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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 |一種自我修正的漫長道路|

馬英九贏得了選舉,幾乎所有人都說這是場「民主的勝利」,原因之一是台灣人民在這次選戰中表現出來的高度理智。從前盛行的買票與「奧步」漸漸退隱,選後曾經會因憤怒而聚眾鬧事的群眾也都靜靜歸家。經過一輪政黨輪替,過往長期執政又熬過了八年在野歲月的國民黨,如今應該變得更謙卑,更懂得行使權力應有的戒慎之心;曾經由異見分子一躍成為掌政團伙的民進黨,現在也總算嘗過了手握大權的滋味和權力帶來的誘惑,應該可以在未來的歲月裡檢討己過重新出發。

然而,很多人讚賞這次台灣選舉的理由卻是:綠營等急獨分子終於下台了。換句話說,是這趟選舉的結果令人滿意。且讓我們問一個假設的問題:假如贏的是謝長廷,那是否就代表台灣民主沒有勝利呢?假如台灣人選出了綠色的民進黨執政,那是否就表示民主始終是一個不大好的制度呢?

沒錯,台灣過去八年來的種種亂象的確叫許多人看傻了眼,不少心儀民主選舉的人都為此感到痛心疾首,大家盼了那麼久的民主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嗎?台灣著名評論家楊照曾經在《10年後的台灣》中說過一段令人感傷的話:「……我清楚記得,自己年少時候,被美麗島事件與軍法大審震駭,領受到那股歷史性的悲劇感。國民黨威權體制像隻怪獸,吞噬了一代又一代的民主運動者。……我從來不曾自認是個勇敢的人,然而在那一刻,卻悲劇性地預見:等時機到了,我這一輩的人會接上民主的棒子,克服自己的怯懦與猶豫。去站在怪獸前面,被無所不在的極權系統監視、追捕、入獄。」台灣的民主就是這麼來的,是由一代又一代像楊照這般的知識青年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來的。

可是,最後他卻發現:「我們萬萬也沒料到,民主制度建立之後,我們當年持守以信仰民主的價值,人的價值,文化的價值,所有崇高的、偉大的、深邃的、美麗的,竟然都被民主給掃進歷史的垃圾桶裡了……多麼大的諷刺!」

如果連楊照這種曾經打算身殉民主的人都對民主感到心灰,我等隔岸觀火的看客豈不更該深思民主何價?於是又有些抱持政治實用主義的論者,乘機指出民不民主為其次,只要政府確保國泰民安,領導層清廉有為,任何制度都是可以的。若說集權導致腐敗,難道民選的陳水扁就很廉潔嗎?可見民主實在保證不了什麼。

正當大家都在關注台灣選舉的時候,不丹這個小佛國的第一次大選卻好像被我們忽略了。要說「和諧社會」,世界上恐怕沒有比標榜「國民快樂指數」的不丹更和諧的了,雖然也有驅逐少數民族和限制資訊自由的事,但它大體上還是個人民生活安穩的地方。曾經留學英國牛津大學的國王凱撒爾年輕英俊,深受國民愛戴,他一力推行民主選舉,要把百年帝制終於己手。不丹國民不只不歡迎,還感到非常疑惑,「我們的國王那麼好,為什麼要民主呢?」鐵了心的凱撒爾硬生生地把下屬大臣訓練成兩個彼此競爭的政黨,甚至命人「演出」一場「街頭示威」,好叫百姓習慣民主生活(事後,有些淳樸的不丹國民居然受驚報警)。對於國民的不解,他的答案很簡單:「你們今天或許擁有一位好國王,但是誰能保證以後的國王也會這麼好呢?」誠哉斯言,就算現在的政府再好,誰能保證以後的政府也會這麼好呢?陳水扁確實很糟糕,但民進黨畢竟還是給人唾棄了,不是嗎?這不就是民主選舉的自我修正嗎?

還是回到那個問題,就算民進黨再次贏得大選,民主的自我修正機制失靈,我們就能否定民主選舉的價值了嗎?過去八年以來,不斷有人拿台灣當作民主的壞榜樣,從高層的腐壞到底層的盲目,從媒體的惡俗到「立法院」武鬥,一切問題都可以算到民主的頭上。如果這是經不起仔細推敲的粗暴推理,那麼我們還有另一種比較精緻的詭論,那就是說中國文化並不適合民主選舉。近年流行一種近乎清談的「文化分析」,總是玄而又玄地高談「文化特質」和「民族性」,總是動不動就從個別的現象迅速上升至「文化層面」,貌似很有深度,實則反映了基本社會科學知識的匱乏。我們真能如此簡單地把民主失效歸因於文化嗎?

依據最一般的歷史見識,我們知道現代民主其實是種很年輕的政體,而且遠遠未臻完善。美國的民主不是突然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早在獨立以前,北美十三州已有過百年的地方自治經驗。英國的民主更是從大憲章以來,匍匐前行地實驗了幾世紀,才有今天的格局。饒是如此,英美的進步人士仍覺得現行的體制缺陷重重,提出了種種對治的方法。例如針對當前公關手段橫行,選民不熟悉各候選人政綱實質差異的情況,於是有了「審議式民主」的理論和投票前政策討論日的建議。由於財團勢力高漲,政圈權貴勾結商界精英的問題日漸腫大,所以才有左翼學者勾勒出種種代議政制之外的「激進民主」構想。可見即便是國人心目中最成熟的民主國家,也還大有改善的空間,我們又怎能奢求台灣地區在十幾年間變得毫無瑕疵呢?

民主或者不民主,從來不只是有無之間的是非題;我們不能以為從威權體制到民主政體就是個從無到有的簡單一躍,或者開電燈般地一按按鈕就有了光。相反地,民主沒有終點,它是一條漫長的演進過程。不只如此,民主也是一種十分脆弱的機制,一個業已民主化的國家不僅要面對種種問題,甚至還會往後倒退。因此,政治學界除了研究民主化的進程之外,近年也越來越關注「去民主化」這種昔日不受重視的現象了。

其實,單是從各路記者在台灣大選期間得到的透明化招待,與各派政治人物的開放態度,我們就該為台灣短短十多年間的變化感到訝異了。可別忘了,不過二十多年前,參加示威遊行還是一件令許多如楊照這般反對派要打從心底發慌的大事。

台灣在過去十多年間產生的各類困難,多是民主轉型的問題,多於民主體制本身的毛病。民進黨和綠營分子喜用「轉型正義」(transitionaljustice)去包裝諸如「中正紀念堂」更名等刺激民粹的行動,固然是濫用和誤解了此一概念。不過話說回頭,「轉型正義」本身確實是很值得重視的課題,由威權體制蛻變為民主政治,一定會有許多前朝遺留下來的社會隱疾需要省思清理,絕對不是一兩場選舉解決得了的。例如民進黨政府最愛用來「消費」國民黨的黨產問題、白色恐怖與「二二八事件」,這全是兩蔣在位時埋下的政治包袱,民進黨借之炒作固然不對。

但要是國民政府當年早早自行了斷黨國不分的惡習,早早清理自己犯過的錯誤,連戰和馬英九等後人又何須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此受辱呢?

台灣的民主實驗充分顯示出了轉型的艱難。如果遲早要踏上這條不歸路,那麼一個具有威權性格的政府就該及早準備,明智並且負責地為未來鋪下更順暢的路基。

說到基礎,很多人會說民主很講究人民素質,以台灣當年的平均教育水準和財富積累,一路走來尚且跌跌撞撞,更不用說其它地方了。

這也沒錯,實行民主是很考究人民的「公民能力」(civic literacy);但我們又不能等到大家都把書念好了,考試也及格了,才開始試行民主。

因為「公民能力」的培養,除了教育之外,更要依靠實踐。例如「公民能力」其中一個最重要的要素,理性溝通與妥協的能力,它不是從書上學來的,而是來自言論開放的環境中的日夜浸染,來自參與決策過程的經驗積累。就像游泳,沒有人是在陸地上學會游水的,你不大膽下水摸索,你就一輩子也別想成為游泳健將。

如果這回台灣選舉的勝利者是八年來劣跡斑斑的民進黨,頂多也只能說是台灣人民民主學步的臨時頓挫,前路漫漫其修遠兮。從這種歷史的寬度來看,台灣人現在表現出來的成熟反而是奇跡了,社會變化的過程竟然可以快到這個地步。我想起了人人稱羨的香港廉政,其實它也只不過有二十多年的歷史罷了,在我成長的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香港還是個警察四處索賄的地方,你能夠相信嗎?政治的改革,社會的變化,固然要放在足夠長遠的尺度下衡量;可一經啟動,它有時又會迅速得出人意表。

原題為「假如民進黨贏了,民主就是個壞東西嗎」,刊於《南方週末》2007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