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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爾維亞貝爾格萊德一扇櫥窗:遺世獨立

這是一個陰雲密佈的凌晨,2014年10月30日的凌晨,我在塞爾維亞最重要的城市貝爾格萊德老城轉悠,由於時差,由於一部叫做《地下》的電影裡超現實的場面,由於時差。時差是個奇怪的東西,我孩子小時候第一次遇到時差,她以為自己生了重病,就要死了。是的,時差就是你與大家都不一樣,晚上怎麼也睡不著,直至焦慮,而到白天,卻向得了乙型肝炎一樣噁心欲吐。

我去街上轉悠,見到古老的街燈一盞盞熄滅的時候,共和廣場噴泉四周的露天咖啡座桌椅一下子黯淡下來,好像被遺棄者那樣落寞。而噴泉則徹夜發出響亮的水聲。

十九世紀大房子的底樓開著十九世紀氣息的商店。書店保留著十九世紀面貌,書本都正正經經放在書架上和桌子上,不碼堆。書店的木頭櫥窗裡,暗殺奧匈帝國王儲斐迪南大公夫婦,並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17歲少年的照片被一盞燈照亮了。他是貝爾格萊德大學的學生,他是黑手社成員,他哀傷地望著窗外,希望憑自己的手槍解放被佔領幾百年的國家。四年後他死在苦役營,肺病。是在這裡,我第一次讀到他的塞爾維亞名字:普林西普。今年是世界大戰暴發一百年紀念日,這個塞族青年,以悲哀的姿勢,悄然站到了許多家書店的櫥窗裡。

古董店黝黯的櫥窗上倒映著1999年美軍接連三個月持續轟炸貝爾格萊德時燒焦了的房子,透過玻璃窗上的倒影,望見裡面滿坑滿谷精美的舊瓷器,舊精裝書,舊油畫,舊首飾,舊箱子,舊嵌骨女式書桌,舊鼻煙壺,舊地圖,舊夾鼻眼鏡,彷彿一整個舊世界都在裡面等待收藏,簡直不能相信這是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都遭受過劇烈空襲的城市。而上了孤星旅行書的咖啡館,透過窗子能看到滿牆都是書架,書架上放滿了印刷精良的精裝本。然後,我路過塞爾維亞最重要的出版社,它也同樣是家古老的書店,一個世紀以來它出版了塞族最重要的作家的作品。二樓的窗上一團寂靜,但當年帕維奇在那裡讀完《哈扎爾辭典》的最後一遍校樣。

九月廣場旁的小街上有家老牌眼鏡店。門上貼著一張海報。一副淺褐色的復古款眼鏡穿過海報的紙張,準確地架在海報上面尼古拉`特斯拉的鼻樑上。這個天才的物理學家發明了交流電,一生都致力於尋找到一種可不斷使用的能源的探索。他曾拒絕與發明直流電的愛迪生一起領取諾貝爾物理學獎,並陷入貧困。但他為自己的故鄉南斯拉夫贏得了巨大的美國援助,只是因為他在貧困中想要回到南斯拉夫養老。致力打壓他的愛迪生與他一樣,再無得到諾貝爾獎的可能,但曾有27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科學家先後向他致謝,感謝他啟發了他們的研究思路。在他簡單的葬禮上,有三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代表這27位得獎者前往致敬。他是個被世界遺忘的人,我在他的像前再三辨認,猶移在年輕時代的普魯斯特和喬伊斯的面容之間無法確定,因為我從未見到過他的肖像。

貝爾格萊德的櫥窗好像一架望遠鏡,讓人看到它被世界有意冷落的那些價值觀。這是另一間歷史教室。

天花板上貼滿帶框古老油畫的咖啡館還未營業,和歐洲所有咖啡館的習慣一樣,夜裡打烊後,椅子翻起在桌子上。而此時麵包房已開門了,早起的人站在放滿新鮮麵包櫃檯前,就著滿屋烘焙的香味喝早晨的第一杯咖啡。由於奧斯曼帝國曾在巴爾幹地區統治了幾百年,本地的小店家至今還提供連渣的土耳其咖啡。和伊斯坦布爾咖啡店裡的風格一樣,也用小而瘦長的瓷杯子喝,也是滾燙的,深褐色的液體,也不加牛奶。在陰霾寒冷,到處都是年久失修大坑的街道上望向燈光燦爛的麵包店,看到捲著袖子的年輕女人在櫃檯後面向新鮮麵包伸出她粉紅色的有光澤的胳膊,感覺到早晨特有的一種希望的氣味,即使在貝爾格萊德這樣戰亂經久不息,曾被熱熱鬧鬧的世界集體背棄的古老城市裡。這是各種文明在血腥中融合與食物中的希望氣味,一切在味蕾上,得到人性的接受與欣賞。

這座城市據說已停頓了二十年,物價未漲,道路未修,店面未變,似乎被時間與世界都遺忘了。

天色漸漸亮了,我在貝爾格萊德的櫥窗前走來走去,當我還未與這城中任何一個人交談之前,它們展示了貝爾格萊德的面貌:它背著自己的過往,以遺世獨立的邏輯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