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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

「白髮才人鳩首杖,紅牙女部柳枝詞。」這是《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寫冒辟疆的兩句詩,色調很艷麗,不大像是寫一個古稀老人的。冒辟疆是「明末四公子」之一,他和秦淮名妓董小宛的婚戀又被渲染得那樣風流旖旎。從詩中看,直到晚年,他的小日子似乎仍舊很滋潤。孔尚任比冒辟疆大約小三十多歲,原先也沒有交往,這次他奉旨到裡下河治水,邀冒辟疆來聚會,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創作《桃花扇》搜集南朝遺事。在他眼中,冒辟疆大概仍是那個瀟灑脫塵的貴公子,安度著倚紅偎翠的遺少生涯。其實冒當時已相當落魂,一個百無一用的文人,又抱著不仕新朝的氣節,在那個時代不會很得意的。

冒辟疆是江蘇如皋人,他和董小宛的香巢水繪園在如皋東門。今天,當我不經意地注視那裡時,突然覺得通達其間的曲徑迴廊竟是那樣熟悉。在這一瞬間,我感到一陣悚然。三十年了,為什麼轉來轉去又回到了那裡的朱門紅樓?往事依稀,如煙如夢,是那片浸漬過我們淚水的雕欄粉牆麼?是那些拋擲得漫天飛落的扇麵條幅麼?是那條在浮躁的腳步下顫抖的白石甬道麼?是那座湮沒在如血殘陽中的湖心小亭麼?久違了,水繪園,聽說今天你遊人如織,紅男綠女絡繹不絕,那是你的風采和韻致使然,可你為什麼要用洗缽池邊輕曳的柳枝來撩撥我這韶華不再的鬢角和已然蒼老的情懷呢?

走進水繪園,是在三十年前那個秋天的下午。學校裡組織參觀階級教育展覽,那時候,這種活動正方興未艾,七億中國人在意氣風發的同時又淚雨滂沱,構成了當時社會的一大景觀。那是一個張揚激情,把悲痛、憤怒和喜悅都推向極致的時代;那是一個緬懷貧困,謳歌破衣爛衫的時代;那是一個面對過去,在苦難的坐標上體味幸福感的時代。正是在那個時代,我走進了水繪園。比起先前參觀過的類似展覽,這裡當然要更加恢宏精緻,也更具藝術色彩。半個多世紀的深仇巨痛被鑲嵌在一座極盡工巧的古典園林裡。深院靜,小庭空,這裡本來該是佳人移步、月華弄影的安恬所在,眼下卻陳列著收租院裡帶血的鐐銬和賬冊,這種反差本身就很有震懾力。印象最深的是,在一間簾櫳深重的閨房裡,展示著地主用烙鐵拷掠農民的場景,製作者別出心裁地在火爐裡使用了電光裝置,造成爐火騰騰欲燃的感觀效果,當時在我們看來,這無疑是相當先進的高科技了。站在那陰森森的泥塑前,我和不少同學都哭了,哭得很真誠——那時候,我們大抵還不懂得什麼叫矯情。

走出展覽館時,一個如皋本地的同學突然輕聲說:「這裡原先是冒辟疆的別墅,叫水繪園。剛才第二展廳那裡,就是他和董小宛住的水明樓。」

冒辟疆和董小宛是何許人呢?我是從鄰縣一個偏僻的鄉村走來的,剛剛考取這裡的省立高中,誠惶誠恐地走進了這個末等都市。一個鄉下的農家子弟,無論是對宏觀意義上的中國文化史,還是對古城如皋的人傑地靈都知之甚少。在這以前,我並不知道這兩個如皋人的名字,不僅是我,周圍的絕大多數同學也都不知道。我們當然不難想像,那個曾經盤踞在水繪園裡的冒辟疆,大抵就是展覽中那種大腹便便、捧著紫銅水煙袋、戴著瓜皮小帽的土財主,或者乾脆就是那個舉著通紅的烙鐵逼向農夫胸脯的惡棍。而董小宛則是個妖裡妖氣的地主婆無疑。

那位同學望著洗缽池裡樓台的陰影,又輕輕地念了兩句古詩,那語調和神采,很投入的樣子。現在想起來,大概是杜甫的「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吧。他是全校公認的才子,平時有點小布爾喬亞式的多愁善感,因此,他知道冒辟疆和董小宛,也能在那種情境下隨口念出兩句關於「水明樓」出典的杜詩。我當時沒有想到,正是這種氣質,釀成了他後來人生的大悲劇。

暮色已經很濃了,落葉蕭蕭,作弄出深秋的清冽。1965 年的秋天似乎特別短暫,時令才是10 月,不該這樣肅殺的,難道它也有某種預感麼?——不幾天以後,上海的一家報紙就發表了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中國大地上一個漫長的冬季就要降臨了。

那一年,我十五歲,當青春的第一步剛剛邁出的時候,我走進了水繪園。命運似乎注定,我今後的人生道路將要和這座園林產生某種陰差陽錯的牽繫。

又是一年的深秋,我背著只挎包——是那個年代很流行的草綠色仿軍用挎包——獨自來到了水繪園前。洗缽池邊萬木蕭疏,池水裡飄蕩著大字報的碎片。在那扇緊閉的大門前,我徘徊了許久,才找到了一處偏僻的小門。那麼就走進去吧,在這堵灰褐色的舊牆背後,或許隱藏著一份與外面的狂躁悖然有別的寧靜。

為什麼要走到這裡來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尋找一個寧靜的角落,尋訪兩個在這裡深居簡出的同學嗎?我說不清。在整整一個夏季和秋季,我都處於這種無所適從的「說不清」之中。我是個天生孤獨而懦弱的鄉下人,這可能應歸結於從小沒有父親,性格中缺乏強悍的陽剛之氣。我不敢在一堆古今中外的名著下燃起一把大火,不敢把棍棒掃向寺廟裡衣褶飄然的神像,也不敢帶頭喊出一聲「打倒」某老師的口號,或揪著他的頭髮讓他請罪。每當這時候,我總會感到一種良知的召喚,為此,我經歷了不知多少次自我譴責和自我激勵。很好,一場急性肝炎把我送回了鄉村,等到病癒回校後,校園裡已一片空寂。經過那陣所向披靡的橫掃,潑墨淋漓的發難和金剛怒目的批判之後,同學們又打起背包,呼嘯一聲串聯去了。我輾轉打聽,才知道班上只有兩個同學沒有走,他們是第一批「公派」的赴京代表,接受了偉大統帥的檢閱回來後,在水繪園看守破「四舊」的抄家物資。

那兩位老兄在這裡大抵也是很無聊的,見我來了,有如孤島上的魯濱遜遇上了未開化的土人「星期五」一般,津津樂道地向我展示著這裡的「奢華」。確實,一座文化古城的抄家物資,若稍加拾掇,裝備一家星級賓館再加一座博物館是絕對不成問題的,足夠二位受用的了。光是那床上,就疊著兩張鋼絲彈簧墊(現在叫「席夢思」的那種),又蓋著不下七八條錦緞棉被,真有點暴殄天物。坐在那鬆軟的鋼絲床上,我突然感到一陣困惑,這麼多棉被蓋在身上,不會壓迫得難受嗎?兩個世代赤貧的農家子弟整天泡在這裡,伸手所及,說不定就是件價值連城的玩意,時間長了,這裡的一切變成了尋常生態,他們還能走出這堵舊牆嗎?這似乎是一個帶著理性色彩的人生哲學問題,我不願去多想,因為一位同學又抓起一幅字畫,詭譎地對我說:「你看這是誰的?」

那是一幅不大的扇面,畫意大約是香草美人之類,下鈐「董白」小印,並不難認。

「這個董白就是董小宛。騷娘們,臭美!」他瀟灑地用手指一戳,美人的裙裾豁然裂開。便扔一邊去。又說:「這麼亂七八糟的一大堆,除去牛鬼蛇神就是才子佳人。還有冒辟疆的字呢?那老東西倒是寫得不壞。」當下又揀出幾幅,可都不是那「老東西」的,他念一下落款,或董其昌,或吳梅村,甚至還有那個口碑不算很壞的史可法,照例用指頭一戳,扔一邊去。如斯者數次,不由得有些惱了,便擺開一個架勢,極英雄氣地飛起一腳,剎那間,那滿天飛揚的董其昌和吳梅村,嘩啦啦地煞是壯觀。多麼揚眉吐氣啊!斯文落地,書畫飄零,飄零在深秋黯淡的殘陽下,飄零在我十六歲的記憶裡。

當晚,我住在水繪園。躺在那由善本書和明清字畫簇擁的雕花床上,心頭卻湧上一陣莫名的漂泊和幻滅感。窗外風聲颯颯,遠近樓台的陰影有如水墨畫一般。無疑,這座深宅大院曾經是一個相當貴族化的生命空間,這裡也一定發生過不少古典式的世俗故事。那麼,是《西廂》式的才子佳人的纏綿,還是《聊齋》式的人鬼同台,抑或是《水滸》式的月黑殺人、風高放火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輾轉反側之際,隨手抽出一本舊書,就著燈光胡亂翻了幾頁,卻看不大懂。再看看封面,書名是《影梅庵憶語》,民國年間商務印書館的版本,作者冒襄。

這個冒襄大概就是冒辟疆了。

在明末清初的歷史舞台上,冒辟疆算不上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之所以不「大」,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明亡以後他棄絕仕途,與一個大時代的政治風雲若即若離。一座小城的故事,無非飄蕩於坊巷街閭之間的「一地雞毛」,最後悄然湮沒在歲月的風塵之中。即使是鬧騰得沸沸揚揚的傾城大事,若站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審視,也不過杯水風波而已,決不會有傾國之虞。但最近看到報紙上的一則花邊新聞,由此卻想到那個時代的很多大事。新聞說,在貴州一個叫馬家寨的地方,新近發現了陳圓圓的墓。陳圓圓是吳三桂的愛姬,吳三桂敗亡後,清王朝下旨滅吳氏九族,陳圓圓攜帶兒女逃亡到這裡,歸隱於現在的馬家寨。為了讓後人不忘祖宗,又不至暴露真情,吳氏採取了秘傳之術,每代只傳一至二人,至今已傳到第十二代。由於嚴守族規,竟一隱三百餘年。

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故事無疑維繫著一個天崩地坼的大時代,所謂「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說的就是這件事。其實,陳圓圓本來是不該出這麼大風頭,也不該當這麼大責任的。她的真正愛情意義上的戀人是冒辟疆,如果不是幾樁陰差陽錯的偶然事件,她已經被冒薛疆娶回如皋,藏嬌於水繪園了。那樣的話,後來也就不會有吳三桂的「衝冠一怒」,晚明的歷史也極有可能是另外一種格局。

冒辟疆和陳圓圓相識於崇禎十四年春天。當時冒父冒起宗任衡永兵備道,冒辟疆去衡陽省親路過蘇州,兩人一見鍾情。平心而論,不管用什麼眼光看,這兩個人的互相傾心都在情理之中。陳圓圓色藝雙絕,名動江左,又兼蕙心紈質,淡秀天然,即使在秀色如雲的南國佳麗中也被公認是最漂亮的一個。而冒家則是江淮巨族,世代簪纓,冒本人又風流俊朗。他十四歲時就有詩集《香儷園偶存》問世,時任南京禮部尚書的大學者董其昌看到後大為賞識,認為「才情筆力,已是名家上乘」。既然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那麼就抓緊進行吧。當年秋天,冒辟疆奉母回歸,小憩蘇州時,雙方的戀情便進入了實質性的階段。陳圓圓曾親見冒母,表示了自己矢志不渝的情愫,對於一個風華絕代的少女來說,這是相當難得的了。冒母對陳亦很滿意,表示一俟回到如皋,便來蘇州議婚迎娶。至此,一對有情人的好事似乎萬事俱備,沒有什麼問題了。花好月圓,只待佳期。

殊不料風波橫生,佳期無望。

冒辟疆回到如皋,忽然接到父親奉旨調赴襄陽,任左良玉大軍監軍的消息。從軍分區司令員調任集團軍政委,看起來是提升,其實這中間隱藏著政敵借刀殺人的陰謀。當時的情勢是,張獻忠剛剛在半年前攻佔襄陽,殺了當今皇上的叔祖父朱翊銘,旋即主動撤出。李自成又從伏牛山南下,打算佔領襄陽定都稱王,兩股農民軍對襄陽形成南北夾擊的態勢。這時候「提升」到那種地方,無疑是去送死:不是被農民軍殺死,就是被驕橫跋扈的左良玉害死,更大的可能是因為守不住襄陽而被朝廷處死。在此之前,東閣大學士楊嗣昌就是因為襄陽失守而被迫自盡的。為了讓父親盡快調出襄陽,冒辟疆連忙北上京師,泣血上書。又四處奔走投訴,托人情通關節,前後經歷了半年時間,花費的銀子自然不用說了,冒起宗才得以挪了個位子易地當官。冒辟疆喘息未定,又趕到蘇州去接心上人,可胥門外的橫塘寓所已經人去樓空,陳圓圓恰恰在十天前被國丈田弘遇「以勢逼去」。青溪桃葉人何在,月冷妝樓楊柳疏。冒辟疆只能站在空寂的小樓前悵惘無及。在這以前,這位貴公子或許沒有真正認識到陳圓圓的價值,他太自信,太穩操勝券。如今一旦失去,才感到失去的是多麼珍貴。那麼就讓他追悔吧,他的這次遲到,不僅釀成了個人感情史上永遠的缺憾,而且鑄就了晚明史上一次驚天動地的大事。

冒辟疆是應該追悔的。就在他為父親的調動奔走期間,陳圓圓則在蘇州一往情深地倚門相望,她曾數次去信催促,北雁南飛,秋去冬來,縱然是望穿清溪水,望斷橫塘月,冒辟疆竟無一字回音。作為一個青樓女子,她自然會想得很多,一腔熾熱的情愛在寂寞的等待中漸至消磨,她極有可能是懷著對冒辟疆的怨恨和失戀後的絕望淒然北去的,在她眼裡,冒辟疆無疑是一個始亂終棄,沒有任何感情負擔的輕薄紈褲。山盟猶在,錦書難覓,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信任的呢?這種怨恨和絕望,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後來的人生態度,從吳三桂對她那樣如癡如迷的寵愛中,我們大約不難想像她對吳也是傾心逢迎的。一個純真明麗的女人毀滅了,與其說毀滅在權貴的淫威之下,不如說毀滅在一次無可奈何的失約之後,毀滅在對情人愛極而恨的誤解之中。一個女人的力量有時確能傾城傾國,作為明帝國「北門鎖鑰」的山海關正在這個女人的嫣然一笑中瑟瑟顫抖,一場天崩地坼的大悲劇已經逼近了。

吳三桂最初是打算歸降李自成的,有關史料記載了他與父親吳襄派來勸降的僕人的一段對話,雖寥寥數語,卻透析出一個軍閥兼政客複雜的內心世界,特別是人的情感因素對一個歷史大事件的驅動力,確實相當傳神:

吳三桂問父親的情況,僕人答道:「已被逮捕。」吳並不在乎:「我到北京後,就會釋放的。」

又問財產情況,僕人答道:「已被沒收。」吳仍不在乎:「我到北京後,就會發還的。」

再問愛妾陳圓圓的情況,僕人答道:「已被劉宗敏搶去。」

吳三桂不能再「不在乎」了,作為一個男人,還有什麼比奪走自己心愛的女人更值得不共戴天的呢?吳三桂首先是一個男人,然後才是漢奸,他的「衝冠一怒」是可以理解的。

寫到這裡,我不由得要擱筆為之驚慄了,這種陰差陽錯的偶然性事件,人們大抵都是不難遭遇的。在大多數人的經歷中,它的出現有如朝露流霞,無聲無息,其中的悲歡感觸並不能激起多大的漣漪,更不能影響一個歷史大時代的。但有時,它卻能相當有力地扭曲所謂的「歷史必然性」,使這種必然性演繹得更加迴旋曲折,波詭雲譎。設想一下,如果朝廷調動冒起宗趕赴襄陽的聖旨晚下一段時間;如果冒辟疆把銀子花得更慷慨,其父能早一點調出襄陽;如果到江南強買歌兒舞女的那幫人在杭州多耽擱幾天,甚至,如果冒辟疆母子當年秋天從衡陽回歸路過蘇州時就把陳圓圓帶走……總而言之,如果冒辟疆趕在田弘遇之前把陳圓圓娶回了如皋,那麼事情將如何呢?這些「如果」從嚴格意義上講,並不違背歷史的大邏輯,它或許只是源於當事人對著裊裊茶香的一縷思緒,或對著林間隨意飄過的一片落葉心有所感。偶然為之的某一生活瞬間,就這樣化為了驚心動魄的久遠,定格在歷史的峰巒上。當然,一個女人的歸宿,並不能從根本上影響明王朝滅亡的結局,但其走向結局的過程將會展現出另外一些情節,這大概可以肯定。

陳圓圓沒有走進如皋冒家的水繪園,走進水繪園的是董小宛。

在明末的江南名妓中,陳圓圓以姿致勝,柳如是以才情勝,李香君以品節勝,董小宛則以溫柔嫻淑見長。她對冒辟疆的追求遠在陳圓圓之前,但冒辟疆一直對她若即若離,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找不到感覺。董小宛不像陳圓圓那樣風情萬種,當然也不能像陳圓圓那樣疾風暴雨式的征服男人。她的那種端莊淡雅是需要男人慢慢地品味的。那時候,冒辟疆大抵還沒有「品」出味來。直到陳圓圓被擄北去,冒辟疆陷於極大痛苦中的時候,董小宛才走進了水繪園。他們的結合,董小宛執著的癡情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而冒辟疆則是不得已而求其次,這樣的結合,注定了屬於先結婚後戀愛的類型。婚後不久,適逢清兵南下,夫婦顛沛於骨林肉莽之中,幾陷絕境。秋水寒山落日斜,江南江北總無家。在淒苦倉皇的奔波中,董小宛不僅給了冒辟疆一個女人深摯的情愛,而且以不同於一般女流之輩的氣節影響了夫君。回如皋後,冒辟疆一直抱著不入試、不應召、不做官的「三不主義」。水繪園裡的生活是平靜的,平靜中蘊含著相濡以沫的溫馨。「多少樓台人已散,偕歸密坐更銜卮。」有這樣的風塵知己相伴,從翩翩貴公子跌入生活底層的冒辟疆應該滿足了。

但冒辟疆總是難以抹去陳圓圓的倩影,那個女人現在正生活在另一個男人的世界裡。她是那樣迷人,綺羅香澤,秋水波回,嬋娟雙鬢,淡然遠岫。她一定對自己是很怨恨的,因而把百倍的風情獻給現在的男人,這是自己的過失,而且正由於自己的過失,引來了黃鐘毀棄的大結局。這種懺悔和失落感一直苦苦地折磨著冒辟疆的後半生,即使在為董小宛早逝而寫的《影梅庵憶語》中,仍時時飄逸出陳圓圓的風采。且看那筆下流露的情致:

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緗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令人欲仙欲死。

又如:

婦人以姿致為主,色次之,碌碌雙鬢,難其選也。蕙心紈質,淡秀天然,平生所覯,則獨有圓圓耳。

在一篇追悼亡妻的文章中出現對另一個女人這樣傾慕的文字,似乎是不合適的。其實,冒大公子的懷念中包含著一種比兒女情長更為深廣的內涵,這是對一段已經逝去的人生,特別是一段國破家亡的痛史的反思,因為那一段人生和歷史都和那個女人聯繫在一起。因此,冒辟疆懷念的陳圓圓,更多的是一種美好的意象,一尊理想化的情感雕塑,一段淒婉而溫麗的過去。「今宵又見桃花扇,引起揚州杜牧情。」一個家道中落的貴公子和不仕新朝的末代遺民,其心態大致如此。唯其如此,他的懷念才能那樣「欲仙欲死」,他的失落也才能那樣銘心刻骨。

但後人似乎並不理解冒辟疆的心曲,他在《影梅庵憶語》中這段「不合適」的文字,後來卻引出了一場撲朔迷離的冤案,這實在是冒辟疆本人始料未及的。

那本《影梅庵憶語》後來被我帶出了水繪園,天理良心,那完全是出於無意。過了好些時候,我用挎包裝傳單,才發現了它,大概是那天夜裡翻看以後,隨手揣進去的。一旦走出了水繪園的那堵舊牆,這種書是見不得光天化日的,當時我心頭有點發冷,連忙塞進了箱子底層。

在我的青春年華中,有相當一段時間就這樣背著只黃挎包,整天在街上閒逛,挎包裡裝著自己這一派組織編印的傳單,其中多是新出的「戰報」。我們把它貼在那些層出不窮的「聲討」「砸爛」和「北京來電」「首長講話」旁邊,有時也會在對方一派的傳單上批上「造謠可恥」「放屁」之類,筆勢龍飛鳳舞,相當放達。

我們這些「戰報」中的文章,有不少出自A 君之手。A 君就是那位在水繪園外隨口念出兩句杜詩的才子,他的文章確實寫得好,洋洋灑灑,幾乎總是一揮而就,很少要回頭修改的。又能把當時聲嘶力竭的豪語鑲嵌在秀逸流暢的文筆之中。間或引用幾句古典詩詞,亦很見神采。晚上,我常常喜歡走進那間擁擠的編輯部看他們忙碌。編輯部是原先的生物實驗室,四壁的立櫥裡陳列著各種動物標本,最醒目的是一條揚子鱷,大約還有一隻丹頂鶴,A君就在揚子鱷和丹頂鶴的注視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他寫東西時並不作深沉狀,不時會和旁邊的同學交談幾句,但筆下又並不打停,仍舊一路瀟瀟灑灑地鋪陳開去。旁邊的同學是編輯部的一位才女,無論文章還是那一手鋼板字,都很有幾分陽剛之氣。常常是A 君寫好一張,她就接過去刻,A 君寫完了,站起來,很有風度地向後捋捋頭髮(他那一頭黑髮確實漂亮),然後去調試油印機。調試好了,那邊的才女也刻好了,於是兩人一起愉快地印戰報。有一次,A 君握著油墨滾子,突然才情奔突,脫口吟出一首「槍桿詩」來,記得那最後幾句是:

啊,革命的壓路機,

你開闢,開闢,

開出條條道路,

通向最後的勝利!

從油印機聯想到壓路機,這大概就是所謂通感吧。當時,我由衷地感到這就是好詩。

不久便聽說,A 君和那位才女似乎有點意思,這是很正常的,因為他們很般配。政治熱情加上愛情朦朧的召喚,使A 君的文章越發才華橫溢。外面戰火連天,口號入雲,「編輯部的故事」卻充滿了浪漫情調,這是很令人欽羨的。

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中,大抵到了1968 年的春天,「文化大革命」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到處是成立革命委員會時給偉大領袖的致敬電,一概的華章麗句,壯語豪言;一概的敲鑼打鼓,披紅掛綵。從表面上看似乎很熱鬧,其實當事人的心底都有點空落落的。怎麼,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就這樣收場了麼?我們彷彿既沒有瀟灑夠,也沒有能實現什麼人生價值。有如驚心動魄的大潮退去以後,弄潮兒孤零零地站在海灘上,目光中透出難耐的迷茫。但精力和熱情總得有所排解,那麼就搜集領袖紀念章和各種版本的語錄吧。搜集的手段可以相當自由,乃至到了「不擇」的程度。在南京上大學的姐姐寄給我一本《馬恩列斯毛語錄》,大開本的,很是氣派,一時成了諸家高手爭奪的目標。為了躲避那些虎視眈眈的目光,我只得脫下那塑料封皮,套在另一本不相干的書上,而把寶書的內瓤藏在箱子一角。我認為這一手玩得相當漂亮,不料後來卻為此受了一場大驚嚇。

這事情說起來有點離奇。村頭的陳先生在如皋舊貨商店寄售了一輛自行車,我回家時,他把發票交給我,托我有空到商店去看看,賣掉了,就替他把錢拿回來。陳先生是個地主分子,又是有知識的人,不輕易托人辦事的,怕受人家的冷面孔,大概是看我厚道吧,竟然把這件事托付給我。我為了保險,把發票藏在那塑料封皮裡。一次去舊貨店打聽,說已經賣出,回來取發票時,那塑料封皮卻怎麼也找不著了。天哪!自行車的寄售價是九十多元,在當時是一筆相當不小的數字。簡直難以想像,如果別人拿著發票把錢取走了,我,以及我那終年勞碌在田頭的羸弱的母親,還有我家那三間破敗的草房,將如何承受這場塌天大禍。我只覺得昏天黑地,彷彿整個世界都墜入了冥冥深淵。A 君來了,問了句什麼,我沒有答,他便指著自己的箱子說:「你找的那件東西,我拿來了。」一時間,昏天黑地又轉化為朗朗乾坤,我禁不住一陣絕處逢生的狂喜,連忙告訴他那裡面有一張拿錢的發票。他先是定定地看著我,然後臉上便紅了,訥訥地說:「我不知道有發票,真的不知道。」當下取出來一看,那張寶貝發票果然在裡面。也就在這時,我和他都對著那大紅塑料封皮的內瓤愣住了。

那是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

他是用細鐵絲打開我的老式銅鎖,拿走語錄本的。情急之中,也沒有發現書的內瓤有詐,便塞進了自己的箱子。

A 君抓起那本書翻了翻,並不在意,隨手丟進了我的箱子。又微微揚起臉,輕聲念道:「『青天碧海心誰見,白髮滄江夢自知。』冒辟疆真是才子。」他念的大概是書中的兩句詩吧。我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一定要送他那本語錄。他不要,推了幾個來回,終究是不要,只是歎了口氣,默默地走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他這一走,竟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大約十多天,在那個7 月燥熱的下午,宿舍裡的一個同學突然回來說,A 君死了,是自殺的。

我呆住了,這怎麼可能呢?那位曾在暮色中吟誦「殘夜水明樓」,倚著油印機高唱「我們開闢」的青年才子,那位在揚子鱷和丹頂鶴下一邊揮筆疾書一邊和同伴交談的儒雅書生,那位常常用手指瀟灑地向後捋捋頭髮的健偉男兒怎麼會死,而且是自殺呢?

但A 君確實死了,他吊死在水繪園對面的湖心亭裡。湖心亭四面環水,外人進不去,直到公園裡的一個老人聞到那股惡臭,才發現了我們的A 君。算起來,他走進那裡已經十多天了,那具曾充滿了青春活力的身軀,已經潰爛得不忍目睹。

同學們都去了現場,但我沒有敢再看一眼A 君最後的形象。傍晚,他鄉下的父親來了,老人什麼也沒有說,步履蹣跚地護送自己的兒子回鄉下去了。

A 君已經回去了,在鄉下的老家,當會有他的一方青塚。同學們也已散去,將種種推測和惋惜潛入各自的心底。只有我獨自徘徊在湖心亭前。進入湖心亭的通道日常是上鎖的。A 君在涉過這寬可數丈的水面走向生命盡頭時,心裡都想了些什麼呢?他可能會想得很多,也可能什麼都沒有想。該想的那些都已經想過了,剩下的只有一片蒼白的絕望。同學們大都認為,促成A 君自殺的原因是失戀,「編輯部的故事」已經終結,昨日的溫馨不堪回首,為那個傾心相愛的才女去死,當然是值得的。但支撐一個人生命意志的基石不光是愛情,至少還有與事業維繫在一起的前程。坍塌了其中的任何一塊,一般還不至於崩潰,他可以把重心移到另一塊基石上尋求寄托和解脫。龔自珍詩云:「風雲才略已消磨,甘隸妝台伺眼波。」那麼反過來說,如果失去了「妝台」旁多情的「眼波」,全身心地去磨礪自己的「風雲才略」,同樣也可以走向生命的坦途。因此,A 君的死,絕不僅僅是由於情場失意,還要加上由情場失意而引發的人生幻滅感。在那個夏季,我們都曾或多或少地體味過這種幻滅感。「最新指示」已經傳下來了,我們這些被稱為「知識青年」的人都將要到農村去。冷峻嚴酷的生存現實,一夜之間就粉碎了理想化的政治熱情。小城故事//湮沒的輝煌打起那曾伴隨你長征串聯的背包吧,到農村去,到那個終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去;到那個燒菜放幾滴紅醬油也算得上奢侈的農村去;到那個生產隊長一言九鼎,支書家的狗也比常人高貴的農村去。這就是為一場大革命赴湯蹈火的報答麼?對於A 君這樣有才華有抱負的農村青年來說,上大學,跳農門,大抵是他多少年來魂牽夢縈的人生構想,即使在他洋洋灑灑地為「戰報」撰寫那些社論時,這種構想也不曾徹底幻滅過。而且,他的構想中大抵也抹不掉那層「才子佳人」的艷麗底色的。現在,當這一切都被無情打碎的時候,他只能選擇死亡。於是他來到了水繪園前,這裡演繹過的那一幕才子佳人的故事,他肯定是相當熟悉的。追循著先人的身影,他悄悄地來了,他不想驚駭任何人,包括那位讓他愛也無奈恨也無奈的女友。在這裡,他完成了悲劇的最後一個造型。

一個才華洋溢的青年死了,不是死於武鬥的棍棒,也不是死於纏綿的病榻。他是我們唯一死於「文革」中的高中同學。不久以後,同學們也紛紛捲起鋪蓋到農村去了,走得都很匆忙。分別時,沒有依依的淚水,沒有珍重的叮嚀,大家似乎都有點麻木了,卻又故作灑脫。母校如夢如獄,化作了一道淡遠而又抹不去的背影。

「多少南朝事,樓頭幕府山。」司馬睿和陳霸先都是歷史上有名的復國英雄,他們的功業也都和金陵的幕府山聯繫在一起。冒辟疆在詩中用這樣的典故,反映了那種相當典型的遺民情緒。史可法督師揚州時,他曾前去幫助參贊軍事,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為得意,也最為痛苦的日子。文人大抵都有虎帳談兵的夙願,認為那是一種人生的大放達,更何況一個壯懷激烈的文人,在那個國難深重的年代呢?也有人認為,史可法那封著名的《復多爾袞書》就是由他代筆的,這當然只是猜測,但後人為什麼總喜歡在一封信的作者問題上製造秘聞,把一樁並不複雜的事情搞得撲朔迷離呢?這固然是因為那封信寫得太漂亮了,另外也可以說明在那個民族危亡的年代,確實有一批文化精英簇擁在史可法麾下的。如果確實是冒辟疆所寫,那麼就太傳奇,也太殘酷了,因為這中間的另一個情節是,多爾袞的那封《致史可法書》,真正的作者也不是多爾袞,而是桐城才子李舒章。這個李舒章與冒辟疆曾是過從甚密的文友,當年在虎丘大會上,兩人又同為復社領袖。而今歷史偏偏又讓他們面對面地站著,背景是血色殘陽下的驃騎和城堞,讓他們用各自的華章文采去揭開一場血雨腥風的序幕。但冒辟疆並不知道這些,他只是想著在揚州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後來史可法發現勢不可為,留在揚州也是送死,硬是要打發他遠走。這位閣部大人很講義氣,他和冒起宗是同榜進士,他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老朋友。當然冒辟疆當時也不想跟著史可法殉國。那麼就回去吧,如皋好歹還有一份家業,雖歷經劫難,大多被毀,但小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身邊又有董小宛這樣的多才且賢淑的好女人相伴,紅袖添香的雅趣可以想見。南明弘光政權垮台後,阮大鋮的家樂班子逃來如皋,亦被冒家收留,其中有後來被曹寅稱為「白頭朱老」的著名樂師朱仙音。「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唱歌。」冒辟疆就這樣一邊在水繪園裡優遊歲月,一邊做著他的復國夢。

新王朝的官他是堅決不當的。為了明志,他自號「巢民」,話說得很決斷:寧可在樹上結巢而居,也不生活在異族統治的土地上,當然就更不用說當官了。像他這樣的人,當時有一大批,但面對著新王朝的橄欖枝,冒辟疆的心情可能要更複雜些,除去「夷夏之辨」的民族氣節外,他還多了一層所謂的「戀人情結」。自己心愛的女人被吳三桂奪去了,吳現在是清廷的「平西王」,和情敵無論如何是「不共戴天」的。再說,即使當了官,你還能像人家那樣官居一品,炙手可熱嗎?人的感情有時真是奇怪得很,那個女人早已離他遠去了,但當初的一顰一笑卻仍然閃現在他的精神世界裡,隱隱約約地支配著他的潛意識。好在清王朝倒也大度,你不願出山,他也不過分勉強,讓你在家喝酒賦詩發牢騷。不像明王朝的老祖宗朱元璋那樣,帶著鐐銬來請你,若不賞臉,對不起,提頭來見。

注視著故國的殘山剩水,他不像阮步兵那樣冷眼斜睨,而是流瀉出熱切的關注和期待。有幾次,「海外來人」傳遞的消息甚至讓他很振奮了一陣子。順治十四年夏秋,鄭成功誓師入江時,冒辟疆看到那「擊楫閩粵之,小視江東」的檄文,預先就等在南京丁氏河房,並召集了一批抗清志士的子弟謀為內應。但想不到鄭成功的三萬大軍竟潰於一旦,讓他空歡喜了一場。而且從此以後,連這樣的「空歡喜」也不再有了。「白頭庾信腸堪斷,黃葉江南一片山。」海外的消息越來越少,也越來越令人無奈,冒辟疆只能做點救助抗清烈士遺屬的工作。這中間有一件事最為時人稱頌,如皋秀才許元博因抗清事洩,被逮送南京處死,其妻朱氏亦流放滿洲配旗。冒辟疆和董小宛籌集了一筆重金送給解卒王熊,請他相機救助。王熊便私下用自己的妻子代替朱氏北去。這件事我看後深為感動,但感動之餘又總覺得不是滋味,王熊身為解卒,他要救助朱氏,照理是有辦法的,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的妻子推入苦難和屈辱的深淵呢?如果他確實沒有別的辦法,那麼,用一個無辜的女人來替代另一個無辜的女人,這樣的義舉,老實說只能令人可歎而不可敬。

好在還有些朋友經常走動,使水繪園裡不至於太寂寞。這一年,老朋友譚友夏的兒子譚笈北上路過如皋。譚友夏當年是抗清志士,最後貧病而死。如今,他的兒子卻要去清廷做官了,這位世侄甚至勸冒辟疆也應徵出山,在這樣的情況下,冒辟疆心裡大概是不大好受的,但他能說什麼呢?「君言盡室必歸吳,我意空拳定張楚。」唱幾句南明小朝廷未必覆亡的高調,只是一種主觀的內在掙扎而已,連他自己也未必相信的。他叮囑譚笈,如果官場不得意,就及早回頭,卻沒有反對他北上為官。復明是沒有指望的了,應該允許年輕人走自己的路。

命途多舛又加上家難迭起,我們這位從來不知生計為何物的「巢民」先生,終於感到了這兩個字的沉重與艱辛。康熙十五年,一個庶出的弟弟為了爭奪家產,告發冒辟疆「通海」 (和南明小朝廷暗通聲息),這在當時是一頂相當嚇人的政治帽子。冒辟疆只得忍辱退讓,到江南的朋友家住了兩年。回來以後,命運仍然死死糾纏著和他過不去,不久,一場大火燒光了他多年珍藏的鼎彝書畫。跟著,一蒙面刺客闖進他的房間,多虧兒子和婢女拚死相救,才保住了一條老命。兇手供出,指使者就是冒辟疆那位庶出的弟弟。為了息事寧人,被害人反倒痛哭流涕地請求官府不要追究,自己又跑到泰州去避難。這樣幾經折騰,家產已蕩然無存。這位才華曠代的大詩人,只得每夜在破屋殘燈下寫蠅頭小楷,讓家人第二天拿出去換幾升米來度日。他是大書法家董其昌的及門弟子,字自然是寫得極好的。但到了糧油市場上,人家習慣於用那油膩腥臭的手來掂斤播兩摩挲質感,然後用浸透了利慾的目光論堆兒喝價錢,還有誰來體味一點一劃中的奇險奔放和淡遠古拙呢?你那苦心孤詣地追求了幾十年的筆墨趣味,你那流瀉於筆端燃燒於尺幅的強烈的生命意識,你那讓圈子裡的同人歎為觀止的藝術感覺和精神氣韻,這時候統統成了不切實際的奢侈。「閒時寫長幅,不換一升粳。」藝術一旦淪為商品,藝術家一旦淪為商賈的婢女,其下場就是這般可悲。

到了晚年,冒辟疆對官場的心態比較微妙。康熙十八年,清廷第二次開設「博學鴻詞科」,據說應試的人很多,考場的位子都擠滿了,後去的被推到門外。有人吟詩挖苦道:「失節夷齊下首陽,院門推出更淒涼。從今決計還山去,薇蕨那堪已吃光。」冒辟疆卻沒有去,「失節夷齊」他是不做的,但差不多就在同時,他又滿懷期待地送兩個兒子和長孫分赴南北鄉試。角逐科場的目的當然是為了當官,這是不用說的。這麼多年了,當初那種銘心刻骨的仇恨和失落感已漸漸湮沒在世事代謝之中,南明政權早已銷聲匿跡,吳三桂大紅大紫了一陣後也已敗亡,陳圓圓亦不知所終。冒辟疆這時的不仕新朝,很大程度上是源於一種獨善其身的慣性力,因此,在自己堅持「三不主義」的同時,他又熱切地希冀子孫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遺憾的是,幾個子孫在科場上的表現都很平庸,只有一個叫冒渾的小孫子被人介紹到靖海侯施琅幕中,跟著施琅攻打台灣立了軍功,正在「議敘官銜」。我們還記得,當初鄭成功高舉復明大旗從海路北上時,冒辟疆是何等的歡欣鼓舞。而今,當他的孫子因征討鄭成功的孫子而有可能撈個一官半職時,他又同樣鼓舞歡欣。但冒渾的一官半職也不那麼容易到手,當務之急是需要一筆錢「取結」,也就是上下打通,於是千里迢迢派人專程回家要錢。冒辟疆得到消息,真可謂喜憂交集,且看他給孫子的回信:

五千嶺海,囊乏身孤,何日得競懷抱……即刻求關帝簽, 以決爾之終身大事,仍是「蘇秦三寸足平生」,則爾之必題, 功名必顯,萬無一失矣,不勝歡喜。

我一夏脾病,秋來漸好,終年無戲做,遂無分文之入, 苦不可言……金公五十,無人可寄一物,先書一綾……

老頭子有什麼辦法呢?孫子能當官,自然是大喜事,可他實在拿不出錢來給他活動。本來,家中的戲班子供人宴樂可以收點小費,近來偏偏又接不到生意,「遂無分文之入。」金世榮是把冒渾介紹到施琅幕中的大恩人,可人家五十歲生日也送不出一件像樣的禮物,秀才人情紙半張,只能送幾個字意思意思。萬般無奈,老人到關帝廟去替孫子求籤,希冀菩薩保佑。

遠在「五千嶺海」之中的冒渾接到這樣的家書,當然能體諒祖父的苦衷。但他已經到了官場的門檻前,取結刻不容緩,這筆投資無論如何是少不得的,躊躇再三,又再次向家中求助。我們只得強抑住心頭的酸楚,大略看看冒辟疆的第二封回信:

爾父奔走半月成病,毫無所得,我即親到平日相關諸友家,每人十金,請十人一會,捱盡面皮,竟無一應。只得出門求邊、崔二公,豈知邊忽亡,崔又欠課,止得銀十兩。我吊邊,又備祭路費,用去二十金。

昨十月初二,在通恐無銀來,爾事不濟,又求得「英雄豪傑本天下生」,知萬萬決不到失意田地……你見我字,應為我下淚也。

冒渾是應該為祖父的困窘而下淚的。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到處捱盡面皮仍求告無門,好容易借得了一個朋友的十兩銀子,偏又碰上另一個朋友亡故,弔喪用去二十兩。走投無路之際,還是走進關帝廟去求菩薩。

在這裡,我真禁不住要問一聲:巢民先生,你這樣淒淒惶惶是何苦呢?不就是為了小孫子的一頂烏紗帽嗎?先前,你不是一直棄之如草芥,認為沾了那玩意便辱身降志嗎?

可我又實在不忍心發出這樣多少有點刻薄的議論。對傳統的中國文人來說,當官畢竟是一條相當不錯的人生道路。不當官,你縱然有蓋世才華,滿腹經綸,也不能像人家那樣活得瀟灑滋潤。冒家已經三代未仕了,當然也就嘗盡了三代窮困,三代寒傖,三代受別人白眼的卑賤。那麼就當官吧,為了當官,暫且把人格和自尊放到一邊,花幾個錢是值得的。

兩年以後,冒渾總算封了個從三品的游擊將軍。喜訊傳來,一時冒家蓬蓽生輝,水繪園內又是慶賀,又是唱和,很熱鬧了一陣。

又過了兩年,冒辟疆在貧病交加中逝去,撒手前「令諸童度曲,問窗前黃梅開否」,文人性情終是不改。而在冥冥黃泉中,早夭的董小宛已經苦苦等了他四十二個年頭。

董小宛死於順治八年,年僅二十八歲。

一個做妾的女人死了,周圍的朋友照例寫了幾首悼亡詩,雖然都寫得冷艷淒婉,卻也是文人寫慣了的陳詞濫調,過幾天送到墳頭上燒掉,事情也就過去了。這中間,以吳梅村的幾首寫得較好,其中有一首是這樣寫的:

江城細雨碧桃村,

寒食東風杜宇魂。

欲吊薛濤憐夢斷,

墓門深更阻侯門。

吳梅村是當時的詩壇領袖,江左三大家之一,因此,他的詩也就格外流傳些。但想不到這一流傳,後來卻引出了一段關於董小宛結局的爭論,且被列入「清初三大史學疑案」之一,這就很有點意思了。

這說法很離奇,說董小宛並非死於如皋水繪園,而是被清朝擄入宮廷,成了順治皇帝的董鄂妃;又說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為清世祖與董鄂妃寫的,也就是說,賈寶玉即順治皇帝,林黛玉即董小宛。因此,吳梅村的詩中才有「墓門深更阻侯門」的歎息。

那麼,何以解釋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白紙黑字的記載呢?答曰:這叫難言之隱。老婆被皇帝搶去了,他不敢說。而且張揚出去也有損書宦之家的名聲,只能打落門牙朝肚裡吞。但一點不說又不服氣,那就用曲筆吧。所謂曲筆,就是我在前面說到的那段「不合適」的文字,既然是悼念董小宛,為什麼要無端扯到陳圓圓呢?從文理上是說不通的,可見此中有隱情在焉。這是用陳圓圓被擄北上暗示董小宛的結局。

這場爭訟從清末民初一直延續到現在。其中,像蔡元培、陳寅恪這樣一批學富五車的大學者也都附和「入宮說」,可見不是信口開河。抗戰時期的陪都重慶,曾上演過一出叫《董小宛》的話劇,當然是以「入宮說」為藍本的。不入宮,就沒有戲了。由此,報紙上又重提關於董小宛結局的公案,當時的《新民報》副刊上曾有人寫詩感歎道:「梅家詩案冒家冤,今日傷心水繪園。」他也認為冒家是「冤」了,因為董小宛並不曾入宮。

其實,冒辟疆冤就冤在不該在悼念董小宛時,說那些「不合適」的話,這怪得了誰呢?至於「梅家詩案」,那是專家學者們的事。但在我看來,這句「墓門深更阻侯門」並不是任人揉捏的朦朧詩,根本用不著那麼繁冗的訓詁考據。簡單地說,就是死別甚於生離,人死了,比身入侯門相隔得更遠。之所以有「侯門」一說,是因為當初田弘遇之流在江南尋訪佳麗時,也曾打過董小宛的主意,董小宛歷經風險,才僥倖脫逃。也就是說,董小宛差一點入了「侯門」。如此而已。

人死了,還留下了這麼多說法,讓後代這麼多有頭有臉的人爭論得唇乾舌燥,冒辟疆和董小宛真是不簡單。

這一切,我是在回到農村很久以後才知道的。在那個秋天的早上,當我背著鋪蓋捲走向故鄉的老屋時,背包裡只夾著兩本書,一本是姚文元的《論文學上的修正主義思潮》,一本就是《影梅庵憶語》。這兩本色調形成強烈反差的書放在一起,恰恰折射出當時我們這一代人的文化心態是多麼蕪雜。在鄉下的那幾年,這兩本書幾乎成了我精神生活中的奢侈品。一天勞累過後鑽在被窩裡,一邊撫著傷痛的肩膀,一邊翻動書頁,從中尋找一個心靈的世界。姚文元的那本書是我從學校圖書館偷來的,雖然是反右期間的大批判文章,但其中涉及了相當多的作品,而且這些作品大多是我以前從未接觸過的。撥開政治批判的煙瘴,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一部部被肢解的文學名著,有時甚至還能有幸從引文中讀到原汁原味的作品段落。例如,我翻閱了莎菲女士零零碎碎的日記,女主人公的精神苦悶和孤獨感是那樣令人戰慄,這些無疑和我當時的心境取得了深層次的共鳴。一段時間以後,我幾乎能把全書中帶引號的段落倒背如流。這也可算是那個時代一種畸形的文化現象吧。《影梅庵憶語》我是作為文言小說來讀的。正因為是文言文,我才有了半懂不懂中的傾心揣摩,這時候,詩一般精煉的文本和讀者的體味互為擴張,使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幻化出無限的豐富性。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這兩本書,我將如何打發小油燈下的每個夜晚,我的精神世界將怎樣的荒匱貧瘠。

終於有一天,這本薄薄的小冊子被陳先生看到了。我在前面已經說過,陳先生雖然是個地主分子,但他不是一般的土財主;他上過大學,在揚州開過商行,還參加過政治活動,與國共雙方的關係都不錯。人們都認為他是很有學問,也是很有見識的,因此並不把他當一般的四類分子看。就在那一次,他給我講了以上一段關於董小宛結局的公案,並且發表了那一番「不簡單」的感慨。

我也由衷地認為當一個文人「不簡單」,能用自己的筆寫出那麼多人生的況味、命運的沉浮、心靈的悸動,讓人們久久地掩卷難忘,唏噓感慨,還有什麼比這種勞動更令人神往的呢?那麼,就學著當一個寫書的文人吧。現在想起來,這實在是一場歷史的誤會。試想如果那次我不走進水繪園,也許現在正幹著另外一份工作,而且肯定也津津有味,相當投入。這種人生偶然性的後果,該輪到我來咀嚼了。

前些時候,我回了一次母校,當然也去看了水繪園,卻覺得很失望。湖心亭四周的水面似乎逼仄了許多,幾乎可以一蹴而過。那曾經把一個年輕人引渡到生命的彼岸,簇擁著他走過那段漫長的心靈歷程的滄浪之水,竟是這麼一塘污垢麼?只有那湖心亭還是當年的格局,卻也有些破敗了。進入亭子的通道仍然鎖著,人們大概早就忘記了這裡的風景,也忘記了鎖在這裡的故事。

回到招待所,我翻開母校的校慶紀念冊,從前面的紀念文章中,我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她是A 君當年的女友,如今是該市的一位領導。盯著那個名字,我想了很多。當了官,當然不一定就能說明水平能力之類的出類拔萃,但作為一個女人,至少可以說明她在人格上有著超乎尋常的堅強。而且我堅信,A 君的悲劇,肯定給了她的人格一次強有力的鍛打。也許正是在那一刻,她從心靈的廢墟上站立起來,完成了一次悲壯的涅槃。從此以後,縱然是雨鬢風鬟,千難萬險,她也足以承當,不會退卻了。

哦,我們這一代人,我們這一代人的故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