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悲傷與理智 > 二四 >

二四

但我們這位詩人知道前方會有什麼嗎?他肯定知道這故事的線索,而讀者也知道,尤其是在這條提示之後。因此他也知道,還有兩個人物將被引入並貫穿全詩。他還知道,承載這兩個人的工具將是無韻詩體,他必須嚴格掌控其五音部揚抑格,因為這種格律具有一種隨著其自身的音樂起舞的傾向,有時甚至會綻放為一首歌。他知道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成功地把握著全詩,使其能呼應標題給出的基調,對格律的駕馭也始終很出色,但在四十行詩句之後,任何一種格律都會出現某種需要,需要聲音上的釋放,需要抒情上的解決方案。這樣一來問題便在於,他會在什麼地方讓自己的格律開始歌唱,既然他的故事,即一出悲劇,從頭到尾都在向他提供這樣的機會?比如在這裡,赫爾墨斯出場的這節詩的第一行五音步詩句,似乎就掙脫了這位詩人那不動感情的掌控:

 

浪游和遙遠的訊息之神祇,
行者的風帽罩著他閃亮的眼睛,
細長的手杖伸向身體前方,
他腳踝處的一對翅膀在輕盈舞動,
他左臂挽著的是托付給他的她。

 

音調在此處的提高既是由於表現對象的拔升,也是由於因停頓而得到加強的「浪游」(faring)一詞的無盡開放性,以及緊隨其後的具有寬廣意味的「遙遠的訊息」(distant message)。這兩個限定與其說精確,莫如說具有暗示意義;人們更為關注的與其說是它們的含義,莫如說是其中的元音。被一個原本是要將它們連為一體的介詞(of)所聯結,這兩個修飾語結果卻弱化了它們各自要傳達的未知與無垠的抽像意義。換句話說,人們在這裡聽到的更像是格律本身,而非它所表現的精神特徵,後者被格律自身的流動所削弱和沖淡了。在「faring」(浪游)中我們顯然能聽出「airing」(吹拂),「distant message」(遙遠的訊息)會擴展為「distant passage」(遙遠的旅程)。但另一方面,詩歌始終是一門歌唱藝術,尤其在俄耳甫斯的時代,再說,我們在此面對的畢竟是俄耳甫斯眼中的赫爾墨斯,因此,不妨就讓我們的格律一展歌喉吧。總之,這句英譯像德語原文「Den Gott des Ganges und der weiten Botschaft」一樣地誘人。

只是,時機未到。之後或許還會有其他更好的機會來釋放歌聲。這位詩人知道這一點,這並不僅僅因為他知道情節,知道該輪到歐律狄刻在這首詩中出場了。他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們剛剛提到,格律的臨界質量正在積累,他能將它控制得越持久,它的聲音爆發就會越猛烈。

因此,是時候回到那種務實的、就事論事的調性上來了,於是就有了「行者的風帽罩著他閃亮的眼睛」(the travelinghood over his shining eyes),儘管這位詩人就事論事的手法十分豐富。

赫爾墨斯的眼睛被描寫成「閃亮的」(shining),這不僅因為我們身在陰間,這裡缺少光線和色彩,風帽的陰影使得他的眼睛顯得更加突出了。不,這更是因為赫爾墨斯是神,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就像裡爾克的一位同時代人、偉大的希臘詩人康斯坦丁諾斯·卡瓦菲斯對一位希臘神祇的描寫:「他的眼中是不朽者的歡樂。」[19]

當然,「閃亮的」也是「眼睛」(eyes)的標準修飾語,但無論是俄耳甫斯的眼睛還是我們即將看到的歐律狄刻的眼睛(這種修飾放在她身上是最合適不過的)均未得到這樣的描寫。而且,這還是此詩到目前為止第一個具有正面含義的修飾語。因此,促使這一形容詞出現的因素並非風格慣性,儘管關於赫爾墨斯的其他詩行均延續了十分傳統的神祇形象描寫:

 

細長的手杖伸向身體前方,
他腳踝處的一對翅膀在輕盈舞動,

 

這兩行詩中唯一值得關注的就是「細長」(slender)一詞在此詩中的再度出現,這個形容詞未必是最令人浮想聯翩的,它會使你們意識到,在寫作此詩的時候這個詞曾是我們這位詩人最為鍾愛的單詞之一。可他當時才二十九歲,他對這個修飾語的熱衷因此或許是可以理解的。

赫爾墨斯腳踝處的翅膀當然也是他的一個標準的外在細節,一如俄耳甫斯的豎琴。這對翅膀在「輕盈舞動」(lightly beating),這說明這位神祇的運動速度不快,而俄耳甫斯的雙手懸垂,「使勁握著,探出下垂的衣袖,/不再留意輕盈的豎琴,/這豎琴已在他的左臂生根,/像一株玫瑰攀附橄欖樹枝」(heavy and clenched, out of the falling folds, / no longer conscious of the lightsome lyre, /the lyre which had grown into his left / like twines of rose into a branch of olive),這則透露出一種相反的情形:他運動的速度和地點均使他無法演奏他的樂器,這樂器竟然成了一個裝飾細節,一種能被用在古典建築簷口上的圖案。

不過在兩行詩之後,一切均將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