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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區之渴   

世界大戰結束了,幾百萬美國大兵乘船從快要炸成廢墟的舊大陸返回他們的家鄉,那片大體上完好無損的新大陸。丘吉爾說,一道鐵幕,切斷了歐洲。與此同時,在華盛頓的美國聯邦政府住房和城市發展部,還有退伍軍人管理署,一道為戰後回鄉軍人的生活進行了規劃。基本上,聯邦政府決定,為大約1100萬座將要興建的單門獨戶郊區小房子提供抵押貸款補貼。在當時,這些抵押貸款的月費,居然低於一般城市裡一套普通公寓的月租。毫無疑問,相當一部分這些小房子的業主,將是歸國的軍人和他們新成立的小家庭。到了1956年,朝鮮戰爭早已停息,美國聯邦國會又通過《跨州高速公路法案》,由聯邦和地方政府共同出資,修建大約8萬公里的新高速公路。

兩個純粹國內性和經濟性的事件,標誌著美國中產階級大眾日常生活走向大面積郊區化,也標誌著傳統美國中小城市由繁榮轉向萎縮、退化和荒蕪。在當時,還有以後的幾十年裡,幾乎沒有誰能夠預見到這個變化對日後全人類的深遠影響:從生存空間的新型設計、視野空間的緩慢切割,理想生活的規整想像,蔓延到集體情感、心理健康、政治話語,以及生態危機等諸多方面無可逆轉的變異。

最常見的風景,是那一排排基本雷同的小草坪、停車庫,還有一家一戶的小平房,或者小樓房。有時候,面朝著馬路最顯眼的,不是通向房子客廳的小白門,而是車庫正前方兩扇自動開閉的大黑門。角落裡堆著兩三個萬聖節留下來的、挖成鬼臉模樣的大南瓜。馬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亦不容易找到可以延續一兩個街區以上的人行道。路面上的瀝青似乎是上個星期剛剛鋪上的,四周蔓延著寂靜,整齊,陌生,空曠。在無數個好萊塢影片的輝煌結尾,當戰勝恐怖分子的金髮英雄從遠處歸來,迎接他的,是妻子、孩子,還有這樣一條灑滿了楓葉的街道,這樣一排白色或者灰色的房子。倘若你的舊友、同學、弟妹,或者老情人已經在美國安家,你也許聽他(她)談起過首付的比例、30年的貸款、學區稅、廚房的面積、堆積如山的學位,還有含辛茹苦的工作生涯。你那位已經在美國漫無邊際的郊區買了數棟房子的老朋友,可能還會驕傲地對你說,房子所在的社區裡,沒有黑人,沒有墨西哥人,只有白人。當然,也還有某種朦朦朧朧、欲言又止、黯淡而且無奈的片刻。你的老朋友吞吞吐吐地說,美國的郊區,真是枯燥,真是寂寞,真是無聊啊。那是一種無始無終的憋悶,如同高速公路一般鋪開、伸展,用漢語或者英語的任何詞彙都無法準確地形容。但是你未必很相信你的老朋友,因為可能你自己也去過美國。你親眼看過小樹叢、小馬路、小樓房,到處綠草蔭蔭,晚秋的涼風沁人心脾。跟中國的城市相比,過上這種日子,不枉為人一生。

嚴格地說,這種類型的社區,被泛泛地稱為郊區(suburbia),並不準確。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這種逐漸覆蓋了美國境內85%以上人類居住區域的新型社區,非城,非鄉,亦不宜在真正意義上被稱為小城鎮。或者,算是對城市和鄉鎮的雙重拋棄吧。因為徹底地依賴私人汽車和高速公路,也因為一切都來自預先的嚴密設計,過分規整的居住區域同集中組合式的購物中心相互隔絕。步行出門去逛商店或者買一杯咖啡是尷尬而且危險的,必須穿過常常是空無一人並且沒有人行道的馬路和草坪,冒著被快速行駛的大型越野車撞倒的危險,還要穿越高速路和望不到邊際的停車場。上班和謀生的地點往往在住處150公里以外。這種情形,不是少數的例外,而是習以為常的慣例。標準美國式郊外社區:一種奇特的、空前可能也是絕後的生活形態。當然,它仍然還是一個令世界上許多人習慣性地羨慕和嚮往的生活形態。

在世界歷史上,因為社會和政治的變化,被連帶創造出來的生活形態有許多種。比如,中世紀的意大利城邦,19世紀的歐洲小鎮;又比如,中國的北京,曾經有過西城往外的空軍大院、海軍大院,以後又有過所謂的「向陽院」。今天,蓋起了十幾層、幾十層的高層公寓,有人將它叫作「高尚居住小區」。還沒有太多的外國人長期定居中國,如果有的話,他們多數要選擇北京、上海或者廣州。無論如何,除卻物質的便利,那兩三個大城市裡,更有接近中心的感覺。同類的外國人多一些,各式各樣的人多一些,工作事業的機會多一些,交談的對象也多一些。然而其他國家的人移民美國,情況則不同。絕大多數的人並非都前往紐約、舊金山,或是洛杉磯。人們的選擇包括東南西北各個州。而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說,他們最終的落腳點,基本上不是某一個中小城市,而是那四處蔓延、分不清太多地方特色的郊外社區:成排而且相似的小房子,連鎖店,加油站,購物中心,新鋪的、車來車往然而空無一人的街道,富裕的,荒蕪的,寂靜的,已經實現的美國夢。

從空間和心理的意義上來說,一個城市總歸有一個中心。比如北京的天安門、上海的外灘、華盛頓的國會山,印在明信片上,成為一座城市的象徵。假如說那座被人們貶稱為什麼褲衩的雙頭大建築矗立在天安門廣場的中心,那麼,對於北京甚至是整個中國,便不單是一個審美趣味被侵犯的問題,而是根本靈魂與個性的切斷。地點與設施的排列,不但滿足日常生活的功能,在心理和情感的意義上,也給予人一種內心的安全、交融、投射、對應和歸屬。比如在山野裡,狼和老虎每隔幾十米,就在樹邊撒一泡尿,做一個標誌:這兒是我的領地。印第安人唱的歌裡,有他們熟悉的山林。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詩裡,有莫斯科內城的環形路、淺黃色的院牆,和叮叮噹噹響的有軌電車。我從來沒有讀到過一行美國人寫的詩,提到過他(她)那個郊外社區的加油站、公共圖書館、購物中心、梅西百貨、奧特萊斯、小草坪後邊的籃球架,或是中學教學樓外面的棒球場。唯有格特魯德·斯泰因說:在奧克蘭,沒有一個叫「那兒」的地方(There is No There in Oakland)。何至於此呢?

地球上有幾百幾千座人類修建起來的城市。有些著名的老城市,它們富裕,典雅,幽美,浪漫,或者也過於昂貴。還有更多的城市,它們擁擠,單調,或醜陋。恐怕,絕大多數不美而且貧瘠的城市都在美國以外。可是,每一座華美或者凋敝的城市,都擁有一個自然延伸的空間節奏。這一個節奏裡,包含了在雜亂的歷史中自然演變而成的參差,視野,色彩,噪音,以及某種共同記憶的混合。當然,這裡還要包括當地的居民所擁有的某種微妙並有別於其他城市和地區的神態和氣質。美國的郊外社區,在上述所有的方面,都服從一個預設的規劃,服務某一項預設的、單一的,並且基本相互隔絕的功能。就算是在某一個「文化」的、「懷舊」或「高尚休閒」的社區,亦同樣存在著明顯而且刻意的設計,不可能提供奇遇或驚喜。退一萬步說,拋開城市和文明,設想一片原生狀態的荒野:一堆雜亂無序的樹木,雜草,乾涸的小河,一片無法解釋的空地。根據我擁有的極其有限的生物學和植物學常識,也可以推斷出來:在無序無章的草木、泥土和空曠的背後,存在著一個廣闊、微妙並且幾乎是不可知的鮮活秩序。它照顧著每一個物種存活和呼吸所需要的極其複雜的氣溫、光線、水分和土壤的條件。由此我們可以明白:美國郊外社區最根本而且無可救藥的缺陷,在於它不可能給它的任何一位居民提供真正意義上的家鄉感。在它的各個高效率打造出來的板塊之間,不存在有機的融合與對應。一位美國建築學家說,那些地方,像一盤煎蛋餅。唯一的麻煩是:蛋是生的,香腸是生的,蘑菇和番茄也是生的,再怎麼煎、攤、炸,也終歸只能是生的。因為家鄉是一個用技術、政治或經濟概念所無法衡量的內心能量,它連接起我們各自所熟知的語言、記憶、泥土、樹木、房屋、天空,和一份無邊無際的、囊括整個生命的情感。

過去二三十年的中國,無疑變化十分迅速。其外部環境和集體內心狀態的變化,與美國的郊區化不可作簡單的對比。但無論如何,這二三十年來移民美國的不少中國人,經歷了從中國到美國的家鄉在地球上、內心中的雙重毀滅。所謂融入那個子虛烏有的「白人主流社會」,其實只是心理弱勢的群體給自己臆造的集體錯覺。

倘若美國夢是一張明信片,那麼一棟一棟的郊外小房子,就是印在上面的標準圖案。這是一個開疆拓土的國家,人們習慣了不往後看。「二戰」以後的美國,在對外方面,領導了一場針對蘇聯的「冷戰」。而在美國國內,在經濟和日常生活層面上,真正從質的意義上改變了大多數美國人的生命空間和心理空間的社會變化,其實就是全方位、大面積的郊區化。談到「冷戰」,從前那套話語系統中熏染出來的學者們,總要談到「鐵幕」、哈耶克、投票權,如此等等。很少有人建議另一種更為庸俗但是更令人信服的可能:真正推倒蘇聯的,不是別的,正是那一排一排印在明信片上的小白房子。事實很明顯:從1989年到今天,掌管大眾情感和想像的,不再是意識形態或宗教的符號,而是動畫廣告一般的特定生活形態的召喚。貴族式的,由音樂和詩所裝飾的歷史圖騰,理所當然地歸入了博物館。今日的所謂藝術家,基本上成為徹底無足輕重但有時獲得彩票式報酬的廣告演員或喜劇演員。掌管生活形態的是指數、信貸、大眾消費、資源的開發,還有精通上述這一切運作模式的一小群專家和操作者。他們像冷兵器時代的將軍,責任重大,權傾一時。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還是這一個由複製、銷售和開採行為所構成的人類統一大教會的牧師團資深成員。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教會呢?它的讚美詩由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併購、增長點、套利、槓桿、資產負債率、開發區等新詞彙組成。2008年9月,債券、股票、指數和外匯市場發生雪崩。人們討論災難的由來,由中國的外匯存底追溯到誰也弄不懂的信用違約互換;由價值運算深不可測的證券化抵押貸款,追查到千千萬萬渴望擁有自己的住房並擁有美國夢的打工仔。無數個銀行拍賣的大牌子插在剛剛修剪的小草坪上,從南加州、佛羅里達州、內華達州,到其餘47州星羅棋布的無數幢郊外小白房子前面。

在危機爆發之前,我又去了我已不再深愛的老城市莫斯科。我沒太注意城裡那些誇張而且格外昂貴的商店,直奔基輔車站,搭乘小火車,去了別列捷爾金諾。對六七十年代的蘇聯文學還有印象的老朋友,都會知道那個地方。10年前,我第一次去那裡,正趕上下雪。好不容易找到帕斯捷爾納克的墓碑,又去看了作家的故居兼博物館。印象最深的是已故詩人書桌前窗外的視野。廣袤無垠的土地,枯竭而密集的樹枝,壓著厚厚的雪。我彷彿又見到了童年時從書裡想像的世界。然而,這一次,情況不同。在小火車站上,我看見俄文寫的大約是「高檔藝術化住宅區」的招貼廣告,便知事情不妙。走了20分鐘,到作家的房子前面,看見十幾輛推土機,還有堆積成小山包的新土。還有5幢、15幢大宅子的骨架,正擋著帕斯捷爾納克那個藏在樹叢後邊的褪色的舊居。新房子的設計和南加州、南佛羅里達州的模樣沒有差別。生活形態的召喚和複製,或是意識形態的古老暴政,哪一種更厲害、更強大,或者說更具有毀滅性,不問可知。

好奇性大大減少了的我,又回到已經走到一個週期末尾的美國。我注意到四處都有大減價的房子在拍賣。於是,在一個乾涸、衰竭和泡沫破滅時代的起點,我成了仍然綠草茵茵,不過緘默並且十分黯然的美國郊外小社區一名謙卑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