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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沒有融入廣州文化

我已經不上火了

十幾年前,我稀里糊塗地來到了廣州。曾試圖學廣州話,但是最終也不會說。也曾聽說過「食在廣州」,但我也不常吃廣州菜,更不喜歡喝什麼老火煲的湯,甚至不愛吃水果。之前在媒體上班那些年,同事中外地人多但都不說廣州話。廣州本地人之間才說廣州話,於是失去了學習環境。後來廣州話也不再時髦,乾脆徹底不再想著去學。

廣州菜很願意體現食材原味,這是它優秀的一面。潮汕菜館在廣州也多,只是會貴一些。與朋友吃飯,只要可以選擇,我還是會堅定地去川菜、湘菜的館子。香的、辣的,還是比較對胃口。

廣州的茶餐廳,按說是方便也便宜的,但在那兒總覺得吃得難受,不合我性情。一個盤子上面扣上一小碗米飯,邊上擺幾塊禽肉,有時還會有三兩根青菜——吃不飽啊吃不飽!而且,從面對著它開始,一直要盤算著那點菜與飯的進度怎麼搭配,需嚴格控制交替入口的節奏,否則就得接受飯或菜不夠的後果。菜——飯——飯,菜——飯——飯,菜——飯——飯——飯,至結束。被約束、鉗制著吃東西的感覺簡直糟透了,更不用說還是花了錢的。其間節奏還不能錯亂了,比如菜先吃完,還得到鄰桌找辣椒醬或醬油,把多出來的飯吃完,實在有失體面。

後來到了重慶、四川,情況就有了令人振奮的改觀。任何一個小飯館,且不說廚師手藝都是那麼可靠,單說米飯裝在大木桶裡擺在旁邊任吃這一條,是多麼令人歡欣!飲食這東西,花錢多少先不說,愉快應該是基本選項。那些茶餐廳老闆,把食客搞得悲情,簡直就是犯罪啊。

造化是弄人的,到廣東後幾年,慢慢發現自己也變成了「廣東體質」,輕易不敢吃辣的、油炸的東西,會上火。當記者的時候,遇盡各種意外、突發狀況,火急火燎的事不斷。導致我臉上起痘、牙齦腫痛、突然感冒,甚至在趕寫稿子急迫時突然嘔吐的情況都發生過。以前我嘴裡有幾顆不好的牙,但凡上火,它們就開始作痛,成了一些活火山口,我也因此受盡了折磨。終於有一回牙痛超級大爆發,跑到醫院。遇到的是一位彪悍的大夫,斷然宣判四顆壞牙全部拔掉。我在牙齦打了麻藥之後躺下,大夫那彪悍的臉閃現在我已無知覺的臉的上方,他手中似乎拿著錘、鑿,依次把那四顆牙從肉的土壤上挖出來。無痛感,只感覺到整個頭隨著錘、鑿子一下一下震動,然後,是鉗子的擰、拽……最後,他贏了,我滿嘴塞滿棉球蹣跚離開醫院。我覺得從那時起,我的性格就變了,我也好像後來再也沒有上過火。

難道我就這樣被鑿成了南方人麼?

廣州文化的一大精華,是我剛來不久就感受到的,那自由的空氣。務實、直接,不干涉別人,沒有多餘的客套麻煩。比如你奇裝異服,或者留長髮,在街上沒人覺得異樣,在單位裡也沒有人說你,更不會有領導找你談話。再比如你去做客吃飯,主人在開始時會問你喝什麼酒,白酒還是啤酒,或者是不喝,由你選擇,絕無死勸。你若直接吃飯,也可以,怕是一會兒看別人喝得起勁,想說喝點又不好意思開口——誰讓你開始時做假。

北方有烈酒

不承認酒量有大小的事實,打著公平的幌子實施不公平,這是中國酒文化裡,最糟粕的地方。把客人搞暈、搞翻、搞傻,模糊彼此思維讓其渾然一片,這大概是要喝酒達到加深印象、增進感情的基本原理。或者是把感情持續推進一步,換來對方什麼掏心掏肺的承諾,也是酒的實際功效吧。對我來說,只能是當時吐得掏心掏肺了,加深印象也是次日的事,因為後怕。

我們老家安徽有句話說,「家裡來了客人,如果不是被抬出去的,鄰居會看笑話」,這是多麼實誠且無視一切生理後果的待客理念!

1995年,崔健樂隊到我所在的安徽淮南演出,把這個搖滾重鎮攪動得沸騰。演出時老崔玩得興起,中途停下來邀請一位當地樂手上台共奏一曲,我被一堆搖滾青年們推上台去,從貝司手張嶺手中接過琴,合奏的曲目是《寂寞就像一團烈火》。作為一個非省會工業城市,淮南是寂寞的,搖滾教父的到來起碼在那幾日把無數搖滾青年的寂寞燒成了灰燼。當地的一位琴行老闆還不失時機地在演出第二天把崔健和幾個樂手請到店去玩,然後共進午餐。我也在席。大伙坐下來後,主人忙不迭地斟酒,挺彆扭地叫著「崔老師」、「崔老師」,在座的搖滾相關人士們摩拳擦掌準備喝酒,眼看著一場正宗的搖滾與醬香型的頂級閤家歡就要搞起來,以撫慰地方搖滾分支機構常年的寂寞衷腸。

「我們先吃飯吧。」崔健說,吉他手艾迪也附議。「啊?怎麼可以先吃飯?應該先喝酒啊!」主人愣了。「吃了飯也可以再喝酒嘛」、「吃著飯喝也不是不可以啊」老崔繼而拋出了冷靜的解釋。無奈,預支了激情的搖滾酒宴在教父發話後終於主隨了客便。事實結果是大家一頓海吃,酒只在最後意思了幾下。這件事像個寓言,在當時我這個搖滾小青年心中引發了激盪,至今迴響。溺酒的原因有千千萬,權力卻可以往外撈人。

我的酒量,就是在河南練出來的。以前是一兩的量,現在已經是二兩。

我驚歎河南的敬酒形式:主人方某一人拎著酒瓶過來了,給你倒上三杯,看著你喝掉,而且他不喝。看著你喝掉,倒上第四杯,他才離開。不一會兒,另一人拎著酒瓶又過來了……我說我的酒量只有三杯,這樣喝下去,不科學啊。有朋友給出解釋,這個敬酒傳統,緣於以前我們這個地方窮,酒是給客人喝的,主人是不喝的。同歸於盡看來也只能是一廂情願,什麼也不必說了,兩眼都是淚啊,我喝!每當此時我就想廣州了,我想廣州的茶餐廳了……

是否勸酒成了我檢驗自由的一個標準。我們到底有什麼樣的難言之隱需要用酒來一洗了之呢?竟然需要我們用自由去代換,它是不是被高估了作用?這讓我想起了重慶洋人街的一道標語:「我喝酒是想把痛苦溺死,可該死的痛苦卻學會了游泳。」

一顆北方的心,活在南方的空氣裡。按理講,缺少語言、飲食這些基本的融入,應該不能算融入了一種文化。前兩年,北方的好朋友曾勸我搬離廣州,認為我在廣州待著已無意義。不如搬到開封、鄭州或者重慶去,拍照片也方便,省去成年南來北往的動作。他們說北方好玩而且朋友多,可以經常聚並保證不讓我多喝酒。我也狠狠地動過心,但搬家總不是件容易的事,加上我又不是不喜歡廣州,後來就沒去想了。

70年代人受的教育,還是比較重精神輕物質的。相對於務實的環境來說,我就是個務虛者。就這樣也不錯,離自己思念的和心跳的都遠一些,可以保持著念想的距離,這算是我想給內心的一種佈局吧。在一種空氣中做著另一種樣子的呼吸,雖然是相對的、局部的、流動的自由,但它著實得來不易。南方自由的空氣,分分秒秒會提醒我心之所指,讓我在隱居的物質叢林裡練習坐懷不亂。

冬日裡在北方行走,我喜歡在野地裡採摘一些花草的種子,有喇叭花,還有四季豆,帶回南方來,一開春便在陽台上種下。這讓我在整個春夏可以一直看到北方的樣子,可以看到我不在的時候它們的季節。北方的顏色在我的陽台上瘋長,一如我的想念。我想念北方的風物、飲食還有朋友,我要抓緊時間呼吸,調整,快讓我再回到北方去。

喝酒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