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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密西西比一條蒸汽輪船:標桿兩英尋處

仲夏夜,明月夜,在密西西比河岸上,一輛道奇車裡,擠了六個作家。兩個捷克人,一個智利人,一個以色列人,一個印度人,還有我,一個中國人。車窗大開,為了能多聞到夏天密西西比河上飄來溫暖的水汽,有時還能聞到河中的綠洲植物散發出來的辛辣香氣。道奇車的音響裡,播放著《湯姆索亞》的聲音書。波利姨媽正在嘮叨。湯姆索亞正在使著他的小伎倆。坡上的木柵欄雪白的,剛剛漆過。

車裡的人,誰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個夜晚,在密蘇里的密西西比河岸上飛奔,會路過像漢尼拔一樣的岸邊小鎮,看到白色木籬笆後亮著燈的門廊。當我們路過河岸邊的村子時,娜塔莎就拐進村子去,兜幾條街。下了紗窗的門廊裡亮著燈,能聞到西瓜清新而香甜的氣味,還能聽到後院孩子的叫聲和狗吠,以及高中生的敞篷汽車裡播放的音樂聲,有時音樂中斷,就能聽到國家廣播電台的點歌節目主持人的說話聲。

兩個捷克人,娜塔莎是在捷克的小村子裡時讀到的小說,那時,她正隨做教授的父母到處遷徙,從捷克到瑞士,輾轉於歐洲各國。後來,她又跟著丈夫來到美國。可馬克,卻是在中學學英文時才讀的,他的中學時代很孤獨,因為捷克解禁,公民突然就可以到西方世界旅行,他父母立刻撇下他,常年在歐洲各地旅行。因為孤獨,他開始瘋狂學習美式英語,讀美國小說。智利人是個詩人,上小學的時候讀到的,這部小說讓他愛上了美國大地。以色列人是個小說家,在耶路撒冷的一間公司做小職員,下班後寫小說。他介紹自己時常說他的生活方式和卡夫卡一樣。他在中學時代發現自己可能是個同性戀者,這個發現差點毀了他。有好幾年,他只關在自己的房間裡苦思冥想,或者閱讀。《湯姆索亞》,令他想起來的,就是那樣晦暗的少年時代。印度人小時候讀的是莎士比亞,到了大學學文學,才讀美國小說。但他那時已經開始寫詩,寫的是傳統題材的詩歌。他作為一個克拉拉的西化少年,努力向印度傳統的回歸。然後是我,七七級學生的英文課,教育部還來不及為我們準備合適的課本,所以,英文老師就拿《湯姆索亞》做了我們班的英文書。我因此而精讀了這部小說。在一棟有愛奧尼克柱的舊建築裡上英文課,走廊裡充滿了沒沖洗乾淨的廁所裡散發出的阿摩尼亞氣味,那是種重生的氣味。密西西比河岸上的月光,讓我想起的是英文課室裡的阿摩尼亞氣。密西西比河岸上的草叢裡,低低地沉浮著無數螢火蟲,小小的淡綠色的螢光,忽明忽暗。

仲夏夜,明月夜,河裡有一條寫著馬克·吐溫名字的白色蒸汽船緩緩經過,好像與我們並肩而行的夢境。馬克·吐溫和湯姆·索亞,像一把十字螺絲刀,擰鬆了作家之間對心中故事和細節本能的緘默,從世界各處偶爾彙集在道奇車裡的人,因它們而成為知 己。

如今,河岸上結成的知己,都已星散在各自的生活中,彼此失去了聯繫。

旅行的時候,比較能感受到人生神秘的部分: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偶爾相聚的人可成為知己,這樣的緣分,各自在無知中早早埋下伏筆。不過,僅僅一夜,緣分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