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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是空中的事

感性與理性

美國攝影大師亞歷克·索思(Alec Soth)有個年輕的助手,以前是學音樂的,有很好的家庭條件,長大後周圍都是頂級音樂人才。索思就問他,有那麼好的條件和資源,為什麼不搞音樂,卻來做攝影,給我當助手呢?助手回答說,最優秀的音樂家其實都師出無名。只有那些躲在父母的地下室裡、連手握吉他的姿勢都不知道的孩子,才能用心聆聽並發展出自己的獨特的聲音。

不瘋魔不成活,指的就是內心的瘋狂、執著的信念,這其實是一種信仰。中外歷代最傑出的藝術作品,多為信仰而作。古希臘帕特農神廟、敦煌莫高窟、文藝復興的雕塑壁畫……那些勇敢踏路前行的人:絲綢之路上的商賈、大航海時代的水手、仍在探究著世界的冒險家們……也都懷有「獨行萬里,只為允你一諾」式的信念。攝影,正是帶著藝術的信仰看這個世界。

藝術是感性的,首先有感性的萌芽,才會有理性的枝丫。

攝影是需要在一個人身上獨自完成的,起碼在創作過程中是。攝影是攝影師的極限運動,你選擇了做這個工作,其實你就是一個「獨唱團」,它要你身心合作做到最好。思想和行動統一起來,感性和理性結合起來,並在運動發展中不斷調整。好比是感性與理性結伴去流浪,理性負責帶路,感性負責選擇、判斷。

在外面跑,就像夢遊一樣,既要保持天真的感性,又要對所有的衣食住行和天氣、光線這些東西保持理性。與自己相處的日子,你要照料頭腦和身體。比如某一天下午我來到一個小鎮上,我會思考是先去找一家旅館住下來,還是直接背著包找個地方開始去拍?我會考慮明天的天氣怎樣,是陰天還晴天?我能不能今天晚上趕緊把我帶的那一包髒衣服全給洗了?明天旅館要求幾點退房?我能不能把晾乾的衣服收拾起來趕緊跑,奔向下一個小鎮?就是在這種糾結的狀態下,慢慢耗盡每一次難得的出行機會。

我曾被不少人讚頌能吃苦。挺多人把吃苦當成一件天然高尚的事,也不管因為什麼吃苦。攝影師常被人「簡視」為在路上,在路上只是形式,心靈的摸爬滾打才是真正的旅途。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我只擔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難。」苦行是不值得標榜的,聽隨內心的衝動,讓生命個體與藝術形式達到自由的統一才是重要的。我沒有義務自費為別人表演方向不明的奔跑,搞一場無意義的苦肉計。

我們常聽說「梅花香自苦寒來」,其實依我看,開花、發芽只是梅的必然信念,寒冷是它需要的環境條件,飄香只是副產品,恰巧被路過的勵志哥聞到而已。

拋掉所有條條框框,讓靠譜的行為及時形成經驗,成為效率,成為品質。所謂運氣,也應該是在此間滋長。如果天意眷顧,那些不可複製的利好條件定會同時出現,意境全開,會超越想像力。內心長期的儲備與所經歷的世界產生感應,就是在攝影過程中的靈光一現,誇張點兒說:讓你一秒鐘想到一切。

經常有攝影的朋友懇切地請別人幫他看照片,希望能得到指點、指正、指個方向。也有不少朋友喜歡聽各種攝影講座,帶著諸多困擾去問不同的老師。我也時常遇到這樣的請求和提問,但我內心裡不是很贊同這樣做。藝術創作這個事是很個人的,攝影屬於技術上的秘密很少,把照片拿給別人看,作為開闊眼界、觀摩、話題探討是可以的,但很多情況是高手在幫初學者刪照片、幫別人修正觀念,告訴別人這是好片那是廢片,這就似有不妥了。說到底,你若自己不知道好壞,你是怎麼拍下那些照片的呢?拍照的過程,本來就是你親下判斷的過程。再讓別人說好壞成廢,這在邏輯上講不通。

信賴、依賴老師和專家,各行業都比較普遍。好像專家的建議可以「有病治病、沒病保健」。在很多人心裡,似乎總覺得攝影有著什麼「可量化」的秘密,恨不得讓老師長話短話,速速交出你那包打天下的秘方來。

地對空的戰鬥

做過攝影暗房的人都知道,放印照片的時候會「打試條」,為的是通過對幾條小的相紙上不同曝光時間的觀察,評估並選定最終的曝光方案。很多人把試條打得很「精」,黑白灰的過渡、暗部細節、層次這些術語縈繞腦海並指導他做出挑選,但結果總是不好。究其原因,暗房工作不是在試條上選出曝光量適中又兼顧的遊戲,而是要會「看整體」,即看作品的整體效果和氣氛,看它們有沒有極限地表達作品內容。會不會統看總體,還是歸結到個人眼光,總體的定奪,也如一次拍攝時的決斷,所以說暗房是二度創作。它與拍攝環節一樣至關重要,它決定了我們拿出什麼最終的成品來。這像我們看一個人,不是割裂了看人五官、身體部件,而是它們組合在一起並連同言行舉止、風度氣質等,給我們的總體說服力。藝術的最大難度,在於審美,藝術家前前後後都是憑眼光讓人買你的賬。

攝影、武術、書法、音樂等等門類都有其龐大體系,都會包含有很多程序上、器物上、形態上的東西讓人為之著迷。暗房大概是由於資金佔用大、有神秘感,才讓人高看。它牽涉到的硬件標準、衛生標準等等也讓初入行的人不敢妄談。一門心思鑽到局部、枝葉細節裡,甚至器材、器物之美的玩味裡去,看上去好像成了精,事實上仍在地面或者說還在一個坑裡徘徊。武術中有一句話叫「花拳入門,錯了一生」,一輩子沒有摸到純樸、實用的主脈,以致「周旋左右、滿片花草」,這個一生的錯,代價似乎太大了一點。

「為學日近,為道日遠」。曾看過這樣一句話,大意是:藝術是空中的事,地面上的事捋得太清楚,空中往往就不靈了。我是很以為然的。

知識在地面上,素養在天空中;小聰明是地面上的,大智慧是天空中的;觀察是地面上的,認識是天空中的。越來越嫻熟的小聰明多了,大智慧就要被擠占。其實攝影只是小部分來自觀察,人人都在觀察,真正的觀察力,是深刻的洞察,是高於常人的敏感和認識。好的藝術家做事看大處,迅速抓住事情的實質,能看見不容易被別人看見的東西,並做成自己的藝術。能做到「精確打擊」的藝術家,往往有一個跳脫在外的、「模糊控制」的秘密。

「地對空」的戰鬥永遠在激烈進行著,戰場就在藝術家的身上。

足球巨星們有一項難以言說的素質,就是臨門一腳時的「想像力」。這不是教科書告訴他們的套路、讓他們應該怎麼做,而是存乎一心的奇思妙想,是在最關鍵時刻一次最美妙的發生。它一次次告訴你:這簡直就是一種奇跡。夜空中的焰火綻放了,把所有人的臉照亮了。

前些年,是否是「執導型」的作品幾乎被認為是藝術的分界線,好像那樣的作品才容易被認出是含有思想觀念的,我覺得這是有很大問題的。「執導型」作品也不乏好的,是可以成功輸出思想的,但我認為生活的現場本來就不缺乏引發藝術火焰所需的一切燃料,它們是有觀念和態度的,這種取自自然的道具甚至更難得和更有魅力。

攝影有個重大的特性,就是它的「介入感」,這個介入感,不是干涉意義上的參與事件,而是面對發生情境的在場感。它的真實、迅捷是繪畫創作比不了的,攝影師可以「第一面對」、「第一發問」,並可能「第一認知」。後來的觀者,在欣賞你帶來的情境時,已經包括了你對世界的慨歎。因為你不僅傳達了見識,也表達了你的見地。在無限的未知之中,你與什麼「有感」並與它們「話說當面」,這是攝影理直氣壯的優勢。這是一個真實、系統的生命工程,你用什麼聽聞的態度和拼湊的素材可以槍斃「活現實」和「真生活」?生命是難以執導的,執導生命的應該是你的情懷與未知。

變化中的心靈是易感的。這世界有那麼多的精彩意義散落,等我去感知,我總要把我的心一次次地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