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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時代的孩子   

2001年,我在舊金山度過了最後一個夏天。

每一次將要發生什麼大的變化時,我都有奇怪的預感,並為之深感不安。七八月的舊金山,霧氣迷濛,寂冷清寒。我開始仔細研讀《聖經》。耶穌說,放下你的包袱,跟我走吧。這句話使我深深感動。我最終沒能成為一名虔信的基督徒,卻無意間成為一個宗教網站的常客,每天登錄幾小時,追蹤或參與各種鬧哄哄的辯論,以此打發無聊和清閒。

8月的最後兩個星期,我訂了機票,處理了多餘的東西。對於未來的生活,我不再感到困惑。跟隨基督,或者謙恭地告別,轉而追尋另外一些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

我仍舊是那個宗教網站的追隨者。有那麼十幾個名字總是出現,在各種話題後面都有他們的跟帖和發言,觀點和姿態非常相似,總是那麼高亢,甚至略有一點強加於人的熱情。

我很快意識到他(她)們全都是美國人。對此,我不感到意外。自我感覺超級良好,是他們信仰基督、跟隨基督的主要表徵。在他們眼裡,披著大白袍子的我主耶穌,像一位滿面紅光、肌肉發達、充滿青春魅力的球隊教練。

有一回,該網站蹦出一條與宗教信仰全無關聯的帖子,題目是「一百條理由:為何絕不能娶美國女人做太太」,作者也是一個美國男人。這帖子激起了軒然大波,引發了長達100多頁的爭論,包括凶毒的咒罵和婉轉的讚許。很顯然,一句不夠紳士的大實話,摸著了極少有人願意公開承認的某個集體痛點。

有一位美國女網友,據她自己說是去俄羅斯傳教,兼做NGO(非政府組織)的工作。她網名叫「蘇卡」,在俄語裡,這個詞是「凶婊子」的意思,一句不好聽的粗話。她既然在俄羅斯做宗教和社會工作,怎麼沒聽過或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呢?

我和尤莉亞相識的緣分,像一個低俗的笑話。「蘇卡」每天上網出洋相而不自知。給她婉轉暗示和善意調侃的,有我本人,還有另一位新來的小女孩——尤莉亞。提醒無效,我們便一起看她笑話了。

兩個陌生人之間,有時會因為第三個人的醜態或不幸,而建立奇妙的共識和默契。我和尤莉亞就此相識,並維持了將近10年的美好情誼,直到今天。

和尤莉亞頭一回見面,在第二年的4月初,莫斯科盧比揚卡廣場地鐵站外邊。傍晚5點,天空已經烏黑。她從我身後鑽出,戴一頂灰絨紅軍帽。我對她的第一個恐怖印象,是一起橫穿馬路。她在無指示燈的區域挺胸而行,全然不理會呼嘯而來的車輛,還指責我畏縮膽怯,撓著我冒汗的手心哈哈大笑,像個有今天沒明天的亡命之徒。

尤莉亞給我看孩童時代的照片。父親,母親,和她。但這個家庭早已是過去時態。1992年,尤莉亞8歲。父親對母親說:臭娘們兒,你滾吧。母親是中學老師,現在回到老家邊遠小城,無業,酗酒,領微薄的低保救濟。父親從事數種生意,均告失敗。尤莉亞是獨女,跟父親過。從13歲開始,她便頻繁離家出走。自然是交了壞朋友,喝酒吸毒,還有男人。

我請她吃飯,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那個餐館,藏在盧比揚卡附近好幾層幽深黑暗的牆院後面。裡邊寬敞,老舊,明亮,所有的服務員看著都像有60歲以上。那天晚上,只有我和尤莉亞兩個客人。我看著高大的窗框,褪色的窗簾,想像15年前,成群結隊的克格勃低級職員,還有嘰嘰喳喳的女秘書們,或許就坐在這間空曠而肅穆的大屋子裡用餐。他們輕聲低語的回音,還有刀叉觸碰杯盤發出清脆的聲響。

兩年前,尤莉亞認識了一群美國基督徒。從此,她被邀請參加聚會、合唱,還有英語補習,後來便有了去美國學習的機會。不是正規大學,只是中西部小教會辦的一所寄宿學校。住在裡面的孩子,從日常生活到社交往來,都受到嚴格的限制,兩性絕對隔離。每天數次祈禱,誦讀《聖經》。我第一次聽說,在現今的美國還有那樣的地方。

為何不繼續學習,或者想其他辦法留在美國呢?我問她這個最簡單、最實際的問題。尤莉亞給不出清晰的答案。她感到迷茫,猶豫不決。顯然,她對美國倒了胃口。是因為那所寄宿學校,還是小鎮上的基督徒,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說不清楚。其實我的狀況比她好不到哪兒去。原因何在?拋開學究氣的廢話,實在地講,我也很難說清。無論如何,在我和這個身世坎坷、歲數小了許多的問題女孩之間,有各種微妙而難以言表的隱秘共識。或許,在一個過分獎賞快樂並且蔑視不快樂的大時代,我們都背負著難以克服的個人殘缺。

順著莫斯科河,踩著開始融化的積雪,我們遛到半夜。分手時,尤莉亞鄭重邀請我參加十天後的一個聚會。去看熱鬧,尤莉亞滿臉壞笑:看美國佬出洋相唄!

那次聚會的地點,在價位中檔的烏克蘭酒店會展大廳。嚴格地說,我們不是受邀請的客人,更沒有權利參與聚會所涉及的任何正式社交,名副其實是混進去看熱鬧的。

主辦者是一家國際婚介公司,主題直截了當:美國男人結識俄羅斯女人。據說,為了參加為時兩周的國際尋偶之行,每人需繳納不低於1萬美元的基本費用,包括食宿、機票、幾次大的集體社交會面,等等。也有額外的服務,比如,客人單獨與某位女郎約會,倘若語言不通,可配備翻譯全程協助。在三人約會的特殊情況下,費用則有適當追加。

大廳裝點得喜氣洋洋,喇叭裡播放著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紐約老歌。一大群美國男性已先行就座,或者聚集在酒吧邊上閒談。我瞥了他們兩眼,中老年居多,禿頭和發福的居多,絕大多數是白人。但我不敢多看,已經感到尖利的目光朝我刺來,毫不掩飾的敵意使我耳根發涼。更多的眼光赤裸裸地跟隨著我身邊的尤莉亞。大約10分鐘後,大門敞開,姑娘們魚貫而入,緊張氣氛頓時瀰散。

屋子越來越滿。可以感覺出來,女性的數量超過男性不止一倍。我原先隱隱約約聽說過這個產業,沒想到如此集約化、規模化、流水化作業。參加聚會的俄羅斯女人大體顯得文靜,有些教養。相比之下,假如一個美國男人不是華爾街交易員,或迪士尼公司的專聘律師,不如花這一兩萬美元,沒準兒能找到如花似玉而且聽話的俄羅斯姑娘——至少在她取得綠卡之前。

我第一次踏入美國,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唱得最熟的美國歌,是鮑勃·迪倫、西蒙和加方克的。屋裡這些過分迫切的老男人,該是那些美妙歌曲的同代人?在一張張臃腫拘束的面孔上,絲毫看不出浪漫時代留下的痕跡,與好萊塢電影刻畫的標準美國男性更是相去甚遠。在那個奇怪的夜晚,我意識到,我的青春,已留在了那曾經熱愛過的彼岸。

晚會結束。尤莉亞差我買酒。出來時,因為地板打了厚厚的蠟,我滑倒在電梯前面,鬧了個仰八叉。三瓶紅酒碎了兩瓶。我襯衫上沾了紅色的液體,褲子濕透。搖搖擺擺走出來的美國男人,一致為我歡呼鼓掌。尤莉亞把我扶起來,我們相互偎依著,把剩下的那瓶酒,一口口喝完。

後來我去歐洲遊歷,告別了尤莉亞和莫斯科。她考上了莫斯科郊區一所普通大學的心理學系。每天上課下課,搭地鐵4個鐘頭,還要打工。她找了個小男朋友,是個學計算機的俄羅斯男孩,非常善良。

我知道尤莉亞總出現各種小危機,抑鬱症、厭食症,進過幾次醫院,包括精神病院。有一回,我請尤莉亞到布拉格玩。半夜三更,她忽然鬧起來,和我大吵一架。清晨,我看見她坐在洗手間裡,臉色蒼白,地上有鮮血。她的手腕上,有一條幸好不太深的傷痕。

我是中國男人,她是俄羅斯女孩;面對著大寫的「歐洲」或者「西方」,我們共同擁有一份羞於承認的自卑和渴望。不過,這種纖細的共同性,可能僅存在於一個有限的時空。對她而言,布拉格或者都算不上「西方」。那種拉丁化的斯拉夫語文,憋了三五天後,她能看懂一大半。幽靜古樸的中歐式小街道,與粗獷蠻橫的莫斯科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尤莉亞能夠捕捉到甚至讀懂,那些成功「脫俄入歐」或「脫東入西」的捷克人,眉宇體態眼神中不經意流露出的、藏在種族基因裡的微妙信息。而我不能。

有一回興起,一道去參觀紀念「天鵝絨革命」的博物館。可想而知,那些同過去相聯繫的符號標誌,諸如列寧雕像、蘇聯軍服之類,被展示為醜陋邪惡的象徵。出來之後,尤莉亞情緒很糟糕。她從未聽說過「七七憲章」,戈爾巴喬夫上任那年,她剛出生。她從小愛聽的是美國「朋克」搖滾樂。博物館外面,是昔日的文切斯拉夫廣場。四面滿是熙熙攘攘的遊客,還有艷俗昂貴的商店。色迷迷的意大利老男人和滿口酒氣的英國球迷,朝尤莉亞吹響口哨。說句不好意思的實話,假如我在隨便哪個歐洲城市也招來這麼火熱而且頻繁的目光,再深再重的情結或痛苦記憶,也早拋到了九霄雲外。但她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沉湎於無從排解的沮喪與哀傷。

在那一刻,我重新發現了我們之間不可切斷的某種聯繫。不是吃意大利老男人的醋,更不是懷念《莫斯科—北京》那首難聽的老歌。只是當我們從不同的方向匆匆趕往一場盛宴時,發現它已經散場。門衛仍然態度高傲,發給我們准入的名牌——她的寫著「漂亮待嫁窮困俄羅斯妞」,我的寫著「崛起中國流竄小商人」。我們都不喜歡分派給自己的角色,而我們原先的自卑感在迅速地消失,曾有過的真誠希望,亦同時煙消雲散。

最後一次見到尤莉亞,她已大學畢業,結了婚,戒了煙酒,面色紅潤,還做過整容手術。可是她告訴我,不想在俄羅斯待了,想再來美國。她說,在俄羅斯,一切已塵埃落定。錢都分光了,搶完了;人心也冷透了,僵透了;也不再學美國、學西方了,以後就這麼一直下去了。我說,我明白她的意思。我願意幫她。

臨別,她送給我兩樣禮物:一本俄羅斯傳教士寫的《美國的沒落》和兩張磁盤。那書我翻了,無非是講國際金融寡頭、猶太陰謀,還有險惡的國際勢力如何在一個世紀內兩次毀滅俄羅斯文明——第一次左翼革命,第二次右翼革命。語言拙劣,立論武斷。

磁盤中的詩歌則不同。朗誦者聲音渾厚,沙啞,悲愴。多數是葉賽寧的詩,我聽了好幾遍,幾乎重新相信,真正優美語言的復甦,足以戰勝任何一種席捲全球的謊言。第二個磁盤上,只有一首布洛克,標題是「我們——俄羅斯恐怖時代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