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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 |「范跑跑」的真性情|

斯坦福大學東亞系教授王斑在《歷史的崇高形象》中文版的前言如是說:「此書是從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醞釀、思考寫成的,因而染上了那個時期濃重的躲避崇高、反崇高的情緒……如果我現在有機會重寫這部書,我的傾向會跟原來不一樣……這時代,反崇高已經跌落到了迷戀自己的肚臍眼以下,落到了肉身的吃喝拉撒睡的底層,走向了反面。」

我想很多人也會有同感。曾幾何時,中國的主導意識形態充滿了一種崇高美學,標榜超乎常人的理想、道德與激情,大家不只要學雷鋒「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甚至還要胸懷改變全世界的大志。然後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英雄的傳說變成專供調侃的笑話,崇高的價值變成空大的假話。很多人開始覺得敢於承認自己卑微自私甚至無賴的人物才是英雄。問題是經過近二十年來反崇高反英雄的潮流之後,我們真的走出了崇高邏輯的桎梏了嗎?還是跌入了同類邏輯的反向發展呢?

四川都江堰市光亞學校的老師範美忠在自己的博客裡坦承,地震當天,他不顧學生,先跑出教室,於是在網上招來一片唾罵。當大部分人都在譴責他時,也有人為之辯護,說他不只有說話的自由也有自私逃命的權利。有趣的是這場爭論再發展下來,竟然又成了一次崇高與反崇高的對決,英雄和真小人的較量。范美忠隨後發表的言論更是把它上升到了自由和非自由之爭的理論層面,儼然把自己變成了「自由主義」的代表。

以我的粗淺理解,的確沒有哪一路自由主義會否認一個人逃命求存的權利,但似乎也沒有任何一種理論會認為一個人必須在危難關頭拋下學生親友自求多福。捨己救人是崇高的。幾乎在任何文化裡面,幾乎在任何一種倫理學的立場來看,這都是值得敬佩的行為。

范美忠身為北大歷史系畢業生,自願到地方上的小學校任教,並且常常為文探討教育體制的缺失,實在也是種教育理念的實踐;他的逃跑乃是一時軟弱,是人類求生本能的表現。或許不符他以前的高尚言行理想形象,但也不值得大家的峻詞辱罵。畢竟英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所以英雄才格外讓人尊敬。然而,我們為他凡人的軟弱扼腕甚至辯護,卻不表示我們佩服他的行為。更不表示這是每一個有人性的人都該傚法的事。范美忠是個真正的凡人,不多不少如此而已,既不邪惡亦不高尚。為何有些人會把他捧成令人尊敬的人物?為何他自己又顯示出好像要為他所理解的「自由主義」奮戰,當個人權鬥士的傾向呢?

由此可見,反對崇高反了二十多年,許多人仍然沒有逃離崇高的邏輯,不做英雄就做反英雄,總是要和一套宏大的敘事掛鉤,總是要讓自己變成偉大理論的道成肉身。傳統的英雄觀鼓吹超乎常人的偉大尺度;現代的反英雄則標榜真小人的真實,似乎自私和軟弱不只是人之常情,以為人人都該如此,不只虛浮甚至虛假。可是過去二十年來,對這種虛假宣傳的反感卻居然使得真小人成了很吸引人的人格典型。

一個人再多妄語、再多劣行都不是問題,只要他夠真就行了,彷彿「真」就是最了不起的價值。

我們躲避過度的崇高,是為了復現人性的本來的面目。認識了人性的怯懦與卑下,我們才懂得包容和悲憤,再踏實地謀求個人道德上的進步和完善;而不是反其道而行,奉怯懦卑下為理想。在舉國歌頌英勇義士的氣氛下,范老師的坦白不應惹起如此憤恨,反而更該讓我們瞭悟那些英雄的偉大超凡。反過來說,范老師也完全沒必要引用什麼自由主義的主張來掩飾一時的本能表現。這要不是為了貫徹自己自由主義的信徒的形象,就是另一種當英雄的衝動,一種反英雄的衝動。更何況自由主義雖然以人性的缺陷為其前提之一,卻斷不會把它當成終極的目標。

原題為「為什麼真小人也想當英雄」,刊於《南方週末》2008年0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