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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武俠與人文素養

孔慶東博士,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著名學者。主要作品有《超越雅俗》、《誰主沉浮》、《47樓207》、《空山瘋語》、《井底飛天》、《獨立韓秋》、《黑色的孤獨》等專著。近年在多家電台、電視台和多所大專院校設壇講授金庸小說,被譽為「北大醉俠」。主要講授《中國現代文學史》、《現代通俗文學研究》、《魯迅研究》等課程。

各位朋友大家好!你們來自三山五嶽,肯定是練什麼武功的都有,我不好講很專業很窄的題目。社會上很多人對我有所瞭解可能是看了我的書,看了我在電視上的胡說八道。很多人可能認為我是研究武俠的,所以今天我講《武俠與人文素養》。我會盡量把大家關注的問題展示出來,講得不清楚的地方,後面留一些時間大家可以「審問」我。

首先講一下我和武俠的關係,我最近兩年到處演講總要辯解這個問題,有很多人認為我是研究武俠、研究金庸的,我總說「非也,非也」。我不是研究武俠的,也不是研究金庸的,那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那不是我的專業。我本人既不武也不俠,我小學時候學過一個星期的武術,因為壓腿太疼了我就不去了,我不願意學了,其實是我不願意吃苦。但是我找了一個借口,我說當年霸王項羽學劍後來不學了,因為打不倒幾個人,我說我不能學武術,我要學一種功夫一出手能打倒一萬個人,其實是給自己的懶惰找個借口。我現在在學校裡當老師,我是搞現代文學研究的,我研究的是經典的現代文學,是魯迅、茅盾、曹禺、老捨、郭沫若等人。我為什麼去研究武俠順便管了人家的閒事呢?原因很複雜,不該我管的事情我去管,是因為沒有人管這個事情,是因為管轄範圍、管轄職責出了問題,產生很多人越界維護路段。這是我和武俠的關係。

武俠與現代文學有關係。現代文學是做什麼的?現代文學不是風花雪月,現在大家不知道大學裡的學者、中文系的人是幹什麼的,社會上的人以為中文系就是風花雪月、咬文嚼字、舞文弄墨的,他們從中學的語文課出發去想像中文系。比如當年我考北大中文系的時候,我的父親非常不理解,他說你上了大學還要學語文呀!天下還有你不認識的字嗎?你還要學多少字呀?老人家以為學語文就是學習不認識的字。大部分人不知道中文系是做什麼的,在北大有個做招生咨詢的開放日,我看到很多家長在各個系的小攤面前來來往往,但到中文系小攤前的家長寥寥無幾,有幾個家長從中文系的小攤前匆匆走過,一個家長說:「中文系?中文系是做什麼的?」另一個家長說:「中文系就是念小說的,歷史系就是講故事的。」我給他們補充了一句:「哲學系就是看風水的。」我們大多數家長不知道大學裡的專業是幹什麼的,他們容易望文生義,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下指導自己孩子的命運。他們可能認為金融系就是賺錢的,管理系就是當官的,他們其實不知道金融系是幫助有錢人數鈔票的,管理系是給別人當孫子的。社會和大學的隔膜太多。一方面我們的科學研究成果在世界上並不低,我們的大學水平是比較高的,而我們國家落後在大眾的層面,我們很多城市現在搞市民講堂,我對此很贊成。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的水平體現在普通大眾的水平,那些精英的水平我國早就已經很高了,有魯迅、巴金、茅盾這樣高水平文學作家的國家是不多的。美國很強大,但連半個魯迅都沒有,美國的作家和思想家與魯迅一比都淺薄得很。但它強大在哪兒呢?它平均水平高,普通市民的水平比我們普通市民的水平要高,所以他們沒有魯迅無所謂。我們有一個魯迅,那麼有多少人懂得魯迅呢?大家是如何接觸魯迅的呢?是通過上學。如果不是中學語文課本裡選了幾篇魯迅的課文,誰會去圖書館找《魯迅全集》來看呢。你們有過這樣的衝動嗎?沒有。我們大多數老百姓沒有這樣的意識:我沒事了,我現在工作了,我現在有自由時間了,我要把《魯迅全集》讀下來。全國有多少這樣的老百姓?沒有。全國如果有十分之一這樣的老百姓,中國早就強大起來了,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五四」時提出民主與科學,差不多一百年過去了,我們國家社會層面、大眾層面的民主與科學意識還這麼不如人意,還這麼差。一方面我們的宇宙飛船已經上天了,另一方面我們又有非常愚昧的理念,為什麼落差那麼大?是因為很多人不接觸高科技,不接觸高深思想,但不能怨群眾,因為那些東西本來就太高深,本來就很多人都不懂,我們國家缺乏一個轉換機制,缺乏把高深思想、理論轉化成大多數民眾能夠接受的這樣的一個機制。有人說:「你為什麼要去講課?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呢?在學校能算你的科研成就?」那當年魯迅為何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呢?他要做的就是努力發揮自己的作用向民眾普及一些高深的思想,魯迅自己的影響效果不強。我們今天的學生一上學就有魯迅的課文,而當年魯迅的書出版時有多少讀者呢?那時魯迅的書出版也就印幾千本,幾千本在當時是不小的數字,可以保證賺錢,但幾千本在中國算是什麼數量呢?中國有四五億人口,只幾千人上萬個人讀過魯迅的書有什麼用。這個數字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基本上還是靠互相啟蒙。這個社會是大家在呼呼沉睡,社會進步很慢。老百姓是怎麼接受民主與科學的呢?國家如何慢慢前進?大部分老百姓民主與科學的意識如何來的?顯然不是從魯迅、郭沫若、茅盾來的,而是從比他們水平要低的作家來的,從張恨水來的,老百姓不讀《彷徨》但讀《啼笑因緣》,《啼笑因緣》改編成各種文藝形式。張恨水是全國最著名的作家,魯迅並不是著名作家,魯迅是作家最佩服的作家,老百姓大多數不知道魯迅是誰,後來知道也是教科書告訴我們他是最牛的人,大家都知道張恨水。張恨水在重慶過五十大壽時,老捨寫了一篇文章,說:「張恨水是全國唯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老捨是新聞界讀者最多的作家,但在全國擁有最大批讀者的是張恨水。儘管大家沒有讀過魯迅,但讀了張恨水就知道包辦婚姻是不對的,是會產生悲劇的,要自由戀愛,軍閥是罪惡的,要以人為本,這些思想通過他的文學來傳播。我們國家大眾文學的這塊十分落後、十分薄弱,有多方面的原因,原因很複雜。我們國家一貫看不起大眾,我們的知識分子總是以精英自命,這與我們的傳統有關。很多人不讀書,一部分人讀書後把自己和大眾區別開來,讀書人變成一個很神聖的東西,讀書人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這和西方是不一樣的,我清楚地知道和西方在哪些方面有差距:我們差在中間的層次,西方認為讀書和吃飯一樣很普通,所以他們並不一定有專門的書房;中國的知識分子要搞一個專門的書房,把讀書看成是像沐浴焚香一樣,搞得很神秘;西方人在書房廁所裡到處擺著書。我在衛生間擺了很多書看,很多人認為我不尊重那些書,但我認為人最喜歡的書才擺在衛生間,在最需要愉快時才會讀這些書,不要把這些書搞得那麼神聖高雅。在1949年以前即現代文學時代,中國最著名的作家是張恨水,共產黨看到這一點,培養了自己的張恨水,培養了趙樹理、孫犁這樣的作家。魯迅固然好,魯迅是我們的旗幟,但魯迅的東西是需要轉化的,大多數人看不懂,連魯迅的母親都看不懂魯迅,魯迅是啟蒙者,但連自己的母親都啟蒙不了。魯迅批判張恨水,說他盡寫些無聊的三角戀愛故事,可是魯迅的母親最愛讀的小說就是張恨水的小說,魯迅很無奈,他在日記中寫他多次為母親購買張恨水的小說,張恨水每有新書出來,魯迅都是消費者之一。魯迅的朋友回憶在魯迅家與魯迅的母親聊天,魯迅的母親很高興,對魯迅說:「唉,你不是也寫小說嗎?把你的小說拿過來給我看看。」魯迅拿了本《吶喊》給母親看,裡面是一些短篇小說,很容易看,魯迅的母親讀完之後把書一扔說:「這有什麼意思,這不都是咱們家鄉的那些破事嘛。」魯迅聽後很掃興,他母親不喜歡讀他的書,但老太太很平常的兩句話透露了很重要的信息,使魯迅思考如何創作老百姓喜歡看的書。老太太第一句話是「這有什麼意思」,說明老百姓要讀有意思的書,思想深刻的書沒有意思就不能傳播,第一要有意思。老太太第二句說「這不都是咱們家鄉那些破事嘛」,大家不願意讀普通的大家都見過的事,老百姓要讀沒見過的奇怪的書,用中國的術語叫做傳奇,張愛玲有本書就叫《傳奇》,老百姓要讀傳奇,不要讀平平常常的自己的生活。原來有個笑話說作家是把你的事情寫出來再賣給你,大家不喜歡這樣的作家,老百姓要看個自己嚮往的,生活裡沒有的夢,《啼笑因緣》就是老百姓輕易不能經歷的。張恨水的作品沒有很深刻的文化蘊涵,啟蒙不能太高,魯迅的偉大在於他啟蒙知識分子,啟蒙高層次的人,高層次的人讀了魯迅會豁然開朗。現代文學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毛澤東做了精闢的總結:「我們必須創作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作品。」老百姓喜聞樂見不是迎合老百姓,而是思想為老百姓接受,大家才能團結起來,國家才能強大。我們看看西方文藝,拿勢力最強大的美國來說,美國以好萊塢為代表的文化全部是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毛澤東說我們要創作中國氣派、中國作風、科學的、大眾的作品,美國人沒有學過毛澤東的講話,但美國人實踐非常好,美國建立的就是美國氣派、美國作風,為美國全體人民喜聞樂見的作品。美國沒有中宣部,但在好萊塢的影響下團結起來、萬眾一心,認為自己國家是強大的,別的國家不是流氓就是乞丐。國家有力量體現在是否萬眾一心,通過這樣一個藝術手段,現代文學的任務是凝聚你的國民。中文系是干天下大事的,擔負著改造民族靈魂的核心任務,中文系分工很多,整體上擔負著民族靈魂改造的大任。

文學形式多種多樣,張恨水寫的通俗小說是以言情小說為主,到1949年以後華人圈裡占統治地位的不再是言情小說而是武俠小說。整個華人文學圈1949年之前最著名的作家是張恨水,1949年之後最著名的作家就是金庸。金庸的知名度已經遠遠超過張恨水,不能保證每個華人都知道張恨水,但我們可以保證有華人的地方金庸就是個常用詞,就是個大家都能聽懂的詞。走遍全世界有華人的地方只要談金庸,兩個人就會找到共同話題。過去列寧說:「工人階級走到世界各地,唱起《國際歌》就會找到階級兄弟。」金庸就是華人的《國際歌》。讀金庸所起到的重要的政治利益是大多數金庸讀者沒有預料到的。金庸小說的興起是在冷戰時期,在前幾十年的興起是在海峽兩岸水火不容的時候,共產黨、國民黨都把對方描寫成人間地獄,我們要解放台灣,台灣要光復大陸,老天爺恰好給中國留下了香港這塊地方,恰恰給金庸施展的舞台。金庸在大陸受了教育,香港給他提供了一個舞台,他寫出了超越冷戰之上的東西,在世界華人圈內蔓延開來。華人讀後才知道:「這就是我們偉大的祖國,原來我們和郭靖、黃蓉是一夥的。」被冷戰所束縛的思想打開了,海峽的分裂造成人心的分裂,現在看了金庸所寫的武俠小說才知道我們是中國人,知道政治分裂是短暫的,金庸在政治上整合了中國。以金庸為代表的新派武俠小說構造了文化中國的版圖,隨著他筆下的人物走遍中國的大江南北,好像撫摸著祖國的身體一樣,金庸的作品是最好的愛國主義讀本。有那麼多所謂精英人士打擊、壓抑通俗文學,認為自己是高雅而人家是低俗的,為何說人家是低俗的呢?通俗小說內有打架的,所謂高雅的作品中就沒有寫打架的嗎?通俗小說有三角戀愛而所謂高雅的作品中就沒有三角戀愛嗎?通俗小說有性描寫而所謂高雅文學中就沒有性描寫嗎?拿不出任何證據說明人家的作品比你的作品低俗,讀者多不代表低俗。其實它背後有意識形態的鬥爭,金庸所起的作用是愛國主義。一些少數精英文學我不敢說是漢奸文學,但有相當一部分是想方設法詆毀中國文化貶低中國文化,說中國的文化一切不如人。這樣的文學變成影視作品後發揮了更大的影響。武俠文學所涉及的問題是非常多的。

對於普通人,讀武俠小說有什麼好處?是有助於提高我們的素養的,我們整個社會提出要提高人們的人文素養。從十多年前出現人文精神之爭之後,「人文」成為常用詞,到底什麼叫「人文」,大家都說不清楚。說不清楚的事情大家心裡都明白,人文素養在我理解不是指點頭哈腰、文質彬彬,說話溫文爾雅、虛頭巴腦的禮節,那叫禮教,恰恰是我們「五四」要打掉的東西。禮是發自內心的對別人的友愛、尊重,是現代公民的基本素質。現代公民的基本素質不是與古人與前人完全不同的,是有聯繫有發展的。如何發展現代人,我們如何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民族國家,對待全人類,對待自然界?這些的綜合是我們的人文素養。我們現在講的人文精神讓學者們說就麻煩了,學者們會把任何一件事情搞出好幾百種解釋,不是專業人士可以不看學者的東西,會越看越糊塗,因為他們的理論總在變化。

人文精神首先是人的精神,人處在進化的鏈條上,脫離了一般動物但仍保持動物性,他在向神性進發但還不是神,人性是處在獸性和神性之間。修養高的人煥發出更多的神性,我們說的革命先烈、大聖賢,就散發出神性。過去我們對毛主席搞個人崇拜,因為毛澤東身上神性的東西比較多,我們容易忽略他凡人的東西。我們對壞人咬牙切齒是因為我們看到他更多的獸性。任何人處在進化的鏈條上,人文精神主要是指人性,主要是講人獸之別。人和普通動物的區別,讓不同的專家來講有不同的標準,生物學家、社會學家各有標準。在我看來,人和野獸的區別不在於人會使用工具,會說話,那是從別的角度出發。我認為人獸之別是人是有精神追求、有精神修養的,動物沒有追求,動物的意識活動只是為了生存,為了肉體所需,沒有精神需求。人和動物的區別就在於人通過精神活動把握了世界,人的身體和動物來比,人是很差的一種動物,人如果脫掉衣服和動物比一比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在我看來人是很醜陋的一種動物。所有這些所謂的美女包括美男、健美冠軍,哪種動物都比他們美。你們看看動物的肌肉是做什麼的,而人的肌肉是沒有用處的。當你看到獵豹奔馳的時候,看到羚羊、長頸鹿,那才是真正的身體美。人的身體越來越不美,美是和真聯繫在一起的,一個不能勞動的肉體有何美?現在科技發展不需要勞動,人的優勢絕不體現在自己的身體,如果老想著自己的身體,本身就沒有什麼發展。有的科學家認為以後人的身體會變成四肢小腦袋大,有的科學家認為通過健身人的身體會越來越好,但有一個共同點是他們對身體的未來表示巨大的擔憂和恐懼,這種恐懼集中體現在奧運會上。為什麼人們越來越癡迷越來越瘋狂於奧運會,四年一屆的奧運會到底吸引我們的是什麼?多進一個球少進一個球有什麼大問題嗎?我們是在質問我們的身體還能幹什麼,人的身體的極限在哪裡。除了奧運會,能解答這個問題的還有武俠小說,武俠小說也是解答人的身體能幹什麼的問題。人不能通過肉體征服世界,人的肉體很差,但人偉大之處在於人是有精神的,人通過符號來征服世界,自從最早的人發明符號以後,世界注定就是人類的。動物再強壯也只能控制一定範圍的地盤,人看見地面上高大起伏的東西,看見地下流過的不能定型的東西畫了個符號,用符號代表所有這些東西,用所有的符號把東西限制住,從這一天開始世界注定要由人統治。現在我們不出家門就能知道天下事,就能控制很遠的事情,不是靠我們的身體而是靠我們的符號。不論你是學什麼專業、從事什麼工作的,我們每天在與符號打交道,數字、文字、公式都是符號。中文系是研究最複雜的符號的,世界上最複雜的符號就是漢字,把漢字特別是古漢語搞清楚,沒有什麼符號是難以理解的。

人文精神的發展是不平衡的,不是說文化先進的就一定能夠勝利。人比動物精神發達,但人走在深山老林遇到狼,狼會把人吃掉,不一定有精神就一定能戰勝。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都是這樣,先進的文明不能總是戰勝落後的文明。1840年我們被打敗之後,我們一直說自己是落後文明所以被別人打敗了,產生了落後挨打的自我安慰的精神。人類歷史並非如此,不一定戰勝的就是先進的。瑪雅文明、古印度的文明是多麼先進呀,但它們滅亡了。拿中國來說,商朝是很先進的,我們看看商朝的青銅器是多麼先進,周朝比商朝落後但周朝把商朝打敗了。戰國七雄時屈原所在的楚國文明發展很高,但被秦國消滅了,秦國沒有楚國文明發展高,秦國沒有什麼作家,只是號召人們英勇殺敵。不見得文明先進就一定能夠戰勝,我們1840年後的半個世紀被動挨打不是因為我們的文明、經濟落後,實際上是我們腐敗,文明太先進有時容易腐敗,因為別人都落後,我們會高枕無憂,一個大的朝代建立起來幾百年天下太平無事,安全後會腐敗,腐敗會不可收拾,打敗後有的滅亡有的重新崛起,中國每次都能重新崛起與我們的文化構造有關。先進文明是集中力量用於腐敗,我們發明火藥就是放鞭炮,放鞭炮是全民腐敗的現象,放炮就是玩,其實是小型腐敗活動。別的國家用火藥造槍用來殺人,人家不斷改進槍炮來征服放鞭炮的國家。我們國家放鞭炮是不能被壓制的,北京市曾經禁放,但現在又開放了。人們覺得生活很好,不放鞭炮沒有意思,中國人認為某種生活是一定要過的。我在電視上看到闖紅燈的司機和警察吵架,警察說:「你別和我吵,你離我遠點,你是不是吃了大蒜了?」司機說:「豬肉韭菜餡餃子,不吃大蒜有啥意思?」任何一個生活行為都有一套理由來解釋,吃豬肉韭菜餡餃子就需要吃大蒜,過年就要放鞭炮,可以說這是一種文明,是一種講究。老捨先生說:「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中國人都愛講究,講究是一種文明,但是大多數人都窮講究的時候這個國家也就要挨打了。世界是競爭的,你過得很好有人過得不好,當我們全國人民都在抽鴉片的時候,英美人民是過得很慘的,連馬鈴薯都吃不上,所以才漂洋過海來和我們玩命。鴉片戰爭是一群叫花子來打我們,他們志在必得,而我們打敗打勝無所謂,所以我們肯定要失敗。我們對世界大勢茫然無知,人文精神總的來說還是人類追求的大趨勢,儘管落後打敗了先進文明,打敗後中國仍要搞人文精神。明朝被滿人入關戰敗了,明朝文化是先進的,努爾哈赤的文化是落後的,滿人入關後仍要搞人文精神建設,所有外族拿下中國後都要變本加厲地讀「四書五經」、祭孔,最後都要搞文化建設。

美國歷史短,有活潑的生命力,沒有那麼多窮講究——在地鐵裡高聲喧嘩的都是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都會看報紙默不作聲,雖然粗俗但有生命力,它也知道搞文化建設。建設的核心是從修身開始。如何修身、如何待人、如何做事,專家學者會講得人昏昏欲睡。我認為從武俠小說中可以得到這方面的知識、這方面的啟迪。我反對學校老師隨便沒收學生的武俠小說,十幾年前我在北京當過語文老師,和我一個教研室的語文老師曾經沒收學生的小說,過了一會兒他的兒子去了之後就開始看。我最早講武俠小說是我在當中學老師的時候,學校領導讓我給學生講講不要看武俠小說,要讀一些高雅的文學作品,我說:「行,但是我要講讓他們讀武俠小說。」我講了武俠小說各方面的價值、意義,堅決支持同學們讀武俠小說,但不要偷著讀,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讀,因為偷著讀的是壞書,如果認為是好書就光明正大地讀。我們開班會討論武俠小說,還要寫作文,通過武俠小說提高我們的作文水平,讓讀武俠小說成為樂事,當年的學生還有人在回憶這件事情。

武俠小說包括中國人的人文思想、人文素養精神。不同國家人文精神的模式是不一樣的,中國武俠文化所講的人文精神,我體會在下面幾點。

第一,武俠小說提倡「內功」勝於「外功」

武俠小說的術語中有一個「內功」,有一個「外功」。我也練過一些氣功,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盛行過很多氣功。我練功是用來琢磨找內功,有一天我和一個師兄在體育館裡打坐打通小周天,我忽然感到喪失自我。知識分子有很清醒的自我意識,我們受西方思想影響很深,老保持一個清醒的我,這和中國文學是不一樣的。中國文學主張「無我」,莊子是氣功大師,達到無我。有一天我到了這種境界,覺得我自己要沒有了,腦子裡白茫茫一片,但那時我還隱隱有一絲自我,多年的科學訓練使我不能放棄這一絲自我,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子邪勁一下子就恢復了自我。我能夠描述是因為當時我還有一點自我,讓我想起小說《紅巖》裡被敵人打了注射劑後以一個共產黨員的鋼鐵意志把持自我的描述,我以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鋼鐵意志沒有放棄自我。我師兄說我功虧一簣,說我馬上就會打通小周天。我說這件事太危險,如果我不控制自己,我不知道我能成為什麼東西。我承認我到過這個境界,起碼是到了邊上,我知道可能會有那麼一個境界。有了這樣一個境界之後可能是我們所說的內功上升到一個層次。而「內功」是現代詞彙,古代並沒有,古代的戰爭文學、武俠文學沒有「內功」這個詞——《水滸傳》中沒有講武松、林沖、李逵誰的內功好,《三國演義》沒有講趙雲、張飛誰的內功好。現代武俠小說對武打的描寫越來越細膩,且出現「內功」這個概念,內功越來越重要,「內功」勝於「外功」,這個東西恰恰出現在民族衰落要走向復興的背景下。古代武俠小說的背景是中國很強大,甚至是世界的中心,不需要強調內功,現代武俠小說忽然開始講內功。其實凡是非常有名的大俠、武術家,據行家看,他們都不是一流高手,真正的一流高手都是不出名的,是我們不知道的。按照武術的哲學,練了武功之後不是出來打架,出來賺錢的,所以我們肯定不知道有名的高手,越有名的人可能越差。武術冠軍絕對不是高手,高手不會參加武術比賽,參加武術比賽有悖武術精神。霍元甲是大俠,但他很年輕就去世了,有人說霍元甲是被日本人害死了,也有一種說法是霍元甲遇到內功高手。霍元甲的問題在於外功太強內功相對比較弱,武術講究「外練筋骨皮,內練精氣神」,武林高手是內功特別強,不是靠肌肉、靠蠻力,霍元甲的內臟沒有修煉好,一拳打出去有一千多斤的力量,可以把人打死,但自己的內臟也受傷了。比如一個鐵箱子裡面裝的是玻璃,別人打你的時候不會打破鐵箱子,但裡面的玻璃會碎。一個商船上放著一個大炮,一炮開出去很有威力把敵人的船打沉了,但自己的船也受傷了,因為甲板承受不起。霍元甲吃虧就吃虧在此。「內功」後來得到了武俠小說家的繼承,到了金庸、梁羽生、古龍時代,一流高手一定是內功高手,令狐沖這樣的高手除外,大多數的高手都是內在力量非常強大。我們看武俠小說出場的武俠人物,使用的是很奇怪的兵器的肯定不是高手,越是大俠拿的東西越簡單,甚至是赤手空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是靠手而天下無敵。這後面包含的是儒家思想,中國人講究靠內在修養去征服世界,而不是過多地依賴於工具。西方人的理念是工具第一,西方社會進步就是工具的進步,不斷改進工具,微軟Windows95、Windows98、Windows2000、XP,一代一代更新,西方跟著工具走,最後成為工具的奴隸。中國人也在不斷改進工具,但同時強調人不能成為工具的奴隸。總是強調工具要為人所用,總是警惕人不能成為工具的奴隸,毛澤東一再強調:武器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掌握武器的人。其實這都是儒家的思想,儒家思想講究「修養第一、覺悟第一」。武俠小說中常寫學了亂七八糟的花招都沒有用,無招可以勝有招,簡可以勝繁,內勝外,這對於我們普通人的生活、工作具有極大的啟示。你不要把武俠小說當成練武術的教科書去讀,武俠小說內的功夫是不能練的,它是人生的一個象徵,象徵我們要注重內功的修養,不要注重外在的東西,不要注重你是正教授還是副教授,你是正科長還是副科長,那都是外在的。首先你要關注你有多少力量、有多少力氣,現在你要問問自己:「我讀了多少本書?我有哪些具體的能力?我辦事能力如何?我教育孩子能力如何?」各方面的能力你自己問問自己,這些就是你的內功,人要追求的是內功的充盈,人外在得到的東西和內功並不一定都是相互匹配的,你有處長的能力但你當了一輩子的科長,你有科長的能力但你當了很多年的處長,你會選擇什麼?這是對人的拷問。最理想的狀態是有處長的水平當了處長。但人生是複雜的,社會上大多數情況不是這樣的,這是理想,大多數情況是人不在其位,你所應當得到的和你實際得到的不一樣。很多文學家都有這方面的牢騷,李白、杜甫都是這樣。很多人覺得自己沒有被重視,這時你要去問問自己的內功如何,內功好,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甚至會越來越強。北京大學到用人單位調查自己的畢業生的情況,大多數的反映是北大的畢業生後勁比較大,剛來的時候可能不太願意聽領導的話,有些清高,有些散漫,但幹活很好,且越往後越好,說明內功強,肚子裡的東西多,內功強可以隨時轉變。招數不是根本性的而是次要性的,招數可以變化,理論屬於招數,過十年就流行別的理論了,急功近利找招數、用花招障人眼目不可取。幾十年前我們流行階級鬥爭,用階級鬥爭解釋一切問題,階級鬥爭這個招數的確是很有威力的,大多數問題用階級鬥爭的鏡子確實可以看出來,這一招很管用,但它不是內功。現在不流行階級鬥爭,現在流行別的理由,現在流行女權主義者,拿著女權主義的鏡子一看,到處都看到男女鬥爭、性別鬥爭,似乎看出很重要的問題,但其實都是表面的。列寧說:「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我對學生說:「理論要關注,但最重要的是內功,上了幾年學到底讀了多少本書,這就是你的內功。肚子裡裝了2000本古今中外的小說,走到哪都不愁沒有飯吃。不管理論怎麼變,東西裝在你的肚子裡,隨時可以拿來用。」如果只學了一門理論,理論好像不管用了。我反對學生只學一門非常狹窄的專業技能,你要超出自己所學的專業去博覽群書,把這些東西當成你的內功,不要認為這些東西沒有用,不要追求什麼東西都能排列出漂亮的組合拳,它放在你的肚子裡會有用,你不知不覺會把這招使出去。郭靖練武功是內功特別強,強到自己不知道自己要使什麼招,郭靖的反應是比較笨的,沒有很強的自我意識。他的腦子比身體來得慢得多,當有人打他一拳的時候,他的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手已經出去了。我們在學習工作中要強調內功勝於外功,我們每個人、每個地方、每個國家都應當強調「內勝於外」,其實就是真的勝於假的,這樣能擺平自己受到的不平的待遇的心態。人追求的是真的功夫,不追求別人的評價,孔子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不要求別人理解你,你自己理解你就可以了。

第二,忍者無敵的思想很多人認為武俠小說是教人打架,是弘揚暴力的,這是沒有好好讀書的想當然的說法。批評的人大多沒有讀過金庸的小說,或者是反對之後再找來文章讀,是給自己的言論找依據。真正讀過新派武俠小說才發現,中國的武俠小說絕對不是弘揚暴力的。金庸的小說總是講「冤冤相報何時了」,總是講暴力不能解決問題,在武力上面有很多重要的東西。金庸有一部很不重要的小說叫《鴛鴦刀》,武林人士苦苦尋覓一對寶刀,因為寶刀上有天大的秘密,後來終於找到這對寶刀,秘密就刻在刀上,前面寫著「忍者」,後面寫著「無敵」。中國的秘密不是陰謀而是陽謀,我們的招數堂堂正正告訴你也沒有用,知道了你也無法制伏我。大人物如毛澤東都是搞陽謀不是陰謀,毛澤東的大多數思想不是從馬列主義來的,毛澤東的偉大在於他巧妙地把馬列主義中國化。「忍者無敵」是中國的儒家思想,在階級鬥爭過程中可以有鬥爭有暴力,但最高級的是「忍」。金庸小說中的主人公可能武功很高,但不是武功最高的,他的武功可能被懷疑,但這個人身上體現一種「仁義」的「俠義」的精神,體現一種真正俠義的心。「俠」是奉獻,「仁」是奉獻、仁愛,不顧自己的痛苦,關心天下人的痛苦。反面人物、邪派武功往往以陰謀出現,陰謀詭計可以得逞於一時,但在長時段內是不受歡迎是失敗的;在長時段內強調「忍者」,講仁義道德的人經常吃虧,但時間長了發現自己還是沒有吃虧。人生有多少虧可以吃?被人家騙點錢被人家罵了一頓也不算吃虧,你最後獲得的心靈收穫可能是最重要的。武俠小說中弘揚的精神是「忍者無敵」,在武功裡最高的可能是陰謀詭計,但比陰謀詭計更高的是仁義道德。孔夫子一生講仁義道德,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並沒有成功。孔子不是成功人士,不被別人接受,在哪個國家都待不長,但他死後他的思想成為人類最偉大的思想,成為歷代統治者的核心思想,尊稱他為「聖人」。沒有仁義道德,中國文明不可能持續這麼久,其他湮滅的西方古代文明都是階段式的,今天的希臘人與古希臘人沒有關係,只有中華文明是一脈延續下來的,我們的精神裡依然淌著孔子老莊的血液。

第三,修煉之道是勤奮與覺悟相結合我們要把練武術看成是人生修養的過程,人活著除了滿足溫飽之外就是要修養自己的精神。當年劉少奇寫了《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劉少奇提出一個重要問題,解決溫飽後要重視修養問題,這也是儒家問題。怎麼修養?金庸的武俠小說中沒有天生的大俠,沒有人天生就武功蓋世,大俠都是經過艱苦磨難的過程。郭靖非常笨,別人練一遍他要練十遍一百遍,但他反覆練,一直練到功夫和身體成為一體,成為一種本能。有一次洪七公教黃蓉「逍遙游」,黃蓉學一遍就會了,郭靖很羨慕,讓洪七公教他,洪七公說不適合郭靖。郭靖靠的是勤學苦練,這很像我們人生的早期,我們人生早期要以勤奮為主,到一個單位工作的早期也是勤奮的過程,功夫不熟練的時候就要勤奮,讀書、待人接物都是勤奮第一。不是每個人都有聰明勁,有一句話叫「笨鳥先飛」,在我看來知道先飛就已經不是笨鳥,知道勤奮的人是很聰明的,聰明人才知道勤奮的重要性。但光有勤奮還不夠,還要加上覺悟。武俠人物中成為大俠的很多都有奇遇,或是遇到名師,或是發現一本秘笈,或是從一個場面中悟出一個道理。人生需要勤奮與覺悟,勤奮與覺悟的關係很像蘋果落到牛頓的頭上——牛頓發明了萬有引力定律,牛頓在此之前肯定有很多勤奮在前面做鋪墊,在這一刻聰明爆發,這兩個加起來才能覺悟,忽然上了一個層次。這其實是禪宗「漸悟與頓悟」的道理,禪宗結合了中國哲學,又高深又通俗,大家都可以接受。平時我們要漸悟,漸悟多了才有頓悟的機會,頓悟的機會才多。有朝一日頓悟,更上一層樓。機遇總是光顧有準備的人,這樣就把練武功的過程看成是人生修煉的過程,平時主要是勤奮,抓住機會去覺悟就可以了。

第四,做人的最高境界問題在兵荒馬亂時人們只求活命,諸葛亮說:「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解放後人民生活安定了,現在物質生活提高,現在人的迷茫、痛苦為何多了呢?因為大家都不知道幹什麼好,存在思想境界的問題,即個體生命的歸宿。人活著是有慾望的,慾望分為很多層次,最低的慾望是活著,然後是吃飽,然後是吃好,等等。魯迅認為是三個層次:生存、溫飽、發展。發展的最高層次是什麼?古人覺得發展的最高層次是長生不老,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秦始皇。秦始皇做到了滿足人生的一切慾望,秦始皇統一天下後追求長生不老。人總是要死的,這是殘酷的事實,既然人總是要死的,就出現一個怎麼死、為什麼而死的問題。武俠小說中提出個體生命最高歸宿的問題,用金庸筆下人物的話說是「為國為民,俠之大義」,這很像共產主義的話。馬克思列寧主義並沒有這種思想,中國共產黨最好的最優秀地繼承了儒家思想,共產黨人的很多精神是自己發表的,是馬列主義沒有的,馬克思什麼時間教過我們被敵人抓住後要守口如瓶、絕不招供?馬克思、列寧從來沒有教過我們這些,為什麼中國共產黨員堅貞不屈?是從孔子孟子得來的捨生取義的精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捨魚而取熊掌。國民黨繼承了一部分儒家思想,但繼承得不好,不配領導國家。共產黨最好的繼承了儒家思想,人民最後選擇了共產黨。黃世仁大年三十晚上去楊白勞家討債,楊白勞還不起賬黃世仁就把他的女兒搶走。在文化角度來看這叫缺德,書香門第的人怎麼能做這種事呢?共產黨要消滅這種缺德的事,恢復儒家的世界,減租減息,地主不能這樣對待平民,所以老百姓支持共產黨。愛國愛民好像是共產黨提出的,金庸不是共產黨,金庸對共產黨有他不同的意見,他是根據形勢來選擇自己的立場,他講的「為國為民」是從個體生命的歸宿的角度來講的。大俠可以想像成是某個領域的專家,在某個方面特別有功夫,是社會著名人士,可以是科學家,可以是優秀運動員,在某個方面有很高的功夫,用這個功夫幹什麼?賺錢享樂是正常的,賺錢後還做什麼呢?滿足個人的東西其實不需要多少,為人民做貢獻會得到最大的獎勵。為什麼要將錢放在家裡數呢,多累呀。應當幫助大家多賺錢,這就是杜甫所說的「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思想。假如靠你的力量幫助別人有了廣廈千萬間,比你自己控制一間大房子要幸福得多。雷鋒為何幸福?他天天為人民服務,因此吃得香睡得香,他與千萬人一同生活。雷鋒是當代大俠,大俠不一定就會武功,但最符合俠義精神。做到為國為民,最好的形象是郭靖和蕭峰。郭靖成為一代大俠後,幫助大宋守襄陽,明知大宋守不住後便和襄陽城一起犧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蕭峰領導著一個社會最大企業集團即丐幫,他是丐幫的CEO,他靠絕世武功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但他掛念天下蒼生,他不是站在大宋也不是站在大遼的立場,而是站在天下蒼生的立場上,他覺得對不起自己的祖國,怎麼解決兩難困境?蕭峰一死以謝天下。凡是讀過《天龍八部》的,很多人讀到蕭峰死亡的段落都會為之感動。蕭峰是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英雄形象之一,金庸有意寫這樣一個少數民族的人最好的體現了儒家思想。把生命融入天下蒼生的生命,這才是真正的長生不老,把自己融入全人類才會真正長生不老。

第五,自由與道義的結合新武俠不止是給讀者出了一條道,中國文化是多元的,包容性很強,中國文化對人是非常寬容的,它不像基督教、伊斯蘭教,中國人有多條道路可以選擇。你可以為國為民犧牲,我們說你是英雄。如果你不為國為民也可以,你只要不做壞事就可以。郭靖和國家的居民一起死去了是大俠,楊過幫郭靖守了一段襄陽,但後來領著自己的愛人周遊天下去了。你可以追求個體生命的自由,不同流合污就是好的,在特殊情況下被迫同流合污一陣子也可以,只要能夠改正就可以。中國文化是非常靈活的,儒家、道家,不行出家都可以。中國有太多的道義,太多的道義可能給壞人留下空子可鑽,但還是讓大多數人可以選擇。金庸在冷戰時期把「為國為民」放在最高層次,文學作品是不謀而合併不是誰號召的。共產黨、國民黨都宣揚「為國為民」是最偉大的,我們講的「為國為民」是愛共產黨,台灣講的「為國為民」是愛國民黨。今天的情況不一樣,21世紀崛起的新武俠,二三十歲的作家已經起來了。他們的觀念和我們這一代人的觀念已經有所不同,他們認為追求個體生命的自由更為重要,這是80後作家的想法。我對80後的孩子非常有好感,如果他們有幼稚的地方是因為我們沒有給他們知識,他們不知道,他們知道後進步會快得多,他們的環境比我們好,只要指出了正確的道路,80後是非常可愛的。我們為什麼要求他們都要為國為民壯烈犧牲?時代不同了,他們需要追求個體生命的自由,他們仰慕蕭峰,但更願意做令狐沖。張無忌專業特長很好,但是在人際交往、異性交往方面比較差,這很像我們普通人,人生能做張無忌就不錯了。我們對人不要要求太高,要求大家都過得自由寬鬆可能是21世紀更重要的問題。

我希望大家能夠借鑒武俠精神,提高我們的人文素養,使我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成為幸福的、自在的、愉快的人。

聽眾:您喜歡金庸作品中的哪個女性人物?

孔慶東: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多次回答這個問題,每次回答都顯得我這個人很不專一。我喜歡很多女性人物,因為金庸寫得都很可愛。武俠小說中寫的女性人物其實是作為文化選擇來寫,你喜歡不同的女性人物代表不同的文化選擇。在眾多的女性中我更多關注的是趙敏,是一個少數民族的人,金庸小說中有意描寫了一些少數民族英雄,這是對大漢民族的一種反省、一種批判,也是一種「五四」精神。

聽眾:有人批判金庸對女性的態度,他筆下的女性只有三種結局:死掉、瘋子、回歸家庭。你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孔慶東:首先不是只有三種結局,韋小寶的七位夫人都跟著他享福去了,還有小龍女與楊過一起過上幸福生活。你要女性成為哪種結局呢?郭襄獨立建立峨嵋派,金庸筆下的女性人物歸宿還是很多的。但男性的歸宿還是值得思考的,男性的歸宿不是死了就是走了,這是金庸小說值得反思的問題,建立繁華世界後這個人物拋棄這個世界走掉了。這裡包含另外一種佛家思想值得思考,即入世與出世是結合了。張無忌、楊過走掉了,韋小寶最後恍然大悟也走掉了。

聽眾:作為一名普通院校本科中文系的學生,自認與名校中文系的學生存在差距,因此總存在壓抑感與自卑感,有什麼方法能消滅這種不良情緒嗎?

孔慶東:所謂重點院校與普通院校的差距是存在的,這個存在不是個體的差距,而是機會的差距。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可以聽到更多高水平的教授講課,你們之間的差距是機會,但這種機會可以通過其他方法來彌補。一定要讀高層次的書,這樣差距縮小了。人和人都是差不多的,你和同學差15、20分,他考上北大你沒有考上北大,你們之間的差距就在這15、20分嗎?絕不是。北大也不都是人才,也有壞人、廢物,哪個學校都一樣。差距不在個體而在於機會,機會是可以彌補的。我從小生活在哈爾濱,我會想和北京的學校有很大差距,但我如此想沒有用,我刻苦、勤奮,考上北大後發現北京的學生沒有趕得上我的。所以不要總想差距,你只要勤奮地讀自己的書就可以了。

聽眾:對現實不滿意,但又找不到突破口,不知道自己未來的人生將走向何處,您是怎麼度過這個彷徨期的?來自於一個剛剛畢業參加工作的年輕人,謝謝您的指點。

孔慶東:這是很多年輕人都存在的問題,不但今天有,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就有,有追求的人總有彷徨,比如你想幹大事但人生總有束縛。30年代的人苦悶,但苦悶有突破口,過去苦悶可以去延安去投八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這是當時的突破口。現在沒有八路沒有延安,你也不能漂洋過海去找出路,所以路在腳下。魯迅當年就有一個彷徨期,他專門有一個小說集就叫《彷徨》,魯迅繼《吶喊》之後有個《彷徨》,喊完之後很空虛,一看中國還是很黑暗。魯迅認識到自己不是革命領袖只能踏實地寫文章,魯迅認識到自己不是英雄就開始認真寫文章,成為偉大的思想家。我們不是魯迅,但我們可以在工作中做對自己對社會都有好處的雙贏的事情,一旦有機會再做大事,沒有機會的時候做小事,平時要作勤奮的積累,等機會來了就去做大事。

聽眾:請問您最偏愛的金庸小說的人物是誰?

孔慶東:我最敬仰的人物是蕭峰,但我知道我離蕭峰太遠,我根本做不到,我在努力做張無忌。金庸小說中境界最高、人生修養最高的是張三豐。張三豐100歲時已經修煉成差不多快成為一個神仙的境界,可能所有的大俠沒有在功夫上能打過張三豐的,但他看到張無忌的時候揉了揉眼睛,眼睛裡居然要流下淚來。這段描寫非常好,神仙也是有情的,人都修煉成這個程度了,看到自己孫子輩的徒弟來了之後竟然感動得幾乎落淚,寫得非常真實。張三豐的境界是非常高的。

聽眾:金庸小說裡雖然是善惡分明的,但惡人梅超風、李莫愁卻演繹了一段段讓我們肅然起敬的愛情,是否在道義上應當得到寬恕,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孔慶東:你後面說得非常好,恰恰證明金庸小說不是那麼善惡分明的,這正是金庸小說超越以前武俠小說的地方。有些簡單的武俠小說善惡太分明,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人物太簡單不夠複雜。魯迅批評《三國演義》時說諸葛亮太聰明了,像妖怪似的,也沒有成長的過程,不可信。金庸小說改變了這個毛病,金庸小說的人物是有變化的,好人有缺點,壞人有可取之處,且壞人有成為壞人的可信的歷程。誰說梅超風是個天生的壞人,梅超風原來在桃花島上和黃藥師學武功,她也是桃花島的研究生之一。她的老師性情比較嚴厲,武功非常好,但在教育學生方面不太合格,學生不好好學習他就採取暴力手段。梅超風和師兄產生愛情,知道老師不允許早戀,面對人生的考驗,是要愛情還是要學歷,梅超風和師兄選擇了感情而私奔。有一次回到桃花島上偷看老師教同學武功,發現連師傅十分之一的功夫都沒有學到。她的丈夫問她是否後悔,她說了一句非常感人的話:「你不後悔,我也不後悔。」在他們心中什麼最重要?感情是第一的,是最重要的。金庸把他們寫得非常複雜,所謂的壞人內心是非常善良的。金庸是人性大師。

聽眾:金庸的小說中有大俠、中俠、小俠,都有自己的精神,您認為當代大學生最欠缺的是哪種武俠精神?

孔慶東:當代缺乏的是一種責任感。我們弘揚法制,這可能是時代的需要,但帶來一個問題,人們只講自己的權利不講自己的責任,只講我應當得到什麼,我應當維護自己的權利,不考慮別人的權利,不考慮我能為別人做什麼。現在的人很少能自我反省,道歉,認錯,千方百計為自己辯護,都說自己沒錯,只要不犯法就可以做,想方設法做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事情,犯了法請律師狡辯,只要自己不受懲罰就可以做。我們要建立這樣一種責任感,我活著要給別人帶來快樂,給別人帶來快樂你就會得到世界上最大的快樂。我經常收到讀者來信,當我看到有的讀者說讀了我什麼書後改變了他的人生,使他的人生到了什麼樣的境地之後,我非常滿足。即使說只滿足我的虛榮心,我覺得是莫大的幸福,比他給我多少錢都幸福,因為我覺得自己有意義,我改變了別人的生命,我使別人的生命快樂。甚至有的讀者給我寫信,我回信後他不自殺了,我收到他的信後是多麼自豪呀。我沒有得到實際的好處,但我得到了最無價的珍寶,我使其他生命活得好活得快樂,所以我活得很值。我們生活中可以隨時隨地做好的事情,做對別人有幫助的事情,那樣大家都快樂起來了。現在校園裡吵架都是不值得的東西,最後大家都不快樂。

聽眾:美國有很多俠,像蜘蛛俠、蝙蝠俠,您怎麼看美國的俠?

孔慶東:外國也有我們翻譯成俠的東西,嚴格來說「俠」是中國獨有的文化概念,西方的俠和我們相通的地方就是做好事、打擊壞人,但沒有中國俠的精神的追求。外國俠是尊重法律,在法制範疇內活動,中國俠往往提出更嚴峻的問題:假如法律壞了的話怎麼辦?法律是階級鬥爭的工具,哪一個階級掌權就會制定對哪一個階級有利的法律。法律從來不是客觀的,法律壞了怎麼辦?需要無數俠客出來,通過自己的奮鬥改變惡法,使惡法變成良法。中國俠不是只做具體的事情,他有精神追求,有生命歸宿的拷問,中國俠追求知音、認可。荊軻可能就是普通的社會閒散人員,沒有知音,但燕太子丹發現他是人才,視他為知音。燕太子丹發現荊軻用磚頭瓦片打小鳥,給他一袋子金子打,這是多大的知遇之恩。燕太子丹知道荊軻喜歡吃馬肝,就把自己的千里馬殺了把肝給他吃。有一次聽歌女談琴,荊軻說女孩子的手很漂亮,宴會後給荊軻一個托盤,托盤裡放著侍女的那雙手。做得很殘忍,但這些手段表示對荊軻的無上認可,一個人得到最大的價值認同,才會「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些充滿美學浪漫的精神是蜘蛛俠、蝙蝠俠所不能比擬的,他們那些俠不過是優秀的警察而已。

聽眾:孔先生,您在北大求學中最難忘的事情是什麼?北大給您最大的啟示是什麼?

孔慶東:北大最難忘的事情很多,讓我脫口而出的可能是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經常去遊行示威,我們參與國家改革,如何讓國家知道我們的聲音,我們就不斷去遊行。北大是世界上一個特殊的大學,如果給世界大學打分評一流大學,如果評哪個學校對國家推動最大,最大程度推動國家的進步,那就是北大。北大和國家的現代化命運是綁在一起的,我們通過各種方式參與了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北大學生喜歡用遊行方式讓政府知道民意、民聲。我最難忘的就是一次又一次數不清的遊行示威。去年中央電視台有一個《大家》欄目,我說丁校長是我最喜歡的北大校長,我們學生遊行不一定都是對的,有時可能我們是錯的,我們每次去遊行,丁校長都攔著我們不讓去,說:「你們不許去,如果你們要去就從我身上踩過去。」我們不理他,把他扒拉到一邊就跑了,但是每一次如果有遊行的學生被警察帶走,丁校長會親自去把學生帶回來。當時我們不懂事,現在我們知道這就是最好的校長,像父母一樣對待學生。北大給人最大的啟示就是北大從上到下都有一種武俠精神。真正敢為天下先、敢為天下承擔一切責任的精神,這是在北大空氣裡瀰漫、延續、代代相傳的。我希望這種精神在整個中國社會代代相傳下去。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