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悲傷與理智 > >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住在他們家,受到斯彭德夫婦和溫斯坦無微不至的關照,從早餐到晚餐再到睡前的小酌。有一次,溫斯坦想教我使用英國的公用電話,我的低能讓他深感驚訝。斯蒂芬試圖向我解釋地鐵系統,可最終還是娜塔莎開車拉我去了每個地方。我們曾在皇家咖啡館吃飯,這裡曾是斯蒂芬向娜塔莎求婚的場所,當時正值倫敦遭受大轟炸,他倆在空襲的間歇期會來這裡吃口熱飯菜,跑堂的則在一旁清掃從咖啡館窗戶上震落的碎玻璃。(「德國人朝我們扔炸彈時,我們其實一直在想俄國飛機何時會加入他們一夥。那些日子裡我們時刻在提防俄國的轟炸機。」)或是一起去索尼婭·奧威爾[5]家吃午飯。(「《一九八四年》不是一部小說,」溫斯坦說,「而是一部學術著作。」)後來又去蓋瑞克俱樂部[6]吃晚飯,同席的還有西裡爾·康諾利[7]和安格斯·威爾遜[8],前者的小說《諾言的敵人》我兩三年前剛剛讀過,關於後者我則一無所知。前者看上去蒼白浮腫,有點像個俄國人;後者身著粉紅襯衫,像一隻熱帶鳥。談話與我不沾邊兒,我淪為一名觀察者。

我在當時常常落入這種境地,也時時感到很不自在。我把這種感受說給斯蒂芬聽,可他顯然相信耳濡目染的熏陶比分析思考更有效。一天晚上,他和娜塔莎把我帶到倫敦南區去參加一個宴會,地點是當地一位主教的宅邸。對於我這雙缺少訓練的眼睛來說,主教閣下顯得過於活躍,近乎社交迷;他的紫紅袍也過於艷麗,近乎脂粉氣[9]。但飯菜卻超好,酒也不錯,一幫漂亮的年輕修士站在那裡招待客人,看上去也十分惹眼。宴會結束後,太太們離席走入隔壁房間,先生們則留下來喝酒,抽哈瓦那雪茄。我發現自己坐在C.P.斯諾[10]的對面,他開始向我吹捧米哈伊爾·肖洛霍夫小說的各種長處和真實可信。我花費了大約十分鐘時間,竭力回想帕特裡克主編的英語俚語字典裡某個合適的詞條(在俄國時我只有這部詞典的第一卷),以便做出恰如其分的回答。斯諾先生的臉的確變得雪白[11],斯蒂芬則開懷大笑。其實,我針對的主要目標並非這位粉紅色的左傾小說家,而是那位淡紫色的脂粉氣主人,他那雙漆皮鞋在桌子底下偷偷碰了碰我那雙忠貞的胡什普皮牌男鞋。

在回家的汽車上我試圖向斯蒂芬解釋這一切,可他只是吃吃地笑。車外已是深夜。我們正行駛在威斯敏斯特橋上,他看了看窗外,說道:「他們還在開會。」然後問我:「你累嗎?」我說不累。「那我們就進去看看。」娜塔莎停下車,我們下車向國會大廈走去。我們爬過幾組台階,走進一個大廳,在過道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想這裡就是下議院,關於某個稅種的爭論正在激烈進行。一些身高和面色都相差不多的男人紛紛站起身來,發表一通言辭激烈的演講,然後坐下,片刻之後又再度起立。斯蒂芬在我耳邊細語,向我轉述他們的討論內容。可這對我而言基本上仍是難以理解的,幾乎就像一出啞劇。我坐在那裡,仔細打量著房梁和彩色玻璃窗戶。就是在這裡,我親自面對著我年輕時最神聖的理念,這親臨其境的感受讓我眼花繚亂。我忍住笑,身體抖動起來。我的精神現實和肉體現實間的差異突然加大了,當後一種現實坐在威斯敏斯特核心位置的一張綠色皮長椅上時,前一種現實卻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在烏拉爾山脈的另一邊。空中旅行就是這樣,我心裡想道,又看了一眼斯蒂芬。潛移默化的作用顯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