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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記

一、 如夫人、繼室和孀婦

小時候讀李長吉的《金銅仙人辭漢歌》,半懂不懂中,只留下了對洛陽不大好的印象。其實詩寫的是銅人離別長安時的情景,色調很悲涼,洛陽還很遠,連一抹陰影也說不上的。那麼銅人為什麼不願去呢?以至「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苦淒淒的有如棄婦一般,可見洛陽不是什麼好地方,連一尊銅像也不肯去——最後它終究沒有去,據說因「銅人過重,留於灞壘」。這個灞壘大概就是古人送客時折柳贈別的灞橋吧?如果是,那麼銅人才剛剛出了長安東門不遠。它是有感情的,寧願棲身於荒樹野草之間,也不願去洛陽。

後來又看了一些歷史小說,諸如《東周列國志》《隋唐演義》之類,才知道洛陽確實不是什麼好地方,雖然那裡有天下聞名的牡丹和美女,有《二京賦》和《三都賦》中極盡誇飾的鋪排,有班固、蔡邕、左思、程頤和白居易,但那裡的宮城裡充滿了兇殺和色情,陰謀麇生,小人諂瀆,妖艷的貴婦巧笑爭寵,暴君和權臣們恣肆而畏怯,碧瓦紅牆之內瀰漫著末日的靡廢和恐怖氣息,真令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有時候,我甚至一看到情節進入東都的城闕就跳過去,寧願去欣賞荒原草澤間的好漢們舞槍弄棒。

久而久之便得出一個印象,洛陽大抵是個命途多舛的如夫人,有時則是個韻華不再的繼室,作為京都,雖然她的歷史相當悠久,卻很少是元配的正室。正室大多是西京長安,只有當西京發生戰亂和政變,皇帝在那裡待不下去時,才跑到洛陽來。也有因為糧食接濟不上而「就食東都」的。我大致算了一下,洛陽作為京都的歷史前後達八百餘年,但這中間的大多數年頭是作如夫人或繼室的,例如東周和東漢,她們的前頭各有一個赫赫揚揚的西周和西漢,長安那九天閶闔般的氣魄與如日中天的王朝盛世恰好般配。只有在走向衰落時,才會遷到洛陽來,在這裡演完亡國的最後一幕。像李唐那樣給中國帶來一個大黃金時代的王朝,其文治武功都是在長安的宮城裡擘劃成就的,待到氣數將盡時,卻也要跑到洛陽來收場。當然,也有不少王朝一開始就定都洛陽的,但這些王朝的皇帝大多是心理變態的暴君或庸主,例如那位聽說有人餓死,問為什麼不吃肉的白癡皇帝司馬衷,還有那位以荒淫無度而知名度頗高的楊廣。洛陽的深宮似乎隱潛著一位魔法無邊的巫師,皇帝一進入其中就會喪失起碼的心智和人性,這些王朝也無一例外都是短命的。這時候,洛陽的身份是孀婦。

命途多舛的如夫人,韶華不再的繼室,淒淒苦苦的孀婦,洛陽似乎從來就不是一處吉宅。但是,為什麼仍有那麼多的王朝看中這裡,翠華搖搖地駛進這裡的宮城呢?

1994 年秋天,我在無錫參加「東林學術研討會」,會間參觀東林書院時,曾就麗澤堂前那一塊「洛閩中樞」的門額請教南京大學卞孝萱教授。老先生博學強記,「文化大革命」前曾長期協助範文瀾編撰《中國通史》。他從中國歷史上的宋學說到洛陽的二程(程頤、程顥),又談到「程門立雪」的典故。在那塊門額前,我記住了老先生的殷殷囑咐:「要瞭解中國文化,河洛文化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源頭,有機會你應當去那裡看看。」

於是我就去了。一年以後,我孑然一身行進在從長安去洛陽的路上。這本該是一次詩的行旅,沿著古驛道迤邐東去,一路上會想到很多氣勢悲慨的名篇佳句。「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杜甫當年也在這條路上顛簸過吧,他是高車駟馬,追隨著鑾輿鳳輦,還是踉蹌於散兵亂民之中流離奔命?歲月的風塵早已掩沒了悠悠古道上的轍印,連那座與諸多歷史大事件維繫在一起的漢函谷關,也只剩下一座並不雄偉的關門,磚石塌落,荒草萋萋,哪裡還能體味杜詩中的盛大氣象?出潼關、穿崤谷,遙望北邙山下的十朝故都,一股沉雄蒼涼的情感溢滿胸襟,真想如陳子昂那樣登高一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一個文化人從古驛道上走來,站在洛水之濱,他整一整行囊,梳理好心頭的思緒,神態肅然地踏上了東都洛陽的廢墟。

二、 孔子問禮碑

老子的職務是周王朝的藏室史官,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國立圖書館管理員。「老子」是後人的稱呼,其實他叫李耳,又叫老聃。

洛陽圖書館裡灰暗而冷寂,四壁堆滿了大捆的竹簡,由於年深日久,編聯竹簡的皮繩已經斷了不少,簡片悄無聲息地散落下來。所謂「韋編三絕」不光是指讀書的勤勉,也是時空流轉的見證。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很清苦,也很孤獨,這對他很合適,正可以靜心靜意地思考宇宙和人生的大問題。他一向認為「言者不如知者默」,真正有大智慧大學問的人是不用多講話的,更無須張揚。但現在他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靜思冥想中自己彷彿羽化飛昇,遨遊於昊天廣宇,俯視滾滾紅塵、芸芸眾生,他看到世間萬物的機理其實很簡單,禍福相倚,盛衰輪迴,酒杯太滿了必定會溢出來,月亮太圓時必定缺下去,所以一切都應順其自然,「無為」方可「無不為」。一道思想閃電從洛陽圖書館沖天而起,他面前的竹簡上出現了一行古拙的方塊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一共寫了五千字,名曰《道德經》,但後世研究這五千字的著作,至少超過了他原著的一萬倍以上,所謂「汗牛充棟」是一點也不誇張的。

那是一個天崩地坼的時代,有如寓言般的「烽火戲諸侯」的故事促成了周王室的東遷,洛陽有史以來第一次承接了天子的車駕和莊嚴的典禮。但巨變已經開始,王室權威不斷貶值,中央政府已成為一塊徒有其名的招牌。一切都亂套了,戰爭和陰謀連綿不斷,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有時只是為了一個長得漂亮一點的女人或一塊成色不錯的玉璧便鬧得干戈相向、王冠落地。周王室中那九座用當時最貴重的青銅鑄成的巨鼎,已失去了神聖的震懾作用,一個封國的國君甚至把車隊開到洛陽附近,向王室的使節詢問九鼎的輕重大小,這就是「問鼎」一詞的由來。這位國君狂妄地說:「那玩意有什麼了不起?僅憑我們國家民間的掛鉤,就足夠鑄成九鼎。」九鼎是至高無上的王權的象徵,豈是可以隨便鑄造的?但人家手裡有兵,腰裡有錢,你能拿他怎樣?事實上,由於王畿不斷萎縮,中央財政日絀,周天子自己正在悄悄地把九鼎熔化,零打碎敲地拿出去變賣還賬。

在大巨變噴發的火山灰上,中國所有的古哲學思想和文化創造各競風流,炎黃子孫的思想進入了充滿創造力的無涯空間,到處是生氣勃勃的靈性,奔騰馳騁的激情,轟轟烈烈的生命意志和令人傾慕的人格力量。這是一幅值得我們千秋萬代地回首仰視的風景——是的,只能仰視,不管我們站在多少世紀以後的高程上。請看看這支由文化精英們組成的陣容: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陰陽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兵家、小說家,諸子百家,雲蒸霞蔚,輝映成一條燦爛的星河。你想知道何謂真正的思想解放和文化繁榮嗎?請看看這條星河;你想瞭解中國文化的精髓要義嗎?請走進這條星河;你想領略什麼叫鮮活博大的人格空間和生命方式嗎?請遨遊這條星河。這裡沒有教條的束縛,沒有長官意志,也用不著誰來提倡主旋律、多樣化什麼的,這裡只有心靈的自由勃發和個性的恣肆張揚。數千年後的今天,當我的筆尖輕輕觸及那個時代時,仍按捺不住心頭那股高山仰止的激情。

蝸居在洛陽圖書館裡的老聃即是道家的創始人。

今天的洛陽東關大街北側,聳立著一塊「孔子入周問禮碑」。公元前5 世紀的某一天,孔子乘著一輛破舊的牛車,顛顛簸簸地從這裡進入了洛陽城。老先生此行的目的據說是為了觀看「先王之制」,考察「禮樂之源」,學習「道德之規」。這些都是典籍上大書特書的情節,因為孔子在完成這一切後說了一句相當流傳的話:「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可見他這次觀光確實受益匪淺。而且,在此之間,他還到圖書館拜訪了王家藏室史官老子。

站在那座高大的石碑前,我想到了很多,這是兩位思想巨人的聚會,是儒、道兩種哲學世界的大碰撞,這次碰撞產生了怎樣絢麗的火花,並將怎樣影響中國文化的走向,都是很值得探究的歷史大課題。在諸子百家林林總總的學派中,沒有哪一種學派比儒家和道家更深刻地楔入了中國文化的底層,再過幾個世紀人們將會看到,這兩大學派以及後來從印度傳入的釋家文化,如何支撐了二千餘年的中國哲學史。自秦漢以降,歷代統治階級或「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或「內用黃老,外示儒術」,或儒、釋、道三教鼎立,玩來玩去總離不開這幾座原始的思想寶庫。因此,公元前5 世紀兩位老人在洛陽圖書館裡的會晤,實際上是儒、道兩大學派第一次面對面的交鋒,也為他們後來延宕二千餘年的爭端和流變拉開了序幕。如此重大的歷史事件,即使放到上下五千年的壯闊背景中,恐怕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孔子是從魯國來的,他的知名度要比李耳高得多,其原因是他曾擔任過魯國的司法部長,並且很幹了幾樁大事,其中最具轟動效應的是「墮三都」和誅少正卯。但在一次國君主持的祭天典禮中,三桓大夫故意不分給他一塊祭肉,這在周禮中是一種最嚴厲的處分。孔子知道自己在仕途上已經沒有什麼作為了,便出國流亡講學。對於政治家的孔丘來說,這無疑是一次失敗。但對於思想家的孔子,這卻是值得額首稱慶的。命運的沉浮遭際促使他更深入地思考歷史、現實和理想,並且在這種思考中多了一層人生的況味;乘著牛車周遊列國雖然顛出了消化不良的毛病(這是魯迅考證的),卻使他的眼界和胸襟更為開闊。他一共在外面流亡了十三年,最後又回到魯國。如果說當初從魯國跑出來的是一個恓恓惶惶的小官僚的話,那麼十三年以後,回到魯國的則是一個學富五車的思想者和坦蕩君子。歷史應該感謝魯國的三桓大夫,他們吝嗇了一塊祭肉,卻成就了中華民族的一位文化巨人。

現在,孔子走進了洛陽,走進了灰暗而冷寂的國立圖書館。

關於這次拜訪的細節,史書中沒有留下記載,但可以想見,這次在當時堪稱最高層次的哲學研討,氣氛是認真和坦率的。他們會有雄辯滔滔的駁難,有閃耀著思想光華和智慧機鋒的對峙,有推心置腹的切磋,有毫不矯情的朗笑,也會有長時間的默然對坐——這對雙方都是一種力量的積蓄。他們都在內心深處為對方的深刻弘博而驚羨,以至相見恨晚;同時又堅信自己的思想更能解釋社會、人生和宇宙。我想,他們的會晤肯定不止一次,因為既然是一場頂尖高手之間的較量,這中間肯定會有某一方暫時的退卻、調整、相持、反擊,然後又在一個新的高度上再度相持。

孔子或許會說:你那個無為而治是行不通的,而今天下洶洶,禮崩樂壞,民眾苦到了極點,有智慧的人應該以天下為己任,像你那樣整天講「無為」,不幹事、不管事,對社會民生沒有任何好處。

老子說:不對,我們講的「無為」,是要做到從外表不著痕跡,不費周章。譬如蓋一棟房子,在最初就把可能發生的各種問題都考慮得很周到,所以蓋完以後,看起來似乎輕而易舉。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說到底,「無為」就是「無不為」,這叫做不治而治,無為而為。

於是孔子說: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恐怕只有上古時代的聖賢明君才能做到吧?

老子說:相反,你大講特講的仁義禮智都是一種世俗的造作,一種狹隘的外在功利。本來,宇宙萬物都有其自然運行的法則,如果故意去有所作為,那便違背了道與德,必然導致天下大亂。所以說,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

孔子說:仁義禮智的核心是救世濟民,為了這一崇高理想,我可以制天命而用之。君子應當自強不息,理想是一面輝煌的旗幟,站在這面旗幟下,有時甚至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一種人生的大藝術。

老子說:人生的大藝術在於順其自然,在於對自然和生命的珍愛……

他們的爭辯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但他們肯定都從對方那裡得到了新的啟悟,從而使自己變得更為充實,也更為自信。

這次會晤以後,孔子飄然東去,回到了魯國。他洗卻了先前的浮躁,對官場的喧鬧不再熱心。老先生已經六十三歲了,在當時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年齡。但衰老的生命卻放射出奪目的光華,這種光華不在於官高位顯,不在於玉堂金馬,不在於一切外在的音響和色彩,而在於人格的強健和思想的高度。他潛心於授徒講學,編纂典籍,直到九年以後逝世。應該承認,儒學作為一種思想體系的最後形成,主要是在這九年期間。

洛陽圖書館裡的老子也坐不住了,他覺得自己必須行動。於是某一天,他騎著一頭青牛西出函谷關。他為什麼要向西去呢?東方的思想巨人已經和他對過話了,他或許要尋找新的能夠與之對話的智者,但當時的秦國還沒有產生這樣的智者,像韓非那樣的人物幾百年以後才會來到這裡。這位來自東方的老人躑躅於荒原之中,孑然四顧,蒼茫無及。這是一幅西風古道的自然畫面,更是一幅極富象徵意義的生命圖像。沒有對話者,這是思想者最大的孤獨,這種孤獨的摧毀力,肯定比政治迫害和生活困窘之類的總和還要大。孤獨是一座祭壇,幾乎所有的偉人和思想者都要走上這座祭壇。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生命造型就是一群力圖走出孤獨的羈旅者。

老子後來不知所終,在他的身後,洛陽東關留下了一塊「孔子入周問禮碑」。

三、 可憐金谷墮樓人

洛陽交通圖上標著一處「金谷園」,按圖索驥卻無法坐實,只有火車站前有一條金谷園路,周圍有不少以此命名的店舖,至於園子,卻連斷垣殘壁的遺址或石碑也沒有。徘徊在附近的小巷裡,我很為洛陽人的奢侈而感慨,這就有如一個世家闊少,渾身上下都是價值連城的玩意,也就不那麼看重。如果在別的地方,這金谷園是很可以做一番大文章的。

金谷園因晉代石崇和綠珠的故事而聞名,歷代詩人在這裡的吟詠很多,自然都寫得很淒婉,我比較欣賞杜牧的這一首:

繁華事散逐香塵,

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

落花猶似墮樓人。

一般的詩人都著力讚美綠珠對愛情的忠貞,而杜牧在這裡發出的卻是「繁華事散」和「流水無情」的感慨。他畢竟是大家,筆尖一點便觸及了石崇和綠珠那個時代的精神底蘊。是的,魏晉就是這樣一個時代,在經歷了一個慘痛的亂世之後,隨之出現的是人的覺醒——對生死存亡的哀傷和人生短促的無奈。從社會中下層到皇家貴族,到處飄散著及時行樂的主題音調,這音調是柔靡的,也是健朗的,從建安風骨、正始之音到陶淵明的自輓歌,大致都可以歸入其中,且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這是一代雄才曹操的悲慨。

「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顧非金石,咄咄令人悲。」這是王家貴胄曹植的感傷。

「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孔聖臨長川,惜逝忽若浮。」這是社會賢達阮籍的情懷。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這是生活境遇並不優越的陶潛的歎息。

他們都唱出了人生的悲調。在他們的筆下,中國的文字似乎太貧乏,挑來揀去,可以拿來比附人生的,除了「朝露」,就是「塵露」。既然人生苦短,去日無多,那麼就對酒當歌,瀟灑今宵吧。

正是這樣的時代氛圍,造就了金谷園裡的石崇。

石崇並非簪纓世家,在講究門閥的晉代本來是很難出人頭地的,但是他有錢,他的錢是在當荊州刺史時靠走私和搶劫而聚斂的。有錢,而且是一筆富可敵國的錢,不是門閥也照樣風光。他造了一處金谷園,其豪華宏麗,在當時的洛陽城裡是數得上的。為了擺闊,他還經常和貴戚王愷、羊秀之流別苗頭,鬧出了不少誇富斗奢的故事,例如「肉屏風」、「肉痰盂」之類。其實,用美人的胴體擋風及自己吐痰要女孩子用嘴來接有什麼大意思呢?完全是一種暴發戶的變態心理,很無聊的。但人家認為有意思,就像今天的大款們比賽著燒鈔票摔人頭馬一樣,是一種派頭。更無聊的是,為了鼓勵他的妻妾們減肥,他竟然用貴重的沉香屑鋪在象牙床上,讓愛妾們一個個從上面走過去,沒有留下足跡的,便賜以真珠百琲,有足跡的就讓她們節食,使之體態輕盈,這不由得使人想起「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典故。

接下來要說到綠珠的悲劇了。這個綠珠是中國古代有名的美人之一,石崇用三斛真珠把她買來,藏嬌於金谷園,自然很得寵的。後來,趙王司馬倫專政,其黨羽孫秀指名要石崇將綠珠讓給他,石崇不肯,於是孫秀便假借聖旨來逮捕石崇。緹騎闖門時,綠珠跳樓而死,杜牧的「落花猶似墮樓人」說的就是這一幕。在詩人筆下,美人墮樓自盡的造型也是很美的。

杜牧對綠珠無疑是讚美的,他在另一首《題桃花夫人廟》中,還把綠珠和息夫人作了對比:

細腰宮裡露桃新,

脈脈無言幾度春。

至竟息亡緣底事,

可憐金谷墮樓人。

桃花夫人即息夫人,息亡於楚後,她被楚文王作為戰利品佔有。杜牧認為,息夫人國亡不死,夫辱再嫁,比起墮樓殉情的綠珠來要遜色得多。

一個弱女子在樓台上縱身一躍,竟引起了這麼多的議論,洛陽的金谷園也因此在青史上有了幾行印跡,這中間不僅蘊含著一種社會心理,也是值得研究美學的後人們回眸一顧的。確實,對於美的毀滅,人們總是懷有更多的同情和惋惜,所謂悲劇的定義,一般也是這麼界定的。試問,有誰曾關注過東施的命運,又有誰體諒過無鹽的辛酸呢?中國歷史上的四大美人之所以能在後世有那麼大的知名度,也正是由於她們悲劇性的生命歷程。在一個男性中心的社會裡,天生麗質和紅顏薄命總是如影相隨的,兩者的反差越大,悲劇美也愈是具有長久的震撼力。如果她們平平安安地了此一生,大概早就被人們遺忘了。這中間,王昭君的故事似乎更帶有某種象徵色彩,清人劉獻廷在一首《王昭君》的詩中說:「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這裡的「君」恐怕不光是指漢文帝,也應是指後人的。當王昭君哀怨而從容地走上金殿時,當她懷抱琵琶,在朔風中走向荒涼的塞外時,也就是說,當她將人生中巨大的悲劇遇合凸現無遺時,一尊美的雕像才千秋萬代地聳立在世人的心頭。

但這裡有一個問題,即後人對綠珠的這些讚譽究竟多大程度地觸及了當事人的心理歷程。在金谷園附近的那些街巷裡,我曾苦苦地思索過這個問題,我總覺得把綠珠的死與「殉情」勾連在一起心裡不是滋味,因為這些讚譽的前提必須是:綠珠對石崇存在著愛情。一個被以三斛真珠買來的玩物,只是因為長得漂亮而得到買主的寵愛,在這種人肉市場抑或是寵物市場裡有什麼愛情可言呢?如果一定要說這中間存在著愛情,那不僅是對愛情的玷污,也是對美的褻瀆。綠珠的死應該是出於對男性世界的絕望。在金谷園裡,她目睹了太多的醜陋和罪惡,她面對的石崇不僅是一個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也不僅是一個品格卑下的無恥小人——例如,他為了巴結權臣賈謐,每遇賈謐的車駕,便望塵而拜,從此「拜塵」便成為諂事權貴的代名詞——這些且不去說他,我們不必要求一個家妓有多高的思想境界。就在女人問題上,石崇的表演也足以令人觸目驚心的了,史載他曾有「殺妓侑酒」的暴虐,至於上文說到的「肉屏風」「肉痰盂」之類的醜行則更是尋常之事。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綠珠儘管暫時得到寵愛,也只是一隻脆弱的花瓶而已,主人一拂袖就會讓她粉身碎骨的。因此,強顏歡笑和戴著腳鐐跳舞便成為金谷園裡永無盡頭的生涯,直到年老色衰,淪入另一種更為悲慘的境地。如今,另一個叫孫秀的男人又要把她奪去了,她相信在那裡暫時也會得到寵愛的,但那裡肯定又是另一個金谷園。既然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如此醜惡,既然大大小小的「金谷園」都是一般的暗無天日,既然一個女人只能永遠瑟縮在石崇、孫秀之流的淫威之下,那麼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於是她選擇了死。死,對於她是一種解脫,也是一種抗爭——向醜惡的男性世界的抗爭。可惜這種抗爭卻被後人善意地曲解了,硬是給她樹了一塊「殉情」的貞節牌坊。就憑石崇那德性,值得綠珠以死相殉嗎?如果一定要用這個「殉」字,那還不如說「殉葬」的好。試問黃土壟頭那些殉葬的女人,有幾個是心甘情願的呢?若仔細體味一下《晉書·石崇傳》中的這段記載,我們不難發現這個「殉」字的色彩是如何恐怖猙獰:

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官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

這中間自然省略了許多潛台詞,但可以想見的是,以石崇的陰鷙凶殘,當介士到門知道自己將死時,他肯定不會甘心綠珠為別人所得。因此,他對綠珠說的那句話,其實是一種赤裸裸的威逼。在這種情勢下,綠珠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呢?你不跳,他也會把你扔下去的。面對著這樣驚心動魄的悲劇情節,歷代詩人的那些讚譽就顯得太輕飄,也太浪漫了。

綠珠死了,石崇也被孫秀所殺,臨死前,他對劊子手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奴輩利吾家財。」劊子手反問道:「知財致禍,何不早散之?」石崇無話可說。

他當然無話可說,到了這時候他才知道,正是那巨富的家財把他送上了斷頭台,可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石崇和綠珠的故事結束了,金谷園也毀圮無遺,只留下了洛陽火車站前一條以之命名的大街,倒是店舖摩肩,市招爭艷,很熱鬧繁華的。今天,走在這條大街上,大概很少有人會想到石崇臨死前與劊子手的那段對話。他們也沒工夫去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你聽那喧囂入雲的市聲中,有幾個嗓門不是在為金錢招魂呢?且緊走幾步,看看今天的股市行情去……

四、 從奉先寺到香山寺

走過魏晉南北朝的瀟瀟血雨和綺麗風華,洛陽終於走進了盛唐。

唐代的都城在長安,但在其二百八十餘年的統治期間,曾先後有六代帝王移都洛陽。長安的宮殿過於沉悶莊嚴,一舉一動都被禮法規範著,剛剛坐上龍廷的天子自然可以體味什麼叫至高無上的權威,但時間長了也難免膩煩。那麼就備好車駕到洛陽去吧,那裡是一個相對寬鬆的人的世界,伊水中分,龍門壯偉,有野花的幽香和街衢的清雅,連天空也比長安明淨,真是怡情養性的好地方。這中間,第一個跑到洛陽來的則是以超一流的氣魄和才華僭登帝位的鐵女人武則天。

武則天對洛陽似乎情有獨鍾,她的喜怒常常牽扯到洛陽。前些時看到劉曉慶主演的電視連續劇,每每看到武氏與高宗鬧彆扭就跑到洛陽去的情節。有一種流傳頗廣的說法是,武則天生日時,百花競相開放,只有牡丹驕矜不發,它是花中之王,自然要拿點身份的,女皇一怒之下,降旨百花齊放而牡丹停開三年,然後又貶牡丹於洛陽。這樣的傳說雖屬不經,卻很符合鐵女人的性格,她就有這樣專橫闊大的氣魄。前幾年在元宵晚會上看到一則燈謎,謎面是:武曌降旨百花開(順便說一下,這個「曌」字也是女皇自己創造的),打一古典戲曲名。同行中有精於謎道的,略一思索便悟出來了,謎底是湯顯祖的《牡丹亭》,這裡「亭」是「停」的諧音。點破了其實很淺顯,但不知道上面的典故就很難走出迷津。武則天為什麼貶牡丹於洛陽,而不是其他什麼地方?自然是因為喜歡這裡,想經常來逛逛的。牡丹艷甲天下,一個女兒之身的帝王焉能不愛?略示薄懲,只是殺一殺它的傲氣,讓它懂得恭順和逢迎。古今中外的權勢者大抵都有這種心態的。

但傳說總是虛幻的,雖然自唐代以後,洛陽確實成了天下聞名的牡丹城。武則天在洛陽留下的更富於立體感的印記則是龍門奉先寺的石像。

奉先寺坐落在龍門西山的最高處,自唐高宗鹹亨三年(672年)開鑿,到上元二年(675 年)十二月完工,歷時三年九個月,其中的本尊盧捨那大佛高17.14 米,頭部高4 米,耳輪長1.9 米,堪稱中國古代雕塑作品中的「阿波羅」。但站在這座巨型佛像前,你絕對沒有那種誠惶誠恐的壓迫感。這是真正的盛唐風格,她健朗豐滿,端莊秀麗,洋溢著溫煦可掬的人情味,與北魏石刻中那種超凡絕塵,脫盡人間煙火氣的思辨神靈迥然有異。她的微笑亦是自信而從容的生命信號,面對著這樣的微笑,你不會跪倒在她面前自捨自棄,而只會產生對美的欣賞和嚮往,甚至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摸摸那流暢的衣褶。據說盧捨那大佛是以武則天為模特兒塑造的,我對此頗為懷疑,在那個時代,製作石像的工匠們恐怕不可能親眼目睹皇后的天顏,也不會有畫像和照片之類作為參照。但他們塑造了一尊符合武則天本人審美趣味的雕像,這一點可以肯定。從這個意義上說,盧捨那的微笑也就是武則天的微笑。

我很難用幾句現成的話來概括那微笑的內涵,我只覺得,那中間洋溢著只有那個時代才有的大自信和大安詳。她是個敢想敢幹的女人,而且敢於把這些寫在自己的旗幟上,連「陰謀」也被她玩得那樣嘹亮而堂皇。她不需要猶抱琵琶半遮面式的羞羞答答,精彩絕艷的盛唐文明賦予了她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女性的自覺。因此,無論是「垂簾聽政」還是「聖衷獨斷」,她都表現了史無前例的離經叛道。她就這樣大度地微笑著,駱賓王在討伐她的檄文中把她罵得狗血噴頭,當讀到「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時,她不過冷笑一聲,說:「那又怎麼樣呢?」而讀完檄文,她居然有心思讚賞作者的才華,說這樣的人不用,是宰相的過失。有位叫朱敬則的臣子上疏諫止她選美縱慾,話說得很不恭敬:「陛下內寵有薛懷義、張易之、宗昌矣,近又聞尚食柳模自言,其子良賓潔白美鬚眉,長史侯祥雲,陽道壯偉,堪充宸內供奉。」直指女皇帷幕之內、床笫之上見不得人的隱私。武則天看後非但不生氣,反而淡然一笑,賜上書人錦緞百段,說:「非卿不聞此言。」我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讚賞上書人的勇氣,還是感謝他提供了「堪充宸內供奉」的美男子的信息,反正她那淡然一笑真夠大度的,大度得令人顫慄亦令人心折。

奉先寺內還有一塊《佛龕記》,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武則天那微笑中更深層次的內涵。這塊唐開元十年補刊的碑文中記載著:

鹹亨三年壬申之歲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錢二萬貫……

照理說,皇后娘娘有的是私房錢,要贊助禪事用不著從胭脂頭油中去剋扣的,但這樣說顯然更能產生宣傳效應。不過,從脂粉裡竟可以一下子「剋扣」出兩萬貫來,亦可見皇后娘娘的美容消費相當驚人。這些我們不去說她,單就她一出手就是兩萬貫來看,大抵可以證明她對這尊大佛是很看重的。兩萬貫是個不小的數字,考慮到當時她正為僭登帝位而殫精竭慮,這筆錢很可能是一筆「政治資金」。因為武則天入侍高宗以前曾經是感業寺裡的小尼姑,而李唐王朝以道教為國教,並上溯李耳為自己的老祖宗,道冠自然在僧尼之上的。這樣,到了武則天那個時代,佛道之間的宗教爭端便滲透了深刻的政治內容。一個小尼姑而要號令天下,其合理性在儒家經典中肯定無法求解,那就只有假托佛教的符讖了。為了給自己當皇帝製造理論根據,武後將釋家的《大雲經》頒於全國,這部《大雲經》的翻譯者就是她的情夫薛懷義。薛懷義是個色情和尚,也是個政治和尚,在翻譯《大雲經》時,他做了不少手腳,牽強附會地塞進所謂佛的讖文,例如「女身當王國土」,「諸臣即奉此女以繼王嗣」,以及太后武曌是彌勒菩薩降世之類。至於為什麼將太后說成是彌勒佛降世,而不是別的什麼菩薩,據林語堂推測,大概是薛懷義摟著太后豐腴的肉體時的奇妙聯想,這當然是林先生的幽默,不足為憑的。我想,之所以這樣附會,可能是因為彌勒佛那大度的笑容更能被天下人接受吧。這樣看來,武則天這兩萬貫脂粉錢的用意顯然是為了尊佛法而抑道冠,也就是說,早在奉先寺大佛的微笑中,就已經隱潛著政治上的勃勃野心了。

看過了奉先寺,過伊水之上的龍門橋,便到了香山寺。

香山寺的出名,最早是因為「賦詩奪錦袍」的故事。武則天稱帝后,曾登香山寺令群臣賦詩紀勝,詩先成者賜錦袍,由此引出了東方虯和宋之問之間的錦袍之爭。東方虯的詩最先賦成,理所當然地得到了御賜的錦袍。但宋之問的詩寫成後,武則天覺得比東方虯寫得好,竟把錦袍從東方虯手中奪回,改賜宋之問。在唐代詩壇上,東方虯和宋之問都算不上很重要的人物,這種應制詩的遊戲說到底也沒有多大意思。但在「奪袍改賜」的背後,卻折射出帝王們某種共同的審美心態。宋之問恰恰很懂得迎合這種心態。他的詩共二十一韻,近三百字,極盡鋪陳之能事,詩中除了龍門景物的描寫給人一些美感外,其餘都是歌功頌德之辭。也就是說,歌功頌德的「主旋律」再加上大體說得過去的藝術技巧,就可以贏得一時之間的大紅大紫,這種沽名釣譽的捷徑在文學史上並不鮮見。而東方虯卻不識時務,他對女皇導演的一場遊戲過於認真,在這種場合下居然想追求作品的思想深度和個性光彩,發出「骨氣端翔,音情頓挫」的阮、嵇之音。這樣,他的錦袍得而復失,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到香山寺來,是為了看白居易墓。白居易是山西人,早年在蘇、杭二州作過太守,他是很懷念南國山水的,特別是南國的佳麗,所謂「吳娘暮雨瀟瀟曲,自別江南久不聞」,成為他晚年剪不斷理還亂的悵恨。那麼詩人為什麼要葬在洛陽呢?這固然因為他晚年一直生活在洛陽,更重要的則是因為與香山寺有關的一段情緣。

這段情緣的另一位主角是詩人元稹。元白之交,向來被稱為文學史上的佳話。崛起於中唐詩壇上的新樂府運動不僅記載著這兩位大詩人桴鼓相應的藝術追求,也銘刻著這對摯友之間生死以之的深厚情誼。他們都曾相當自負,白居易曾借用曹操煮酒論英雄的一句話表達過這種自負:「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爾。」但到了大和三年(829 年)九月,元稹拜尚書左丞經過洛陽時,這種意氣已消磨得差不多了。元稹寫了《過東都別樂天二首》,詩的基調很淒婉,隱隱流露出一種生離死別的悲楚和擔憂,讀後真令人掩卷垂淚:

君應怪我留連久,

我欲與君辭別難。

白頭徒侶漸稀少,

明日恐君無此歡。

他們都已不再年輕,又加顛沛流離,天各一方,此一別,不知還能不能再有相聚之日?

不想這種擔憂竟有如一道不吉的符讖。一年以後,元稹即病逝於武昌。

元稹臨終前,曾把寫墓誌銘一事拜託給白居易。在當時,請名人寫墓誌銘是一種時尚,這些名人也往往不惜筆下生花,阿諛死者,這叫做諛墓。由於寫墓誌銘的報酬很高,唐代的諛墓之風亦相當盛行,不少頗負盛名的大家也免不了廁身其中,例如赫赫有名的大文豪韓愈就寫過不少諛墓的碑文,獲取的報酬自然很可觀。劉禹錫在祭韓文中就很不客氣地說過:「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階,輦如金山。」在這一點上,韓愈的名聲不太好。元稹拜託白居易為他寫墓誌銘,並以家中所積累的車馬、絲帛、玉帶等價值六七十萬的財物作酬勞。以白居易的知名度,這筆錢並不算很多。但在白居易來說,一篇墓誌銘無疑是對朋友最永恆的祭奠,哪裡還能收取潤筆呢?無奈元稹又執意要送,白居易只好把這筆錢拿去修香山寺,並寫了一篇《修香山寺記》,在文中把修葺的功德歸於元稹。此後,白居易便常住香山,這位大詩人的別稱也由白蘇州、江州司馬而淡入香山居士。香山,成了詩人最後的精神棲息地,也成了中國文學史上一處溢彩流光的風景。孤鶴唳天,荒鍾破霜,殘漏寒蛩,冷月清輝,在這裡,香山居士和微之兄又有過多少次魂牽夢縈的傾訴和酬唱呢?那就讓他們悄悄地對話吧——關於人生,關於藝術,關於地老天荒悠遠綿長的思念……

唐武宗會昌六年(846 年),白居易病故,遺囑葬於香山寺北側。

白居易的墓誌銘是大詩人李商隱所撰。以白氏一生的輝煌,用不著李義山去刻意阿諛的,只須平鋪記來,就是一篇好文章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唐刑部尚書致仕贈尚書右僕射太原白公墓碑銘》就是這樣一篇好文章,只是洋洋二十餘字的標題中,堆砌的全是官銜,作為文學家的白居易倒反而不見蹤影了。為石碑書丹的是一個叫白敏中的人,順便查了一下,此公當過宰相,字倒也說得過去。

從奉先寺的盧捨那大佛到香山寺的白居易墓,正值唐王朝從鼎盛走向衰落的一百七十餘年,為白居易撰寫碑銘的李商隱,在文學史上已被歸入晚唐詩人的行列,他那些綺麗精工的無題詩正染上一層薄薄的孤冷、感傷和憂鬱。「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日落黃昏固然有炫人心目的景致,但已無旭日東昇的蓬勃朝氣,也不見中天燦日的耀眼光華。邊塞軍功的嚮往已很遙遠,「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呼喊更是杳不可聞,只有僕馬詞章的較量和「至於貞元末,風流恣綺靡」的華麗舒適。這種色調和氣魄的流變不僅是孤立的詩壇景觀,也是從盛世走向衰微的王朝氣象。

皇家車駕臨幸洛陽的機會越來越多了,但大多是被陰險的宦官和驕悍的武將們裹挾著來避風頭的,他們同時也把長安的陰謀、殘暴和靡廢帶到了洛陽。洛陽不再是一個相對寬鬆的人的世界。龍門是沒有心思去的了,「賦詩奪錦袍」的遊戲儼然神話一般縹緲。他們只是瑟縮在深宮裡,膽戰心驚地盤算著殺人和被殺。宮城傾圮,鬼魅遊走,歌聲舞影中透出無可奈何的末日淒惶。公元904年,朱溫強迫唐昭宗李曄最後一次遷都洛陽,並裹挾長安市民隨駕東遷。百萬市民被朱溫的汴州兵團押解著踉蹌上道,哀號震天,連綿八百餘里。長安,這座曾作為京師達一千一百七十一年之久的東方第一巨都,從此喪失了被選為京師的資格。

洛陽的光景也不見佳,唐王朝以後,它雖然也曾作過兩任小朝廷的都城,但前後總計不過三十年。936 年,後唐被石敬瑭聯合契丹所滅,洛陽亦從此王氣黯然,一蹶不振,再不曾有帝王的車駕臨幸過。只有龍門奉先寺的大佛仍舊那樣大度而從容地微笑著,向人們昭示著昔日那氣薄雲天的盛世風華。

五、 洛陽女兒惜顏色

是的,洛陽衰落了,這種衰落是與河洛文化的衰落相同步的。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歎息。」唐朝詩人劉希夷的這幾句詩,恰恰可以拿來比附河洛文化的衰落。花落殘紅,惜春傷感,佳人遲暮,不勝今昔,這是古典詩詞中常見的題旨,對青春的惋歎和對人生的悲憫,借助於落花構成了相當典型的哀艷意境。那麼,我們何妨把這種情感大而化之,從洛陽女兒的身世遭遇和多情的眼波中,來窺視洛陽盛衰演變的歷史軌跡呢?

洛陽女兒惜顏色,論「顏色」,首推曹子建筆下的洛神。

這是一個艷麗華貴的藝術形象,在詩人的生花妙筆下,洛神宓妃的容貌、姿態和裝束之美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濃墨重彩地描寫一個女人的,賦的鋪陳和誇飾功能,幾乎把女性美的每一個細部都表達得淋漓盡致,可以說應該寫的都寫了,而且都寫得很到位。《洛神賦》的成功,無疑是作者超邁的才華所致,但誰又能否定這正是那個時代洛陽女兒的一幅標準像呢?這是一個懂得美、懂得感情,也很懂得包裝的上層貴婦的形象,她悠閒,雍容,風情萬種,可以盡情地裝扮自己,以充分展示一個女人的天性。雖然她也有「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的憂傷,但其心態是健康開朗的,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以與她媲美,別人只能遠遠地欣賞她絢爛的光環。如果我們把目光的聚焦點從洛神的個體姿影散射到她所處的文化背景和廣闊空間,便不難發現,這位貴婦人的風韻容貌,不過是魏晉時期洛陽文化精神的一種美感體現而已。正是由於洛陽的繁華,洛陽的生活方式和文化風習,洛陽門閥世家那種崇尚個體價值和精神愉悅的審美趣味,才造就了這樣明艷逼人的女性形象。因此也可以說,魏晉時期的洛陽,其本身就是一個優雅華麗的貴婦人。 《洛神賦》中對宓妃的描寫,不僅展示了一尊超凡脫塵的女性形象,而且由於它的極大成功,在後人心目中被昇華為一種美的境界。《世說新語》中在讚美王羲之時就這樣說:「時人目右軍,飄若游龍,矯若驚鴻。」用的幾乎全是《洛神賦》中的詞句。事實上,右軍父子對《洛神賦》也十分推崇,據王世貞《藝苑卮言》記載,王氏父子曾各書《洛神賦》數十本。之所以寫這麼多,不僅是因為傾心至極,而且必然帶有在反覆研習中對前面墨跡的否定,這種否定的依據大抵就是洛神那靈動的風姿吧。書聖究竟從曹子建筆下的形象中得到了多少啟悟,且溶進了自己的筆意之中,我不敢妄論。但我敢肯定,再沒有比二王那流麗飄逸的行草更適合表現曹子建這篇美文的了,這種氣韻和風神的珠聯璧合,真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跡,而千載以下,能夠勉強可以與之並稱的,大概只有唐代公孫大娘的劍舞、張旭的狂草和杜甫的詩篇這「三位一體」了。但令人扼腕的是,王羲之《洛神賦》真跡在唐代就已失傳(是否和《蘭亭序》一起被太宗皇帝帶進了棺材,未可知)。王獻之《洛神賦》也飄零散佚,南宋時高宗得其九行,賈似道復得四行,共十三行,故後世有「玉版十三行」之稱。宋高宗和賈似道這兩個人在歷史上的名聲都很臭,幾乎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政績,但這一次卻為中國文化做了一件好事。《洛神賦》全文共一千零十八字,「十三行」共二百五十字,不到全賦四分之一,但能有這二百五十個字,也就不錯了。

如果說洛神是儀態萬方的貴婦,那麼紅拂則是在彷徨苦悶中擇婿私奔的婢女。

在洛陽女兒中,紅拂是算得上很有政治眼光的。她原是隋朝宰相楊素的家妓,當然也很得寵。一天,青年李靖路過洛陽求見楊素,楊素見對方是個布衣,態度便很倨傲。李靖當即拂袖而起,一番長揖雄談:「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多收豪傑為心,不宜倨見賓客。」令楊素為之斂容,只得表示歉意。當時楊素身旁站著一個絕色少女,屢屢以欣賞的目光注視李靖,她就是紅拂。當天夜裡,紅拂隻身來到驛館,與李靖一同私奔,出函谷關往長安去了。紅拂識李靖於布衣之時,見其風神,聽其雄論,便知道他是蓋世英雄,於是願附絲羅。李靖後來亦果然不負洛陽女兒的一雙慧眼,在隋末唐初的大舞台上,他輔佐李世民叱吒風雲,成為有唐一代的軍事奇才,凌煙閣上的元勳重臣。

一個相府家妓,何以會有這樣高遠的見識呢?我們且聽聽她和李靖在驛館裡的一段對話:

紅拂:「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羅願附喬木,故來奔爾。」

李靖:「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

紅拂:「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

她蔑視洛陽蒼白的繁華,如同蔑視楊素那衰老而沒有生命活力的身軀一樣。她的目光早已越過相府的高牆和洛陽的城堞,投向了外面更為廣闊的世界。紅拂的私奔,是洛陽女兒自我意識的覺醒,但又不僅僅囿於兒女之情。面對著群雄遍起的天下大勢,他們之所以沒有走向溫柔富貴的江南,而是一路風塵,西去長安,這中間帶著深刻的歷史必然性。因為紅拂不是歷史上的卓文君,她的人生目標也不是一座溫暖的小酒店。江南固然是不錯的,那裡有華貴的瓊花和明麗的山水,隋煬帝就剛剛乘著龍舟往那裡去了。但就全國而言,政治和經濟的重心仍然在北方,因此,天下英雄的大角逐也集中在北方。秦中自古帝王州,欲成霸業者,不能不據有關中。那麼就往長安去吧,沿著歷代英雄豪傑走過無數趟的這條古道悄然西去。在他們的背後,夜色中的洛陽城有如剪紙一般瑟瑟淡遠。

具有政治眼光的紅拂往關中去了,另一位洛陽女兒卻在這之前就已經遠嫁江南,她的名字叫莫愁。

關於莫愁女,最早見於南朝蕭衍的《河中之水歌》。從詩中看,莫愁是洛陽的農家女,但其所嫁的盧家似乎有點背景,因為尋常百姓的居室不會那樣講究,所謂「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這是相當貴族化的了。莫愁的小日子也似乎過得很不錯,因為後來李商隱在《馬嵬》詩中曾以她作為參照系,發出「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的慨歎,認為當了幾十年風流皇帝的李隆基還不如她過得舒心。

莫愁是洛陽人,這一點大致可以肯定的了。

但差不多與此同時,建康的街巷裡又有這樣的歌謠:

莫愁在何處,

莫愁石城西。

這樣就提出了一個莫愁的籍貫問題。有人說,中國歷史上有兩個莫愁,一為洛陽女,一為石城婦。其實,莫愁本是傳說和詩詞中的藝術形象,有什麼必要一定要為她尋根呢?如果一定要討個說法,我則認為,這個原本是洛陽女兒的莫愁,後來由於出嫁或遷徙到了建康,定居在石城之西,如此而已。

這樣說並不完全是我的主觀臆斷,因為自永嘉之亂、晉室南遷以後,洛陽的不少門閥世家也隨之南渡,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南朝。也正是從這時候開始,江南的經濟開始崛起,由於水耕農業較之北方的旱作農業有更高的效益,中國的經濟重心開始南移,由此也必然帶來了文化重心的南移,河洛地區逐漸失去了在文化上的支配地位。因此,洛陽女兒莫愁實際上只是一種美好的意象,而莫愁的南渡則是中國文化重心南移的一種象徵性符號。在她的身上,從中原南遷的南朝士大夫們寄托了對洛陽舊夢的懷念和無可奈何的惆悵之情,莫愁的形象愈是「莫愁」,懷念和惆悵便愈是幽深,這大概不難理解。

這種懷舊感有時可以表現得近乎滑稽。東晉謝家原是北方的中朝衣冠,到了謝安時,晉室南渡已經半個多世紀了。謝安雖長在江南,但講話仍然帶著濃重的鄉音,再加上他患有鼻炎,聲調就更濁了,據說他用這種聲調作「洛下書生詠」,聽起來有一種特別優雅的風韻。於是士大夫們競相模仿,說話時甚至捏著鼻子,強使語音產生一種重濁的中州味兒。我想,當謝安的這種生理毛病成為令人效仿的優點,且蔚為時尚時,這恐怕不僅僅是對名士的傾慕使然。大概也就在這時候,一位美麗而安閒的洛陽女兒的形象就在孕育之中了。

南北朝過後,河洛文化在隋唐時期曾一度中興,達到了更為輝煌的高峰。但隨著唐王朝的沒落,終至一蹶不振。洛陽女兒顏色不再,只能成為江南佳麗的一種陪襯。這中間頗能說明問題的是清代同治年間,為了莫愁湖一副對聯而引發的風波。

這副對聯的作者是大才子王湘綺,當然寫得很不錯的,聯云:

莫輕他北地胭脂,看畫艇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

盡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舊,春來桃李又芳菲

問題就出在這句「江南兒女無顏色」上,一時江南的士大夫抗議蜂起,認為這簡直是一種莫大的侮辱。王湘綺這才知道,自己不經意地筆尖一點卻犯了眾怒,只得把「無顏色」改為「生顏色」,雖然改得不通,卻總算平息了一場風波。一個漂亮的洛陽姑娘渡江南來,反而使江南兒女「生顏色」,這怎麼講?但字面上通不通就不去管了,深層次的意思在於,當時的河洛文化已經失去了和江南文化「比美」的資格,還談什麼「莫輕他北地胭脂」?輕了便又怎樣?這時候,江南有足夠的底氣。

這是關於洛陽女兒莫愁的一段尾聲。

我是晚上離開洛陽的,列車在夜色中不緊不慢地悄然東去,聽著廣播裡報出的一個個站名,真有如隨手翻動著一本殘破的史書,曾作為北宋都城的開封過去了,「牧童拾得舊刀槍」的徐州過去了……不知不覺中已懵然入睡,夢中又重回洛陽,徜徉於西風古道。

一覺醒來,車廂裡正飄過播音員嫩嫩的聲音:「鍾山虎踞,石城龍蟠,東吳、東晉、宋、齊、梁、陳,以及南唐、朱明等王朝曾先後在這裡定都……」

我心中一驚,南京到了!那麼,要不要下車去看看莫愁湖,看看王湘綺那副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的對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