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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還有記憶

最近去倫敦旅行,看了一個據說"近來最轟動倫敦的"話劇,名字叫"弗羅斯特/尼克松"。該劇是對1977年一場電視訪談半寫實半虛構的舞台重構,訪談者是英國脫口秀主持人弗羅斯特,被訪談者是美國前總統尼克松。雖然當時水門事件已經過去了5年,尼克松也下台了3年,但是尼克松從來沒有真正坦然承認過自己的錯誤。弗羅斯特,一個當時事業正在走下坡路的節目支持人,雄心勃勃地想迫使尼克松在該訪談中承認錯誤,從而實現他自己商業上的突破,尼克松自己當然步步為營,將弗羅斯特咄咄逼人的提問轉化為自我辯護的機會。但是最後,在智囊團的幫助下,弗羅斯特還是"戰勝"了尼克松,使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總統在億萬電視觀眾面前出盡洋相,最後不得不在自我唾棄中繳械投降。

這個故事的主題,用最簡潔的話來說就是:不忘記,不原諒。

不但尼克松下台3年之後不能原諒他的過錯,哪怕他下台30多年後的今天,這樣一個戲劇的出台、上演和觀眾的熱烈反應,重申了這種"不忘記、不原諒"。

無獨有仨。最近一年我就看了另外兩個主題類似的電影,一個是2006年贏得多項奧斯卡提名的電影"晚安,好運",另一個是03年底出品的記錄片"戰爭的迷霧"。前者是通過一個新聞主播穆羅和議員麥卡錫的對峙,聲討50年代*的麥卡錫主義,後者是通過對約翰遜政府的國防部長麥克那馬拉的訪談,再次反思60年代的越戰。

令我感慨的,與其說是這些文藝作品本身,不如說是西方政治文化中公眾對政治家過錯"耿耿於懷"的態度。尼克松30年前的錯誤、約翰遜政府40年前的錯誤、麥卡錫50年前的錯誤,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在公眾的記憶中消失。雖然尼克松、麥克那馬拉、麥卡錫在世時就都受到了政治的、輿論的懲罰,他們並沒有因此得到救贖,幾十年來人們從來沒有忘記已經落入"井底"的他們不斷扔"石頭"。

就拿尼克松來說,水門事件之前,尼克松幾乎可以被列為美國最偉大的總統之一,他推行東西陣營之間的"緩和"外交,和蘇聯一同協商軍備削減,推進和中國的外交,著手結束越南戰爭,國內政策上制定一系列有關環保、勞工保護、社會保障的開明政策,深得人心。這也是為什麼1972年的總統選舉中,尼克松能夠在50州中的49個州贏得勝利,以罕見的絕對優勢重新當選。

然而水門醜聞將這一切粉碎。

要許多習慣領導特權的人來說,美國總統--這個據說全世界最有權力的人--對競選對手進行竊聽,好像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醜聞。在同一時代的中國*裡,還幾億人受到竊聽、相互竊聽、竊聽完了如發現反動言論還勞動改造甚至人頭落地呢。但是美國社會沒有這種"寬容",也懶得對尼克松來個"三七開",支持率的自由落體、彈劾的壓力、甚至入獄的威脅,迅速將尼克松拋入歷史的垃圾堆,用"弗羅斯特/尼克松"這個話劇結尾的一句話來說:下台以後,尼克松一直極力扳回他的形象,但是沒有用,到今天他唯一的遺產,就是讓所有的政治醜聞後面多了"門"這個字眼。

"不忘記、不原諒"的表現,就是各類文化產品中反思主題反反覆覆的出現。拿水門事件來說,電影《尼克松》、《迪克》、《所有總統的人》、《我的美國同胞》都有對水門事件的再現和反思,電視片《辛普森》、《X檔案》、《福圖拉馬》、《愛家男人》《什麼都不信》《星期六現場秀》中也都有反映水門事件的劇情,至於歌曲《迪克完全是個*》《美麗的可憐蟲》,一看標題就知道有多麼寒磣尼克松。當然,文化產業對政治錯誤最不依不饒的典型,還是越戰的"文化工業"。且不說書籍、電視、歌曲、漫畫等,就拿電影一項來說,作品就已經汗牛充棟。奧利弗斯通的越戰三部曲《野戰排》《生於七月四日》《天與地》是最信手沾來的例子,《現代啟示錄》、《逐鹿者》、《殺戮場》同樣經典,至於不太經典的,比如《越戰突擊隊》《草莓宣言》《歸鄉》《越南血戰史》《越戰家書》《早安越南》《前進高棉》《漢堡高地》等等更是不計其數。

可以看出,在人類天生的健忘傾向面前,文化產業主動承擔了守護記憶、背負記憶、傳載記憶的責任。面對權力社會可能手無寸鐵,但是至少還有記憶。相比之下,中國有多少文藝作品在守護我們的集體記憶呢?越戰之中美國陣亡士兵不到六萬,就引起了如此波瀾壯闊的文化後果,中國的"三年自然災害"死亡成千上百萬,我們有幾個電影反映出那些苦難?與麥卡錫主義時代接近的但*程度慘烈得多的中國"反右",又引起了多少文化上的回音?面對血流成河的土改、鎮反、*、四清,我們的奧利弗·斯通在哪裡?我們的《晚安,好運》《戰爭的迷霧》《弗羅斯特/尼克松》在哪裡?在《上海寶貝》裡?在《大話西遊》裡?在《無極》和《遍地儘是黃金甲》裡?權力固然封鎖了記憶,但是社會本身、?眾本身又有多少回憶的衝動、訴說的衝動、用歷史的火炬去照亮未來的黑暗的衝動?

對於歷史的傷痛,我們習慣於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必揭歷史的傷疤";對於哪怕映射這一傷疤的文藝作品,我們塗抹著西方解構主義、荒誕主義、後現代主義的口紅的嘴巴又說,"這種宏大敘事是多麼的土氣"。但是,如果對生命和痛苦的漠視可以體現在我們對待歷史的態度裡,它同樣可以體現到我們對現實的態度裡--事實上,當我們的文藝作品用五光十色的豁達、詩意、頹廢、華麗、*、惡搞,以及最重要的,沉默,去包裹怯懦時,它正在體現到我們對現實的態度裡。

當然,《弗羅斯特》、《晚安》、《迷霧》這樣的作品集中出現在這幾年,絕非巧合。顯然,這些作品的編劇導演都或多或少有影射當代政治、尤其是伊戰的企圖。《弗羅斯特》中對竊聽的諷刺,暗合美國政府伊戰以來的"反恐"竊聽政策;《晚安好運》中對"恐共症"的批判,也可以被理解為對911以來"恐穆斯林症"的影射;而《迷霧》對戰爭的反思,幾乎就是對伊戰的直接批評。也許,歷史的妙處正在於此:它不僅是關於過去的事件,還可以是關於現實和未來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