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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致蕭軍(書信節選)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七日(日本東京——青島)

均:

我和房東的孩子很熟了,那孩子很可愛,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有五歲的樣子,但能教我單字了。

這裡的蚊子非常大,幾乎使我從來沒有見過。

那回在游泳池裡,我手上受的那塊小傷,到現在還沒有好。腫一小塊,一觸即痛。

現在我每日二食,早食一毛錢,晚食兩毛或一毛五,中午吃麵包或餅乾。或者以後我還要吃的好點,不過,我一個人連吃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錢也不願花。你看,這裡的任何公園我還沒有去過一個,銀座大概是漂亮的地方,我也沒有去過,等著吧,將來日語學好了再到處去走走。

你說我快樂的玩吧!但那只有你,我就不行了,我只有工作、睡覺、吃飯,這樣是好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多一點。但也覺得不好,這並不是正常的生活,有點類似放逐,有點類似隱居。你說不是嗎?若把我這種生活換給別人,那不是天國了嗎?其實在我也和天國差不多了。

你近來怎麼樣呢?信很少,海水還是那樣藍麼?透明嗎?

浪大嗎?勞山也倒真好?問得太多了。

可是,六號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麼你還沒有接到?這文章沒有寫出,信倒寫了這許多。但你,除掉你剛到青島的一封信,後來十六號的(一)封,再就沒有了,今天已經是二十六日。我來在這裡一個月零六天了。

現在放下,明天想起什麼來再寫。

今天同時接到你從勞山回來的兩封信,想不到那小照像機還照得這樣好!真清楚極了,什麼全看得清,就等於我也逛了勞山一樣。

說真話,逛勞山沒有我同去,你想不到嗎?

那大張的單人像,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

兩片紅葉子(已)經幹幹的了,我記得我初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是弄了兩張葉子給我,但記不得那是什麼葉子了。

孟有信來,並有兩本《作家》來。他這樣好改字換句的,也真是個毛病。

“瓶子很大,是朱色,調配起來,也很新鮮,只是……”

這“只是”是什麼意思呢?我不懂。

花皮球走氣,這真是很可笑,你一定又是把它壓壞的。

還有可笑的,怎麼你也變了主意呢?你是根據什麼呢?那麼說,我把寫作放在第一位始終是對的。

我也沒有胖也沒有瘦,在洗澡的地方天天過磅。

對了,今天整整是二十七號,一個月零七天了。

西瓜不好那樣多吃,一氣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會再吃。

你說我滾回去,你想我了嗎?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沒有給淑奇去信,因為我把她的地址忘了,商舖街十號還是十五號?還是內十五號呢?正想問你,下一信裡告訴我吧!

那麼周走了之後,我再給你信,就不要寫周轉了?

我本打算在二十五號之前再有一個短篇產生,但是沒能夠,現在要開始一個三萬字的短篇了。給《作家》十月號。完了就是童話了。我這樣童話來,童話去的,將來寫不出,可應該覺得不好意思了。

東亞還不開學,只會說幾個單字,成句的話,不會。房東還不錯,總算比中國房東好。

你等著吧!說不定那一個月,或那一天,我可真要滾回去的。到那時候,我就說你讓我回來的。

不寫了。

祝好。

 

八月二十七日晚七時

你的信封上帶一個小花我可很喜歡,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

東京趜町區富士見町,二丁目九一五中村方

一九三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日本東京——青島)

均:

不得了了!已經打破了記錄,今已超出了十頁稿紙。我感到了大歡喜。但,正在我(寫)這信,外邊是大風雨,電燈已經忽明忽暗了幾次。我來了一個奇怪的幻想,是不是會地震呢?三萬字已經有了二十六頁了。不會震掉吧!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說真話,心上總有點不平靜,也許是因為“你”不在旁邊?

電燈又滅了一次。外面的雷聲好像劈裂著什麼似的!……我立刻想起了一個新的題材。

從前我對著這雷聲,並沒有什麼感覺,現在不然了,它們都會隨時波動著我的靈魂。

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所以我並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寬宏的!……

我的表已經十點一刻了,不知你那裡是不是也有大風雨?

電燈又滅了一次。

只得問一聲晚安放下筆了。

 

三十一日夜,八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四日[1](日本東京——上海)

軍:

關於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報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點,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對的,我跑去問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說:“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錯了。”我很希望我是看錯,所以很安心的回來了,雖然去的時候是流著眼淚。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張中國報上清清楚楚登著他的照片,而且是那麼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

現在他已經是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在他睡到那裡去了?雖然在三個月前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是坐在籐椅上,而且說:“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專會嚇呼(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

我等著你的信來。

可怕的是許女士的悲痛,想個法子,好好安慰著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靜下來,多多的和她來往。過了這一個最難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後總是比開頭容易平伏下來。還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夠想像了。我想一步踏了回來,這想像的時間,在一個完全孤獨了的人是多麼可怕!

最後你替我去送一個花圈或是什麼。

告訴許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十月二十四日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日本東京——上海)

三郎:

我沒有遲疑過,我一直是沒有回去的意思,那不過偶爾說著玩的。至於有一次真想回去,那是外來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的自動。

大概你又忘了,夜裡又吃東西了吧?夜裡在外國酒店喝酒,同時也要吃點下酒的東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裡吃東西在你很不合適。

你的被子比我的還薄,不用說是不合用的了,連我的夜裡也是涼涼的。你自己用三塊錢去買一張棉花,把你的被子帶到淑奇家去,請她替你把棉花加進去。如若手頭有錢,就到外國店舖買一張被子,免得煩勞人。

我告訴你的話,你一樣也不做,雖然小事,你就總使我不安心。

身體是不很佳,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毛病,沈女士近來一見到就說我的面孔是膨脹的,並且蒼白。我也相信,也不大相信,因為一向是這個樣子,就不希奇了。

前天又重頭痛一次,這雖然不能怎樣很重的打擊了我(因為痛慣了的原故),但當時那種切實的痛苦無論如何也是真切的感到。算來頭痛已經四五年了,這四五年中頭痛藥,不知吃了多少。當痛楚一來到時,也想趕快把它醫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總是不必了。因為頭痛不至於死,現在是有錢了,連這樣小病也不得了起來,不是連吃飯的錢也剛剛不成問題嗎?所以還是不回去。

人們都說我身(體)不好,其實我的身(體)是很好的,若換一個人,給他四五年間不斷的頭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體還好不好?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周先生的畫片,我是連看也不願意看的,看了就難過。海嬰想爸爸不想?

這地方,對於我是一點留戀也沒有,若回去就不用想再來了,所以莫如一起多住些日子。

現在很多的話,都可以懂了,即是找找房子,與房東辦辦交涉也差不多行了。大概這因為東亞學校鐘點太多,先生在課堂上多半也是說日本話的。現在想起初來日本的時候,華走了以後的時候,那真是困難到極點了。幾乎是熬不住。

珂,既然家有信來,還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說給他,取決當然在於他自己了,我離得這樣遠,關於他的情形,我總不能十分知道,上次你的信是問我的意見,當時我也不知為什麼他來到了上海。他已經有信來,大半是為了找我們,固然有他的痛苦,可是找到了我們,能知道他接著就不又有新的痛苦嗎?雖然他給我的信上說著“我並不憂於流浪”,而且又說,他將來要找一點事做,以維持生活,我是知道的,上海找事,哪裡找去。我是總怕他的生活成問題,又年輕,精神方面又敏感,若一下子掙扎不好,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我看既然與家庭沒有斷掉關係,可以到北平去讀書,若不願意重來這裡的話。

這裡短時間住則可,把日語學學,長了是熬不住的,若留學,這裡我也不贊成,日本比我們中國還病態,還干苦(枯),這裡沒有健康的靈魂,不是生活。中國人的靈魂在全世(界)中說起來,就是病態的靈魂,到了日本,日本比我們更病態,既是中國人,就更不應該來到日本留學,他們人民的生活,一點自由也沒有,一天到晚,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著,而且沒有住人的樣子。一天到晚歌聲是沒有的,哭笑聲也都沒有。夜裡從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燈光也都被關在板窗裡面。日本人民的生活,真是可憐,只有工作,工作得和鬼一樣,所以他們的生活完全是陰森的。

中國人有一種民族的病態,我們想改正它還來不及,再到這個地方和日本人學習,這是一種病態上再加上病態。我說的不是日本沒有可學的,所差的只是他的不健康處也正是我們的不健康處,為著健康起見,好處也只得丟開了。

再說另一件事,明年春天,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願的地方去消(逍)遙一趟。我就只消(逍)遙在這裡了。

禮拜六夜(即十二日)我是住在沈女士住所的,早晨天還未明,就讀到了報紙,這樣的大變動使我們驚慌了一天,上海究竟怎麼樣,只有等著你的來信。

新年好。

榮子

 

十二月十五日

“日本東京趜町區”只要如此寫,不必加標點。

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北京——上海)

軍:

現在是下午兩點,火車搖得很厲害,幾乎寫不成字。

火車已經過了黃河橋,但我的心好像仍然在懸空著,一路上看些被砍折的禿樹,白色的鴨鵝和一些從西安回來的東北軍。馬匹就在鐵道旁吃草,也有的成排的站在運貨的車廂裡邊,馬的背脊成了一條線,好像魚的背脊一樣。而車廂上則寫著津浦。

我帶的蘋果吃了一個,紙煙只吃了三兩棵。一切慾望好像都不怎樣大,只覺得厭煩,厭煩。

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時,車停在一個小站,這時候我坐在會客室裡,窗外平地上儘是些墳墓,遠處並且飛著烏鴉和別的大鳥。從昨夜已經是來在了北方。今晨起得很早,因為天晴太陽好,貪看一些野景。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麼?

方才經過了兩片梨樹地,很好看的,在朝霧裡邊它們隱隱約約的發著白色。東北軍從並行的一條鐵道上被運過去那麼許多,不僅是一兩輛車,我看見的就有三四次了。他們都弄得和泥猴一樣,它們和馬匹一樣在冒著小雨,它們的歡喜不知是從那裡得來,還鬧著笑著。

車一開起來,字就寫不好了。

唐官一帶的土地,還保持著土地原來的顏色。有的正在下種。有的黑牛或白馬在上面拉著犁杖。

這信本想昨天就寄,但沒找到郵筒,寫著看吧!

剛一到來,我就到了迎賢公寓,不好。於是就到了中央飯店住下,一天兩塊錢。

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這真是怪事,哪裡有?洋車跑到宣外,問了警察也說太平橋只在宣內,宣外另有個別的橋,究竟是個什麼橋,我也不知道。於是跑到宣內的太平橋,二十號是找到了,但沒有姓周的,無論姓什麼的也沒有,只是一家糧米鋪。於是我游了我的舊居,那已經改成一家公寓了。

我又找了姓胡的舊同學,門房說是胡小姐已經不在,那意思大概是出嫁了。

北平的塵土幾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使我真是惱喪,那種破落的滋味立刻浮上心頭。

於是我跑到李鏡之七年前他在那裡做事的學校去,真是七年間相同一日,他仍在那裡做事,聽差告訴我,他的家就住在學校的旁邊,當時實在使我難以相信。我跑到他家裡去,看到了兒女一大群。於是又知道了李潔吾,他也有一個小孩了,晚飯就吃在他家裡,他太太燒的麵條。飯後談了一些時候,關於我的消息,知道得不少,有的是從文章上得知,有的是從傳言。九時許他送出胡同來,替我叫了洋車我自歸來就寢,總算不錯,到底有個熟人。明天他們替我看房子,旅館不能多住的,明天就有了決定。

並且我還要到宣外去找那個什麼橋,一定是你把地址弄錯,不然絕不會找不到的。

祝你飲食和起居一切平安。

珂同此。

榮子

 

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