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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搞 |誰不喜歡我們笑|

大家都以為笑是種顛覆的力量,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前蘇聯和東歐的共產政權應該早在1989年之前,就垮在如海嘯般翻湧的政治笑話之下了。但是我們都知道,鐵幕並不是給笑倒的。

最近中國政府和社會上許多保守勢力紛紛出面,指摘「惡搞」的風氣敗壞了社會道德,甚至威脅到國家大本。究竟何謂「惡搞」?它又怎麼破壞了社會的善良風俗,甚至國家存續的根本呢?

請容我抄錄一段8月27日《中國青年報》的特稿〈我國將立法禁止向未成年人傳播惡搞信息〉:「從一些媒體爆炒影星懷孕生子到一個老妻少夫的無聊「新聞」炒得滿天飛;從貶損民族英雄岳飛,到把污泥濁水潑灑到魯迅、董存瑞、潘冬子和雷鋒等身上的「惡搞」;從披露各種聳人聽聞的碎屍、綁架、強姦「秘聞」,到公然大炒聳人聽聞的「性鬧劇」、「性醜劇」,一些媒體節目、版面網頁的輕浮化、低俗化、血腥化傾向日趨嚴重,有些媒體甚至不惜製造虛假新聞、泡沫新聞、黑色新聞等以吸引眼球,而且此風正蔓延到彩鈴、短信和人們的各種日常交談口語中,甚至標榜為「新的文藝形式」和「灰色文化」,流毒甚廣」。

所謂「惡搞」,就是這種「不正之風」的代表,以戲謔調侃的形式摘取主流文化的題材片段,變奏變形。例如把官方支持的巨製《無極》變成諧趣的短片,將宣傳機器認可的價值觀和相應口號扭曲為逗人的笑話。又和以往私底下口耳相傳的「段子」不同,現在有了無遠弗屆的通訊網絡和廉價方便的電腦技術,「惡搞」作品可以用視頻和手機短訊的方式在公眾領域流布。因此有關部門就格外緊張,覺得有必要管制一下。

首先是廣電總局在9月份開始規管互聯網視頻,一方面要求所有包含戲劇內容的視頻,也要和電視電影一樣接受審查監督(請想像所有Youtube的短片都要送審的話,會是什麼狀態);第二,把傳播視頻的資格限定在新浪和網易等幾家大型門戶網站手中,以方便管理。這對方興未艾的網絡視頻熱潮當然是個嚴重的打擊,所以激起了許多網民的爭議。

其次,則有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23次會議剛剛審議的《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草案)》,重點放在「淨化青少年健康成長的輿論環境」。這項法案為此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製作或者向未成年人出售、出租或以其他方式傳播淫穢、暴力、兇殺、恐怖和賭博等毒害未成年人的圖書、報刊、音像製品、電子娛樂、動漫產品以及網絡信息等,對此類侵害青少年身心健康的制售傳播行為依法從重處罰」。

這些動作一般被解讀為是要打擊「惡搞」,壓抑不良的社會風氣。且莫論它們實際上是否可以操作,也先別管它們會發生什麼效果;我們只專注一點,去看看打壓「惡搞」的理由。回到《中青報》那篇文章,有這樣的說法:「不以為丑,反以為美;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既暴露出當前某些引導輿論的媒體和從業人員社會責任感的缺失,也透射出在追逐市場利益中值得警惕的道德滑坡現象。如何構建與和諧社會相適應,與網絡時代相適應的新的輿論道德觀、價值觀、倫理觀和文化觀,營造有利於青少年健康成長的綠色輿論環境,是一個值得全社會共同深入探討的大課題」。

從這番話裡面,我們可以發現「丑美恥榮」等字眼是在呼應胡錦濤提出的共產黨員道德觀「八榮八恥」;而「和諧社會」這個最流行的術語則是胡溫新政的一大目標。因此我們可以推論,「惡搞」不只是和新時期的共產黨員道德觀對著幹,甚至還有破壞和諧社會的可能。

所以「惡搞」也就成了國家的大敵了。

由於古典自由主義的影響,現代國家通常不願太過介入道德領域,進而把國民道德上的完善剔出國家存在的目標之外。也就是說,百姓是不是君子,人民是否皆為堯舜,並非國家關心的問題。儘管政治未必可以和道德切割得一刀兩斷,但現代政府一般都不會承認甚至不敢宣佈自己有一個道德的目標和相應的政策。中國的情形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是十分特殊的,一直以來,道德學習就是政治動員的一環;而政治動員又是回應形勢變化,鞏固自身合法性的必要手段。所以胡錦濤才要提倡「八榮八恥」,一方面在制度建設門徑以外強調個人操守的學習進化,以回應國家機器腐敗惡化的趨勢;另一面則藉此樹立自己的主張,承接歷任中共領導人用「哲學」和「思想」宣示地位的傳統。

有些論者以美國白宮記者的週年派對為例,指出連美國總統也不顧身份,拍短片來惡搞自己,與民同樂;中國人又何必如此小器。其實這根本不是大方或小器的問題,而是政權合法性來源不同的區別。一套正面的道德觀和相呼應的領導人形象,至今仍是中國政府建立合法性的重要法寶,因此什麼都可以拿來開玩笑的「惡搞」,實在無異於顛覆。

可是「惡搞」真有那麼可怕嗎?表面上混亂了主流價值和社會等級秩序的笑話就真能動搖國家大本嗎?有些文化研究學者喜歡引用俄羅斯思想家巴赫汀(Mikhail Bakhtin)的論著,指出傳統歐洲城鎮的狂歡節是對社會秩序週期性的破壞。在這類一年一度的大型派對裡面,小丑可以臨時扮演國王,乞丐可以做一天主教,所有平時法相莊嚴的神聖像征此時都成了嬉鬧的對象。同樣情形在中國歷史上也絕不罕見,即使規矩嚴明如清初,很多城市廟會也是男著女服,女扮男裝,民演官,官做民,一片喧騰得沒了。中央縱有不滿偶有禁令,也往往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原因不難理解,這些玩笑不只無傷大雅,反而還宣洩了過度的壓力,有助於日常狀態底下固有秩序的維續。所以這種顛覆只不過像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掌上翻觔斗,根本無傷大雅。

捷克前總統哈維爾在其《無權者的權力》一文裡曾經舉過一個非常著名的例子:一個蔬果小販在其店舖的牆上貼了一張書有「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團結起來」的橫幅,但買賣蔬果其實和這張標語固然沒有一點聯繫,那個小販也不可能真心相信這句話的意涵。但是在共產黨治下的捷克,張貼展示這類沒有人會認真對待的道德口號與政治標語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於是我們就會看到一種非常犬儒的道德態度,政府大可以宣揚任何主張,但人民不只不會認真對待,反而懷疑它們的真實。久而久之,所有的學習,所有響應號召的行動都成了虛應故事。然後笑話和「惡搞」就來了,他們表面上心悅誠服,私底下則把種種的訓條變成笑料。

當代大哲齊傑克(Slavoj Zizek)形容這種狀態下的政權是個「道德淪喪的政權」。因為它期許於人民的,不是他們嚴肅領會它所頒下的教條;而是他們這種無所謂的犬儒心態。他說:「對於官方意識形態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正是政權真正希望的——對於該政權來說,是它的臣民要把它的意識形態太過當真,而且付諸實踐,那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所以廣電總局和各方保守力量不只不該對付「惡搞」,反而得歡迎它們。因為最可怕的不是人民調戲官方認可的價值觀,而是他們高舉「八榮八恥」的標準,據之嚴肅地檢驗所有國家幹部的言行。

原題為「人民一發笑,政府就思考」,刊於《明報》2006年09月0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