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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表示

關於香港記憶

2007年春,我與好幾個同事一起,被報社派去香港拍攝紀念回歸十週年的專題素材。為了能夠成行,我還專門回了老家辦了證件和簽注。當初剛來廣州不久,就有一次要隨王磊去香港參加亞洲藝術節演出的機會,因為證件不齊,我與鼓手在深圳關口被擋了回來,搞得很失落,隨後被深埋的「赴港」的心,終於在多年後被刨了出來。

和同事們到香港之後,頓覺開心。到處是繁忙而有條理的景象,街道招牌上的繁體字也讓我欣喜,它們存在的意義似乎不是廣告,而是在向我確證自己並未因什麼而改換過門庭。大街上的斑馬線邊,人們整整齊齊地等著綠燈,紅燈一停,人的巨大方陣在第一秒鐘像是被彈射了出去。我像意外蹚進了一條陌生的河流,變得手足無措。周圍一切都在忙碌忙碌,前進前進,我卻像個無所事事的閒人,不禁愧疚起來。好在河水不是太深,好在我還可以回到社會主義廣州去,瞬間又慶幸起來。下一個瞬間又覺得自己不想走,想留在這河流之中。

在香港,最實惠的吃飯地點當數茶餐廳了。第一次進去,覺得好擠!開什麼玩笑,人挨人、背挨背在那兒吃著牛扒飯豬扒飯。那麼小的桌子,還要與不認識的人同座,頭抵著頭去享用那一餐飯。能在陌生人旁邊找到位置已經不錯了,茶餐廳的生意實在太好。也曾在麥當勞看見一位白領買了漢堡,站在玻璃窗前低著頭沉默而快速地吃完它的樣子,心中會生起一點同情,這些被壓擠的生命,是不是活得太辛苦了。

香港茶餐廳,形式雖然和廣州幾乎一樣,但有本質區別:夠吃,而且做得好。比如點一份牛扒飯,那就有一塊大的、做得又香又嫩的牛扒。雖然一份飯菜比廣州要貴上十幾元,但你全無交了錢又受蹂躪的憋屈。

在香港地鐵上,竟遇到過一位男士給我們讓座的事。我跟著幾個同事衝進地鐵,見有座位,相繼落座。座位差一個,我還在站著,一位在旁邊座位上看書的男士見我們是一起的,隨即默默站起身,笑著示意我坐下。真是為搶座的心慚愧,我尷尬地站著,再不好意思去坐。後來也跟同事討論過這個事,為什麼香港人跟我們不太一樣?結論是:他們講「奮鬥」卻不是講「鬥爭」的。究其原因,他們教育的根本是教人向善的。當內地人努力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說要受到好的教育,其實聰明的家長很明瞭並不是去學數理化。數理化中國教得並不差,最根本上的好教育是讓人心向善。不一定西方才有,華人世界也有。

就是那次在香港的一天晚上,我跟同事從山上拍夜景回來,打車回到酒店大堂,發現相機包丟失,用了三年的徠卡MP相機連同鏡頭丟在了出租車上。發現時,出租車已經開走,我急得跺腳。懂粵語的同事連忙幫我打電話報警,很快來了三位年輕的警察,迅速瞭解情況並聯絡交通聲訊台播報尋物啟事。那三位警察忙前忙後的關切神態特別令我難忘。

那天晚上,我是在極痛苦的等待中度過的。不僅是因為價值幾萬塊的相機,還因為我跟它相伴幾年走街串巷產生的感情,難以接受它瞬間就不在了。晚上洗澡時,我盯著鏡子發現自己的臉都是僵硬的……當時最強烈的願望是希望時間能倒回去、倒回去,回到打車之前,回到上山之前,或者回到我沒來香港之前……

天遂人願,在我沮喪地回到廣州一周後,香港警察打來電話,說相機找到了,禮貌地問我近期有沒有時間再去香港。我激動地答道:「有,有,我馬上就去。」

在灣仔警署證物科,我見到了我的相機。裝相機的腰包、幾個紐扣電池、三個膠卷等都被單獨放在不同的袋子裡,並綴有標牌,還附有打印的物品清單。通過警察聯繫到交相機的人,電話中對方卻不肯接受任何酬謝……我沒法具體瞭解警察在尋找相機過程中經過了哪些努力,但我想,之所以說香港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那一定是個需要絕大多數人明理、向善、守法的地方。人心的安全,才讓我們的東西最大限度地避免了丟失。

來自台灣的答案

我還沒有去過台灣。很早以前聽過一個故事,讓人覺得「想去」就是一個有風險的笑話:

某日,廈大的一對學生情侶在海邊戀愛,他們看到滔天海浪中遠遠地奮力游來一人,越來越近,非常艱難。終於,那人上了岸,踉蹌走到他們面前說:「請問同學,這裡是不是台灣?」

當然,這是「嚇大的」朋友編出的笑話。雖然我也有去台灣拍照片的願望,但還是像當初去香港一樣,先拖著。但我在去年看了一個作品後,變得非常想去。

天津美院女生朱婷婷的畢業作品——視頻紀錄片《我要見馬英九》,記述去年她帶著想見馬英九的願望第二次去台灣並為之努力的過程。種種經歷之後,最終未能得見,但非常令人敬佩。她的採訪中很多民眾認為是有可能的,只是不確定,要申請、碰碰運氣。也有人讓她帶話給領導人,言辭懇切,非常令人感慨。

整個作品特別令我難忘的場景是:她在雨中去「總統府」門前跟「憲兵」提出求見,以及「憲兵」請她稍等後進院叫來長官接待。前前後後通過隱蔽拍攝記錄,所有執勤人員的態度令我震驚得眼珠子都要跌落下來:友善和藹甚至有些溫文爾雅,就像上學時同班的最老實的男同學,而這分明又不是在諜戰劇裡。我當過那麼多年記者,太知道各級看門人是什麼樣子了。我敢打賭同樣的作品在「內地」做一次,其結果應該是不能播出的吧。我們的慣性意識讓我們拿出相反的態度,認為相反才是理所應當的。我們看到影視劇裡,給達官貴人站崗或開道的,滿嘴都是「走開走開」、「閃開閃開」,用「肅靜」和「迴避」維護著權力的威武。後代的衙門甚至包括單位門崗、小區保安大多不用教就會嫻熟運用職業前輩的嘴臉。他們可能覺得自己是站在權力一邊的,權力就是對抗人的、是不可親近的,更是不可分享的。

我有一個攝影師朋友,家在廣西革命老區。在當地博物館工作的朋友請他為館裡拍一組照片,用「情景再現」的方式拍攝紅軍在當地會師的盛況。拍攝時他們找來不少群眾演員,拍攝方案也不複雜:在山坡上,大家穿上紅軍的衣服,簇擁在兩位緊緊握手的「首長」身邊,舉著紅旗、長槍和大刀並齜牙大笑即可。群眾演員是附近的農民,還有從街上雇來的 「摩托仔」。開始換裝、領槍時大家還挺新鮮、興奮,拍攝時卻因位置、狀態等不合主旋律要求而遲遲不能完工。就在大家都很疲憊的時候,一個群眾演員支吾了一聲:「老闆能不能加一點錢啊?這麼久……」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大家互相看著,攝影師也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人群中一名「摩托仔」突然揮動手裡的駁殼槍大喝一聲:「剛才是誰說的?拖出斃了!」一場可能發生的「紅軍」嘩變竟這樣隨一陣哄笑平息了,拍攝順利完成。

你看,有時候不需要權力和金錢發話,我們自己都能有上好的表現。慣性的代入感足以讓我們忘情遊戲而忘記自己的根本權益,忍不住地擁護點什麼或保持沉默。

我們猜想別人可能也壞過,但他們改變了,可以好得讓你覺得陌生。我們身邊和腦子裡的壞東西還很多,在我們都認為它理所應當時,它正慢慢鞏固成了基因。我們一次次地低下頭,躲掉了一次次可以面朝文明的機會。

朱婷婷赴台之前聽別人說,那裡最美的風景是人。她想去瞭解它,瞭解文明背後的支撐點是什麼。我想,朱婷婷找到了答案,視頻作品的最後,她以在自由廣場的地面上「睡一會兒」的方式作了沉默的表示。

當時下著小雨,她很確信地躺在答案上面,並有十分鐘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