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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馬古道 鹽井,路的盡頭

「雖然歲月如流,什麼都會過去,但總有些東西發生了就不能抹殺。

鹽井,是從西藏進雲南的最後一站,行走滇藏線必然會經過這裡。我第一次經過鹽井是幾年前了,從芒康一路騎自行車下來,土路,正逢雨季,到處積著深紅色的泥水,一天也沒遇到幾輛車,更不要說行人。在路邊的小館子吃飯,老闆娘說在這裡只見過外國的女人騎自行車,還是第一次見到中國女人騎,明知道不是真的,也還是免不了自喜。在鹽井和德欽之間有一個雲南和西藏的分界碑,我騎車從山上往下爬,有一組車隊分列兩邊為我鼓掌歡呼,對得意之事總是捨不得忘記,自然對鹽井的初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之後的幾年,來來回回經過鹽井很多次,住得最長的一次是2009年,從拉薩到德欽去參加一個藏族朋友的婚禮,在上鹽井村的土登家裡住了四天。土登是一個專跑芒康到鹽井路線的班車司機,當時從芒康到鹽井的路幾乎全程都在修,走走停停的過程中,我向他打聽關於鹽井的情況。

到了鹽井,他找了一輛摩托車和他的兒子一起帶著我去下鹽井看鹽田,又免費讓我住在家裡。土登這年42歲,已是4個孩子的父親,大兒子都19歲了。土登說他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當初他不滿意父母為他選的結婚對象,一個人跑到拉薩待了幾個月,父母寫信說沒有他以後不知道怎麼活,想到父母年邁可憐他就回來,跟現在的妻子結了婚,生了三男一女,他說,日子過著過著就過下來了。

上鹽井村就在318國道邊上,最鮮明的標誌是教堂。鹽井天主教堂最早是1858年由法國巴黎外方傳教士鄧得亮神父建造的,可惜我第一次經過時,藏式土木結構的老教堂剛剛被拆除,改造成了水泥建築。從1858年至1949年先後有17位外國傳教士在鹽井傳教,鹽井的天主教堂,也是西藏唯一的教堂。

鹽井的全稱是鹽井納西民族鄉,在上鹽井村實在看不出納西族和藏族的分別,老年人基本上都是藏式的裝扮,土登的父親斯朗他青是納西族,媽媽是藏族,土登自認為是藏族,他們全家都信仰藏傳佛教。他家隔壁就是天主教堂,阿爸每天早上在佛像前燃香唸經,在屋頂上的白塔裡煨桑,就在老人的誦經聲裡,教堂的鐘聲剛好傳來。

阿爸笑笑瞇瞇地說:他們信仰天主教的人,每天像唱歌一樣祈禱,有人死了,大家圍在一起唱著歌就把人給送走了。

村裡的人有的信奉藏傳佛教,有的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彼此包容,有的夫婦宗教信仰不同,就在大廳的主牆上一邊掛著耶穌像,一邊供著佛位,各敬各的神,各去各的教堂和寺院,互不干擾,土登的妹妹家就是這樣。

我到的第一個晚上,剛要吃飯,孫子就扶著爺爺進屋去了,土登說老人家每晚只喝酒不吃飯,現在喝多了就去睡了,每天晚上都是這樣。

我被安排住在佛堂,天剛亮,老人家就進屋來上香,轉過頭笑瞇瞇對我說:你睡吧你睡吧。

白天只剩下我和兩位老人,土登和大兒子開班車往返於鹽井和芒康,要隔天才回來。二兒子在拉薩讀書,女兒寄宿在鎮上的學校正準備中考,小兒子讀小學,孩子的媽媽去種田。他青阿爸以前身體好時也出去做事,後來老伴的身體不好,他雖然手一直在發抖,可是家務活基本上都由他在做。老兩口吃過飯,到院子裡的大樹下搖著轉經筒聊天,下午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突然電視裡出現了親吻的鏡頭,阿媽回頭悄悄地看了我一眼馬上換了台,我坐在她背後偷偷一笑。藏語版的《西遊記》是他們最喜歡的,每天下午都在期待著這個電視劇的開場,邊看邊學電視裡的對話,兩人邊笑還邊進行簡短的評論。

家裡的客廳很大,屋中央立著幾根木柱子,當地人家的客廳裡都有一個專門放大銅水缸的半隔間,兩邊掛著彩色的紙幡。缸上蓋著竹編的蓋子,邊上掛著幾把大銅勺。自來水直接入室定點供水,水缸依然莊重地保留,其實也是保留著對水的敬畏之心。水缸邊上有一個很大的蜜蜂窩,蜜蜂在窗戶和窩之間飛進飛出,嗡嗡聲不絕。土登的父母卻不忍心趕走蜜蜂,阿媽的臉被蜇傷,塗了牙膏還是與蜜蜂繼續同居一室。每天,我們也都是要趕走一群群的蒼蠅才能吃到東西的。

如果說住土登家有什麼不便之處,那就是方便無處,全村都沒有廁所。晚上就在院子裡看著星星解決,早晨,尋找合適的地點就成為最重要的任務。村子很大,蜿蜒曲折,剛找到一處自以為隱蔽的地方,牛或羊或雞,很快就會不期而至。所幸只住了四天,不然,小時候關於找廁所的噩夢很快會頻現。

有時候作為一個外族人,雖然已經自認為很能瞭解對方了,但其實你還是不太瞭解他們在想什麼。我沿著上鹽井去往鹽田的路,出村,向前,沿路走,收到土登發的一條短信,一看就是轉發來的:有一種……誰都不給……一長串,各種給和不給。就當是我當時會錯了意,想太多,只覺驚詫,轉回到村子不敢入家門,又沿著另外一條路向鹽田的方向走,直到走到路的盡頭。

風很大,隔著深深的峽谷,對岸山坡上就是鹽井鎮。四周山巒起伏,山上的雲彩不斷變化形狀。天地萬化,身心卻可靜止。面對自然的廣大無邊,自己縮到渺小像是被深深地吸進去,忘了自我存在,是最飽滿的空。

爬在太陽底下睡醒了一覺,想想還是回去吧。見到土登,還是溫厚微笑的一張臉,沒有絲毫的改變。

我在西藏待久了,交往的人多了,慢慢知道藏族人表達感情很直接,喜歡和討厭,表達出來都會加倍,基本沒有百轉千回,何況中文對他們來說又是外語。多情的事只會發生在多情的人身上,自作多情,也是會包含各種誤解和解釋的。

早上起來我搭土登的大班車去鎮上,一路上有上學的孩子他就把車停下拉上,他說自己有孩子就不忍心不管別的孩子。與土登微笑告別,時間還很早,把我的大包扔到要去往德欽的班車上,沿著鎮上的小路再度去往鹽田的方向,鄉間小路一直向下,站在山岡向下看,瀾滄江兩岸的鹽田盡收眼底,因為不是收鹽的季節,鹽田悄無聲息,只有江水滔滔。

兩年後,我跟著考古隊到鹽井考查鹽田。土登家還是老樣子,阿媽正坐在院子裡搖著轉經筒,我坐在她身邊,她先是微笑繼而露出驚喜的表情,她認出了是我。拉著我的手上二樓的客廳,佛堂裡傳來誦經聲,悄悄走進去,見他青阿爸和幾位老人家圍坐在佛堂裡,他青阿爸抬起頭,對著我點頭微笑示意,繼續念他的經文。轉回身,土登和他的妻子站在我身後。土登說阿爸感覺自己時日無多,要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念佛上,心無雜念,只待進入極樂世界。

再看土登跟他妻子對話的表情,就知道他從當初的妥協早已轉換到現在的深深接受。羅素說過,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經歷過苦惱掙扎,並心甘情願地接受生活裡的大部分,其實已經接近幸福,若是同時還能有樂觀開明的與更大世界相融的心境,就是活得有趣味了。

人要活到自在,需要的是用從容的心態去面對很多事情,淡忘結果。把自己心裡的深情放在第一位,明白尊重自己的心比追逐結果更重要。土登應該是從來沒有想到這麼多,他不過是生活在生活中,然後試著接受生活中的一切,我想他活得很自在,並且很快樂。

最近一次去鹽井,是去年,鎮上的鹽井博物館早就修整好了,隨時可以開放,鹽田已經做好了收門票的準備。鹽田上的阿佳說:想拍照片的話,我可以背鹽水,一次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