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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細長的男人身著藍色長袍」,這一句提供給你們的信息很少,只有一個外形,或許還有身高。「藍色」(blue)似乎也無任何特殊含義,只是為了讓這個形象在無色的背景中顯得更醒目一些。

「在沉默的焦躁中直視前方」(gazing in dumb impatience straight before him),這一句的內涵稍多一些,字裡行間沒有任何美化的意味。儘管俄耳甫斯自然心急火燎地想走出去,可作者對心理細節的選取仍然透露出了很多信息。從理論上講,這裡應該還有另外一些選項:比如說,俄耳甫斯重新找到他心愛妻子後的歡喜。不過,通過選擇一個表面上的負面性格特徵,作者達到了兩個目的。首先,他使自己與俄耳甫斯拉開了距離。其次,「焦躁」(impatience)一詞強調了這一事實,即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運動著的形象:在神的王國中表現出人的動作。這是必然的,因為在我們的視覺習慣中,我們之於古人一如他們的神祇之於我們。同樣無可避免的是俄耳甫斯的使命之失敗,因為人在神的王國中的運動從一開始便注定是無望的,因為人類為另一座時鐘所左右。自永恆的角度看[14],任何人類運動都似乎是十分暴躁和焦慮的。細想一下,儘管裡爾克遠離古希臘羅馬的時代,但他對這則神話的改寫本身就是永恆汪洋的一滴水發揮作用的產物。

但是,就像一棵樹會在每一個春天抽出新葉,一則神話也能在每一個世紀、每一種文化中找到其代言人。因此,裡爾克的這首詩與其說是對一則神話的改編,不如說是這則神話抽出的新枝。人和神的時間概念迥然不同,這則神話的核心就在於此;儘管如此,這首詩仍為一位凡人所講述的關於另一位凡人的故事。與裡爾克不同,神或許會以更為嚴厲的目光看待俄耳甫斯,因為對神而言,俄耳甫斯只是一個闖入者。如果說有一座時鐘為他計時,它的滴答也只是為了確定他被逐的時間,而神祇們對於俄耳甫斯的運動所給出的評語也無疑都將具有幸災樂禍[15]的色彩。

「沉默的焦躁」(dumb impatience),這完全是人類的性格特徵,其中含有某種特殊意味,如個人的回憶、後見之明,如果你們願意的話,還有遲到的抱憾。此種意味瀰漫全詩,使裡爾克的這則神話改寫具有某種回憶錄色彩。不過,神話在人類心中只有記憶這唯一的立足點,對於一則以失卻為主題的神話而言情形尤其如此。如果一個人具有性質相近的體驗,這樣一則神話便很難再被遺忘。一談到失卻,你就像見到了故人,就算它發生在古代又何妨。因此,讓我們跳過障礙,將神話等同於記憶。這樣一來,我們就不會讓我們的精神生活等同於植物王國;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對神話持續作用於我們的力量以及它在每一種文化中顯而易見的不斷再現作出某些解釋。

因為,記憶的能量(時常會遮蔽我們的現實本身)之源泉就是事業未竟的感覺,被迫中斷的感覺。應該指出,在歷史概念的背後也同樣隱藏著這種感覺。記憶實際上就是那項未竟的事業之改頭換面的繼續,這事業或是你愛人的生活,或是某個國家的事務。一方面,我們在童年時便熟知神話,另一方面,神話屬於古代,於是神話便構成了我們個人歷史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面對我們的過去,我們通常既批判又懷舊,因為那些愛人或那些神祇已不對我們發號施令。由此而來的便是神話對於我們的支配力量,便是神話作用於我們私人記憶的模糊效果,至少,便是自指的措辭和意象對我們手邊這首詩的入侵。「沉默的焦躁」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因為自指的措辭一準是不加美化的。

至此為止,這就是一首神話主題的詩作之開頭,裡爾克在此選擇遵守古希臘時期的規則,強調了神話人物的單維性。就整體而言,神話的表達方式可歸結為「人即他的使命」這樣一個原則(是運動員就要奔跑,是神就要具有駭人的力量,是武士就要戰鬥,如此等等),因此,每個人均由他的行為所決定。這並非因為古人無意間都成了薩特的追隨者,而是由於他們每個人在當時所獲得的描繪均為側面像。一隻古甕,或是一幅淺浮雕,它們都不適合用來表現複雜性。

因此,如果說作者在這裡把俄耳甫斯寫成了一個目標專一的人,這倒與古希臘藝術中的人物表現方式相當吻合,因為在這條「唯一的道路」(single pathway)上我們看到的是他的側面。無論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這歸根結底並無差異,儘管人們總是試圖賦予詩人更多的東西),裡爾克反正去除了各種微妙的細節。這就是為什麼,早已習慣了各種五花八門、十分立體的人物形象的我們會覺得對俄耳甫斯的第一段人物刻畫沒有產生任何美化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