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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王七婆

我曾經在一首詠古的詩中感懷——「燈下銹刀撫且歎,拳頭老繭剝還生」。在一個英雄氣幾乎蕩然無存的末世,我們早已稀見貫穿過千古春秋的遊俠子弟的背影。華族史傳中這一尊崇和榮耀的道氣,六甲而來,終於細若游絲而近乎失傳了。

遙想那些在江湖道上與我摩肩接踵擊掌把腕過的朋輩,一代人的沉浮顛沛,是怎樣地濃縮了這一巨變家國的青史啊。而今,他們多數消沉於樽邊裙下,被浮世的風塵掩埋了險峻的骨相,無人曾識其豪俠面目。

我的兄弟王七婆——這個幾年前在黃山論道,被20世紀80年代詩歌回顧展追認的詩歌烈士——我是該要來說唱他的傳奇了。「烈士」自古並非對逝者的追諡,在一個奴性瀰漫的社會,烈性成為一種稀缺的品質,甚至被誣化為某種罪人流徒的基因。而至今傷痕累身卻厚顏老皮健在的七婆,在我看來,正是這一古老基因的傳承者。

殘酒傾盡,矇矓醉眼裡,我彷彿再次看見王七婆猩紅的淚眼——那是我和他在黃哥家的對酌長聊,我們談到彼此的母親父輩,談到相似的江湖物語,扼腕浩歎,淚下青襟。

我常常想像並堅信,即便是如此的風暴之夜,我只要喊他一聲,他便會千里之外沖州過府趕來。他瘦削高挑的身手依舊矯健,這個酷愛帶刀的男人,依舊還能和我重返我們那囂張的青春……

王七婆本名王琪博,江湖上容不得那麼古雅的字號,遂諧音喚做七婆。七婆乃赳赳奇男子,30年來遊走在詩與刀之間,過著刀頭舔血臂上刻詩的生涯。寫詩的時候他是琪博,玩刀的時刻他是七婆。其人身形陡峭,打眼望去便知是屠狗子弟,儼然渾水袍哥的範式。但是卻胸羅錦繡,時常也不乏利口婆心之處。

他出生在大巴山深處的達州鄉下,天然有烈烈巴人的骨質。其外祖父曾經官至國民黨軍團座,鼎革之際未肯率軍南逃,肅反時被槍斃。外婆被劃為地主婆,在鄉下接受監督改造。其父中農出身,入伍人民解放軍,20世紀60年代初轉業到達縣五金廠成為城裡人時,看上的卻是那個被斃的國民黨軍校官的鄉下遺孤。

琪博的母親雖為農民,卻是大戶人家的曾經閨秀。身高一米七,識文斷字,要不是遭遇家國板蕩,這樣的千金之姿何至淪於田畝。然而蓬蒿之中,能辨物色,她下嫁給那個吃公家飯的採購員時,也許暗想的是,未來的兒女可以改變一下血統歧視的命運。

琪博的童年身處「文革」,其外婆和母親,一樣無法逃脫時代的迫害。就在他發蒙的唐家坪小學,時常要看見台上被捆綁批鬥的外婆。那時的同學少年,多也感染社會邪毒,難免要借此嘲笑侮辱他的沉默俯首。他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將其中一人在放學路上掀翻於橋下摔傷。

這是他生平初次出手,從那之後,他開始拜師學藝,十歲就習慣帶刀行走了。那時的鄉下,多有一些民國武師埋名江湖;四川則更是袍哥等道門的興會之地。琪博的習武好鬥,和我一樣,源自於少年的恐懼與仇恨。這些時代的烙印,至今也難以從心底驅逐。

某日,少年的他隨母趕場賣菜。一土改根子與其母口角,並將其母推倒塵埃,揚長而去。他從腿上拔出羊角短匕,追出百米抱住該人大腿,白刃揮處,一刀見血。那個堂堂大人,竟然被一個孩子的凶狠嚇住,掙扎逃走。而初初開始知道護母的他,回家之後,差點被驚恐擔憂的母親打死。

若干年之後,他已然是當地聲名顯赫的大哥之時,獨自還鄉尋仇,找到了那個當年被他扎傷的老男人。這個在無數次階級鬥爭中充當打手的硬農,這時已經被巨變的時代拋棄到惡有惡報的寒苦起點;面對這個當年就令他膽寒的小輩時,幾乎跪下謝罪,才免去昔日那個憤怒少年的再度懲罰。

我的青年歲月,亦有過類似的喋血尋仇;在一個真相至今尚未呈現、罪惡不被清算的時代,我從來不屑於泛泛高談什麼寬恕。快意恩仇向來是男人的正業,一個淡仇的人,難免也是一個寡恩的人。同樣,一個沒有罪感的社會,也必然將是一個沒有恥感的社會。

以武揚名的王琪博,1985年卻成為全鄉唯一考上大學的農村青年。全家殺豬宰羊,邀集鄉鄰慶賀。彷彿直到此刻,這個「五類分子」家庭,才真正開始要揚眉吐氣的生活。

他帶上簡陋的臥具,其中依舊藏著他的短刃,挑著木箱第一次走出巴山,來到了重慶大學電機系。他和新同學分住五樓,樓上則住著全校的體育隊學長。入學次日,樓上潑水,澆濕了他們的衣服,他伸頭大罵。片刻,寢室門被一群高大威猛的男生一腳踢開,所有新生膽怯噤聲,為首者直奔躺在上鋪的他而來。

就在那人伸手鎖喉之際,躺著的王七婆反手寒光一閃,刀尖已經抵到了來人的頸項。那個習慣跋扈的老生,從未見過如此陣仗,頓時被釘在床邊不敢動彈。王七婆起身下床,用刀頂著那個比他粗大得多的男生,一步步向門外那群人走去。所有體工隊的猛漢,無不被這個精瘦莽漢所驚駭,頓時散開兩端。琪博從此揚名立萬於重大,再也無人敢欺負這些新生了。

那時的大學,正是詩歌瘋狂的年代。而各個詩歌社團,又儼然江湖幫會,崇文而尚武,不時鬧出群毆械鬥的事件。當年的重慶大學詩歌領袖,是高年級的尚兄。某日,王七婆的一兄弟來向他投訴尚兄的霸道,他立馬帶著一群擁躉找上門去。尚見來者不善,豪言曰是好漢就單挑。哪知道王七婆身手奇快,一個飛腿便踢翻了學長。尚兄也頗有古風,起身拱手道:看來你確是好漢,是好漢就應該寫詩。當下兩人竟然握手言歡,杯酒訂交,王七婆也就從此入了詩歌的魔道。

這些今天看來近乎傳奇的故事,在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就是司空見慣的尋常軼聞。古語曰:詩有別裁,非關學也。至今可能還說不清渦輪活塞之類知識的電機系大學生王琪博,卻突然沉溺於新詩,並很快異軍突起,和尚仲敏、燕小東等發起組織了「大學生詩派」,並率先在期刊發表詩作。那年代,正是詩歌江湖最喧騰的季節,各種地下油印刊物遍地茁生。他的初戀給他贊助的酒錢散銀,都用來印製了《中國當代詩歌》和《中國詩人》等民刊。

詩歌烈酒與毆鬥,這些青春期的男人習作,多與騷動的愛情勾連。山地子弟的王七婆,因為其雄性氣質,竟然贏得了一個高知家庭女孩梅的著迷。梅是採礦系的美女,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她的初戀都不免讓人不勝鮮花牛糞之歎。但是,沒有叛逆的愛情,按父輩們字斟句酌的姻緣,又必將缺少幾分純淨與浪漫。梅的父母面對女兒與一個不良少年的愛河,實在只能是望洋興歎了。

臨到畢業前夕,懷揣著他的濃烈愛情的機電系男生王琪博,想要混進採礦系的告別舞會,向自己的戀人獻詩,遭到守門男生嫉妒性的阻攔。他習慣了用腿說話,但這次真的過分了,其凌厲的腿腳,直接踢破了對方的下體。於是,拘留15天,還有三天就能畢業分配的他,終於被學校開除。

他的父親風塵撲面地趕來,要接他回到大巴山深處的工廠頂替其飯碗。他浪費了家裡幾年的供養,實在無顏見江東父老,堅決不肯還鄉,將接班工作的機會留給了妹妹。老父無奈,只好將他托付給了還在讀書的女生梅——老父懇請這個善良有教養的女孩,為他馴好這個頑劣的兒子。

因為愛情與詩歌引來的禍端,從此真正開始。王七婆走出了校園,卻再也無緣走進體制;梅在暑假回到了蓉城,他則走向了建築工地。在跳板上挑磚,是他獨自領略的第一份生活甘苦。他的江湖兄弟張矮子,不忍目睹他烈日下的顫顫巍巍,也來幫他挑磚。每天一元錢的收入,勉強能填飽他的空腹。他從跳板上摔下受傷,竟然湊不全藥費,硬生生挺住那份疼痛,縫合沒用麻醉。

梅向家裡攤牌,如果不給她的愛情資助,她便輟學。父母只好拿出平生積蓄五千元,由她去轉給落魄的王七婆創業。1987年,愛情帶來的這筆巨資,讓王七婆開辦了重慶第一家高檔咖啡館。這個農家少年,很快從書上學會了調製各種咖啡;更重要的是,他的江湖聲名,吸引了各路碼頭上的黑白人物。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眾多開始操社會的大佬,都被他的天價酒吧吸引。彷彿不來此處廝磨,便夠不上江湖顏面。他第一次看見了這麼多錢向他飛來,也因之結識了諸多道上的朋友,形成一生揮之不去的因果孽緣。

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中國,「萬元戶」是一個榮耀的稱謂。月入萬金的王七婆天性豪爽,久貧乍富之後,則更是一擲千金。龔自珍詞謂——願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這般境界,大抵是天下多數詩人俠士的幽夢。但是22歲大學肄業的王七婆,竟然當時便已實現。

很顯然,一個酒吧已經無法擺平其迅速膨脹的野心。而詩人根底的他,則更容易追逐時潮引領時尚。經不起攛掇,他很快賣掉最初發跡的王氏酒居,異想天開地成立了重慶旋風時裝演出團。幾十個模特美女簇擁著王哥的絢爛生活,青春的招搖和氣派,堆砌了他不切實際的財富烏托邦。

我常常疑惑,一個長年衣衫落拓的人,何以半生都迷失在華服靚裝的噩夢裡?很快,他的時裝團就找不到T型台了。他不得不送走一個個紅顏。

這是他1988年的美麗與哀愁。這一年,戀人梅畢業,很快與這個冒險家結婚並珠胎暗結。這個單純年輕的妻子,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大起大落。那些殘存的資產——滿地妖魔鬼怪的所謂時裝,又很快變成了一個火鍋店的紅黃青紫。他從美色產業轉型到美酒美食,依舊在飲食男女的慾望中找到了自己的快活。

慾望的本質,是因為它會盲目發酵膨脹。回頭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只要他耐心守住任何一件事,都早應步入富豪之列。但是他這種人,天生就是那種守個收費公廁,都會夢想連鎖的人。於是,火鍋托拉斯之夢,沿江擴張到了舊都南京。我至今也想像不出南京人上海人,怎麼可能陶然於七婆的麻辣;於是,他鎩羽而歸,回到故鄉達州療傷。

過去父母責罵孩子,習慣說:「人喊不動,鬼喊飛跑。」以此譬之於他,活脫脫神似。本來,多個朋友多條路,可朋友太多的人,又容易被帶入歧途。1989年,一時窮途的他,被朋友吆喝購進大批101生發精,前往廣州推銷。最後幾乎一半的產品送給了黑髮濃眉的哥們兒姐們兒,還有一半庫存著等自己老到脫毛時使用。

那一年,國家夭折了一批孩子,他卻在窮愁中成為父親。過去他幫助過的江湖人,眼見他的潦倒,開始伸出援手。鄧公南方講話,再次為創傷的社會注入了慾望的油汁,整個國家沸騰起來。一家集團看中他的江湖經驗,為他注資開辦又是第一家時髦的餐飲娛樂業,要將幹部與群眾團結在酒色邊上。哪知道他人氣太旺,處處擱不下江湖情面,但凡叫聲哥就要免單,結果很快吃垮了該店。

一個好男人置身於20世紀90年代的慾望社會,都不免要變壞,況乎原本野性疏狂的王七婆。他的大進大出,時榮時敗,妻子早已見慣不驚。他再次回到達州,和當年出生入死、而今飛黃騰達的兄台一起,成立了山中第一個中外合資公司。

此際的他,搖身一變成為故鄉名利場上真正的達人,迷失於燈紅酒綠的花徑裡難以自拔。他不僅染上了豪賭的惡習,且外遇了當地的一位名媛。妻子梅不吵不鬧趕去達州,分文不取,決絕地宣佈和他走到了道路的盡頭。這個令其家人和兄弟都素來敬仰的女人,帶著兒子乘車返蓉。滿城江湖傾動,夾道相送前嫂夫人。他的父母淚流滿面歪歪斜斜地追趕著遠去的列車,他獨自躲著拭淚,一生愧疚地揮別了這個厚遇過他的女人。

之後,他和這位名媛結婚,生下第二個兒子。豪賭幾乎輸盡了他的浮財,富貴險中求,他企圖再博東山。他和道上的兄弟拎著湊來的幾十萬現金,潛往緬甸章風鎮賭玉。幾番勾連,他賒來並發出了一車玉礦到廣東,結果貨到地頭死,買家設套,只給他八輛舊車抵賬。他自己搭進的錢財倒無所謂,但是緬甸的邊軍和江湖豈能善罷甘休。殺手彌城,沿路追到達州,最後幾方大佬說合,才了結這筆爛賬。

命相術謂,他這樣的人,有一雙掙錢的手,卻沒有一個存錢的鬥。槍打進來,炮轟出去,說到底是一個敗家的末世王孫的做派。但這樣的人,任俠仗義,積不下錢財,卻偏能積下朋友。也因此,即便偶有山窮水盡,卻也能很快撥雲見天。90年代中期,阮囊羞澀的他,意外地嫁接朋友關係,給貴州某地招商引資幾千萬,其中自然不少他的佣金。這樣的官商交易,在大陸難免黑幕。省紀委查辦自己的屬下,也順帶把他從西藏押回取證。

一月囹圄出來,新妻芳心另有所屬。他的兩個兒子,就這樣相繼暌別了他的離亂生活,跟著各自的外婆度過童年。三十出頭的王七婆,花團錦簇地孤獨在故鄉,繼續揮霍著他的過手黃白,以及浮躁孟浪的青春。

90年代後期,中國進入房地產的瘋狂年代。一路顛沛追趕著商潮的王七婆,這次似乎搶佔了先機。他和幾個老把子合夥,開辦公司,收購土地,預售樓花,幾乎兵不血刃就再次白手起家了。

幾千萬到手,一時財大氣粗,竟日揮金如土。這廝彷彿天生跟錢結仇,不糟踐一空便覺得人生無趣。雖然弟兄們跟著好吃好喝,難免也有江湖老客開始覬覦他的出手豪邁。賭局越來越大,陷阱自然也越來越深了。王七婆的賭興和賭品,都是千客的最佳食材。昏天黑地的雀戰,閉戶關機的廝殺,三天輸走200萬,等回到人間時,傳來的卻是母親服藥自殺的噩耗。

他的母親早在他被大學開除之日,就聞訊摔倒,從此鬧下渾身顫抖的余疾。晚年癱瘓,長期臥病於床,最終選擇了尊嚴的死。

母親的離去,終於催他迷途知返。然而,好運氣似乎在前半生已被他揮霍一空。新世紀以來,他幾乎是餵豬則牛漲價,養牛則豬升值——反正總是喂不到那個點上。

就在他決心金盆洗手,想重新埋頭寫詩,並把次子培養成圍棋業餘五段高手之時,他那在成都長大的長子,不甘忍受高年級的欺負和勒索,與他年輕時一樣組織群毆,結果刀下一死兩傷。四年少管刑期的判決,剝奪了這個憤怒少年的單純時光。蘭因絮果,彷彿一切都是血統中的宿命。開始探監孩子的他,似乎這時才頓覺英雄老去,機會不再了。其詩《圍棋》開篇就寫到——我大兒執黑/小兒執白/我左手下黑右手提白/我父子三人奔走於黑白兩道/力圖走上正道……

四年後,明顯滄桑了的王七婆,趕去成都接兒子出獄,我和李亞偉等大群哥們兒,為他們父子劫後餘生的重逢接風。還只有高中生年紀的兒子,已然沉默寡言如成人。他略顯歉疚地為兒子夾菜,兒子默聲無言地不願正視這種遲來的父愛。對於兩代人都躲不過的囚徒命運,舉座黯然。

王七婆和我一樣,幾乎同時在遍歷甘苦之後,選擇了回歸青春鍾愛的文學。這時的我們心已老去,文字才終於開始成熟。他難得寂寞地整理完他的詩集《大系語》,交給我責編付梓。他在卷首獻詞中赫然寫道——只要我一開始寫詩,這個世界就要死人。

他的詩確實是這個平庸世界少見的江湖浩歌,每一個字都生硬磕牙,翻閱之間隱然如聽刀槍迸鳴,是一種荒野奔命和絕谷鬥殺的驚駭之聲。我的朋輩多是這個時代真正頂級的詩人,當他重返詩壇時,許多人為之一震——這確實是一頭硬鳥,能讓人尿筋都散了。他的詩有濃厚的江湖氣,格局和氣場都十分霸道——今夜/大河奔流/南海北國相安無事,故鄉走向黎明/路邊的客棧醉了過客與老闆娘。此刻誰的嬌軀膽敢靠上我的肩,我將是他一生永遠的依靠。今夜/我一人/等於萬人同聚,今夜/我沉默/等於萬聲齊唱。今夜/我一個真小人,像偽君子一樣坐著。

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寫道——「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每每想起這樣蒼涼的句子,我就難免要感懷80年代大學生這一代朋友的奇特際遇。現在我們開始步入中年,當日英雄漸白頭,轉顧曾經的風雲往事,常常想不起究竟是怎樣在這個詭異的時代,殺出一條血路來的。

中年失路的王七婆,一定是在某個酒闌之夜猛然大徹大悟,被詩歌那一盞亙古相傳的青燈再次照亮。名句曰——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他混入江湖的起點似乎源於詩,現在他急流勇退的靠岸點,依舊還是詩。他的一位江湖大哥,為了鼓勵他金盆洗手回歸詩歌,不惜免去了他的百萬債務。但是儘管如此,詩歌在這個國度除非被御用,否則依舊難以養命。道上行話說,「換帖子容易拔香頭難」,講的還不只是一個放不下的問題,更多的回頭者,難在找不到可依之岸。

在他的詩集出版之夜,他在電梯裡邂逅了如今的少妻。這個西南政法大學剛剛畢業的女子,竟然神奇般地愛上了這個一身匪氣卻已兩袖空空的男人。良人者,妻子所以托終身也。當下立地轉世的王七婆,終於決心要做一個良人了。天知道這廝啥時學過美術,突發奇想開始畫油畫了。雖然最初的作品,多由各碼頭的老大買走,但老哥們私下依舊覺得他不過是在鬧著玩,認為那些買家也多是在還他當年的袍澤之情。哪知道幾年下來,他越陷越深,作品參展,還獲金獎。把他的作品找來一看,還真不是那種蒙人的線條結構色塊之堆砌。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來說,現在要他去鄉碼頭支一個攤子,專為農家畫先祖亡靈,他那準確且神似的手段,準能從鄉親們兜裡掏出錢來——這才是真本事。

我最近在給他的一個短簡中戲說——這個社會想要把你娃逼死,看來還真不容易。我們這一撥兄弟也許真沒有改天換地的本事,但飄風潑雨地殺將過來,確實都混成了一粒煮不爛捶不扁的銅豌豆。

許多年前,他有名句曰——帶刀的男人,不帶表情,帶著偏執與狂傲,向未來砍開通行的路。如今,他感歎的依舊是——路邊有三朵野花,一朵是我,一朵是妻,一朵是女兒;我們至今沒有屬於自己的家……

王七婆一邊行走江湖,一邊在心底構思詩畫,他終其一生似乎都想和諧地處置好自己。然而生活的荒謬,往往如其所說——當政權和我發生摩擦時,我選擇了遠離政權的心臟,最大限度地繞道而行;在一個絕對生存的高度懷揣一顆聖潔的心,把自己繞進了雪域的牢房。

最後,我想說——琪爺,我們也老了;白髮江湖,我能為兄弟你寫的,也就這麼多了。剩下的,該你自己慢慢反芻,和血吐出來咀嚼吧。如果我們這一代都自個悄然刨灰,無聲地埋葬自己,我們的兒孫何以知道,我們曾經歷了怎樣一個三刀六洞的時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