是那裡有些人是幹完了工作才來的。

那裡有幹完了工作的模特兒,也有作畫作到天色暗下來不能再畫的畫家,也有好歹完成了一天工作的作家以及一些愛喝酒的人和其他人物,其中有些我認識,有些不過是裝飾品而已。

我走過去,在帕散〔3〕和兩個姐妹模特兒坐在一起的一張桌子邊坐下來。我剛才站在戴拉姆勃雷路的人行道上考慮是否進去喝一杯時,帕散曾向我招手。帕散是個非常出色的畫家,此時他已醉了;但鎮靜自若,是存心喝醉的,神志還很清醒。那兩個模特兒又年輕又漂亮。一個生得很黑,身材嬌小,體型很美,卻裝出一副弱不經風的放浪不羈的神態。另一個像孩子似的,表情呆滯,但是具有那種孩子所特有的容易消失的絕色的姿容。她長得不及她姐姐那樣身材勻稱,但是那年春天也沒有別的人是長得那麼好的。

「兩姐妹一個好一個壞,」帕散說。「我有錢。你想喝什麼?」

「來半升黃啤,」我用法語對侍者說。

「來一杯威士忌吧。我有的是錢。」

「我愛喝啤酒。」

「要是你真的愛喝啤酒,那你該去利普咖啡館。我猜想你一直在寫東西吧。」

「是的。」

「順利嗎?」

「我希望如此。」

「好。我很高興。而且一切都還有滋有味的?」

「是的。」

「你幾歲了?」

「二十五。」

「你想不想幹她?」他朝那黑皮膚的姐姐望去,笑瞇瞇地說。「她需要著哩。」

「你今天大概已經跟她干夠了。」

她翕開雙唇向我微笑。「他壞,」她說。「可是待人好。」

「你可以把她帶到畫室去。」

「別干骯髒事,」那金髮妹妹說。

「誰跟你說話來著?」帕散問她。

「沒人啊。可我說出口了。」

「我們來輕鬆一下,」帕散說。「一個嚴肅的年輕作家和一個友好聰明的老畫家還有兩個美麗的年輕姑娘在一起,整個生活都展示在他們面前啊。」

我們坐在那裡,姑娘們啜著飲料,帕散又喝了一杯兌水白蘭地,我喝著啤酒;但是除了帕散以外,誰也不覺得輕鬆愜意。那黑皮膚姑娘焦躁不安,她炫耀地坐著,轉過臉去讓人看到側面,讓光線投射到她臉孔的凹面上,一面向我顯露她黑色羊毛衫裹住的乳房。她的頭髮修剪得很短,又亮又黑像個東方女人。

「你擺了一天的姿勢,」帕散對她說。「難道這會兒還得在咖啡館裡當那件羊毛衫的模特兒?」

「我高興這樣,」她說。

「你看來像個爪哇玩偶,」他說。

「眼睛可不像,」她說。「要比那複雜得多。」

「你看來像個可憐的變態小玩偶。」

「也許吧,」她說。「可我是活的。比你還活呢。」

「我們等著瞧吧。」

「好,」她說。「我喜歡得到證明。」

「你今天可什麼證明都沒得到吧?」

「哦,你說那個呀,」她說著把臉轉過去,讓黃昏的餘輝照在她臉上。「你只為作畫激動來著。他愛的是油畫布,」她對我說。「總是有些骯髒的東西。」

「你要我畫你,給你錢,操你,這樣來讓我頭腦保持清醒,而且還要愛上你,」帕散說。「你這可憐的小玩偶。」

「你喜歡我,不是嗎,先生?」她問我。

「非常喜歡。」

「可你個兒太大,」她傷心地說。

「在床上每個人的尺寸都一樣。」

「這話不對,」她的妹妹說。「我可聽膩了這種話。」

「聽著,」帕散說。「要是你認為我愛上了油畫布,那明天我用水彩來畫你。」

「我們什麼時候吃晚飯?」她的妹妹問道。「在哪兒吃?」

「你陪我們一起吃好嗎?」那黑皮膚姑娘問我。

「不。我要陪我的legitime一起吃。」那時人家都這麼說。如今他們則說「我的reguliere〔4〕」了。

「你非得走嗎?」

「非得走而且想走。」

「那就走吧,」帕散說。「可別愛上打字紙啊。」

「要是愛上了,我就用鉛筆寫。」

「明天畫水彩,」他說。「好吧,我的孩子們,我再來一杯,然後到你們想去的地方吃飯。」

「去北歐海盜飯店,」那黑皮膚姑娘說。

「我也想去,」她的妹妹慫恿道。

「好吧,」帕散同意道。「晚安,年輕人。祝你睡得好。」

「祝你也一樣。」

「她們弄得我睡不著,」他說。「我從不入睡。」

「今晚讓你睡。」

「在北歐海盜飯店吃了飯以後嗎?」他把帽子戴在後腦勺上,咧著嘴笑。他看來更像一個上世紀九十年代百老匯舞台上的人物,而不大像一位討人喜歡的畫家,這原是他的本色,等到後來他上吊自殺了,我總愛想起他那天晚上在圓頂咖啡館的形象。人家說我們將來會幹些什麼,其種子就在我們心中,但是我始終以為那些在生活中愛開玩笑的人心中,種子上覆蓋的是優質泥土和高級肥料。

註釋

〔1〕 一般用白扁豆和鮮肉煨制,圖盧茲地區則用鵝、鴨代替,加上多種蔬菜。

〔2〕 斯特恩斯(Harold Stearns,1891—1943),美國作家,當時也僑居巴黎。1921年發表《美國和青年知識分子》,第二年發表他編的專題論文集《美國文明:三十個美國人的調查報告》,闡明大戰後那一代青年人的信條,對當代美國文明中居統治地位的人們表示蔑視和憎惡。

〔3〕 帕散(Jules Pascin,1885—1930),美國畫家,生於保加利亞。1905年遷居巴黎,以「風流社會」為題材創作諷刺畫。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加入美國籍,1920年回巴黎,開始創作一系列大型聖經和神話題材作品。後轉向描繪婦女。在第一次重要的個展前夕,突然上吊自殺。

〔4〕 legitime,法語,意為「合法的妻子」;reguliere,法語,意為「固定的女人」,可指妻子或情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