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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黑暗中的畫眉》是一首世紀末的詩。但是請假設一下,我們並未看到詩尾標明的寫作日期;假設一下,我們打開一本書,偶然讀到了這首詩。人們通常並不留意詩尾的日期,更何況,就像我在前面所說的,哈代詩作的年代標注並不精確。因此,請想像一下,我們偶然讀了這首詩,只在結尾處才看到寫作年代。你們認為這首詩寫的是什麼呢?

你們會說這是一首山水詩,是風景描寫。你們會說,在一個寒冷、昏暗的冬日,有個人漫步於風景之中,時而駐足,記下他的所見。這是一幅淒冷的畫面,但一隻鳥的突然鳴叫卻打破了這淒冷,這提振了他的精神。你們會這樣說,你們的意見也是對的。此外,作者也恰好希望你們這麼想,因為他的確在強調這一場景之尋常。

為什麼呢?因為他希望你們最終明白,一個新的世紀,一個新的時代,或是任何一種新的東西,全都開始於某個昏暗的日子,在這一天,你們精神不振,所見之處沒有任何富有吸引力的東西。太初並非有道,而有一個昏暗的日子[8]。(大約六年過後,你們就可以檢驗一下他的話是否正確了。)對於一首世紀末的詩作而言,《黑暗中的畫眉》過於平淡,沒有新千年的高調。這幾乎與此詩標明的年代構成矛盾,這會使你們懷疑詩尾的寫作年代是後加上去的,是後見之明。熟悉哈代的人很容易這麼想,因為後見之明是他的強項。

不管怎樣,讓我們繼續來看這首山水詩吧,讓我們直接掉進他的陷阱。一切都開始於第一行的「矮林」(coppice)。他給出一個精確的植物類型名稱,這會引起讀者,尤其是現代讀者的關注,這既體現了自然現象在說話人意識中所佔據的中心位置,同時也表明他很熟悉這些現象。這個詞還在詩的開頭製造出一種奇怪的安全感,因為一個知道灌木、籬笆和各種植物之名稱的人,就其本性而言,幾乎不可能是凶悍的,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危險的。也就是說,我們在第一行中聽到的聲音就是大自然盟友的聲音,他的話語表明,這個自然很有可能是對人友善的。此外,他倚靠著矮林的門,這倚靠的姿勢很少給人精神上的入侵感,如果說它富有某種含義的話,那也更像是接納。更不用說「矮林的門」(coppice gate)本身就給出了一個相當文明化的自然,它已經習慣並幾乎樂意讓人通過。

第二行中的「灰白如幽靈」(spectregray)原本或許會讓我們警覺——如果不是因為四音步詩句和三音步詩句的正常交替及其民間謠曲般的餘音的話(這種餘音蓋過了「幽靈」〈spectre〉一詞中的鬼魂意味,竟然使得我們聽到的詞更像是「光譜」〈spectrum〉而非「幽靈」,我們的思緒隨之飄向了色彩而非孤魂野鬼的王國)。我們在這一行裡獲得的感覺是一種被抑制的憂鬱,而且它還奠定了全詩的韻律。在這裡處於押韻位置的「灰白」(gray)一詞其實釋放了「幽暗」(spectre)中的兩個e,像是發出了一聲歎息。我們聽到的是哀傷的eih,這與兩個單詞間的連字符一同,將「暗影」變成了一種色彩。

接下來的兩行,即「冬天的殘渣暗淡了/白天那只變弱的眼睛」(And Winter's dregs made desolate/The weakening eye of day),使這四行詩構成一個緊密的整體,這一結構方式貫穿著這首三十二行詩作的始終;我想,它也能讓你們瞭解到這位詩人關於人類的某些總的看法,至少是他關於人類棲息地的看法。白天那只變弱的眼睛,大約是指太陽,它與這些冬天的殘渣之間的距離使得後者不得不緊貼地面,呈現出「冬天」應有的白色,或者是灰色。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我們這位詩人此處所見是幾間鄉村居所,我們在此看到的是一處山谷風景,這能讓人憶起那個人間景象讓星辰同悲的古老修辭。「殘渣」(dregs)當然就是殘餘,就是喝完精華之後留在杯底的東西。此外,「冬天的殘渣」(Winter's dregs)這個詞組能讓你們感覺到,這位詩人已毅然掙脫喬治詩風[9],兩隻腳都站在了二十世紀。

至少是一隻腳,因為這首詩寫於世紀之末。閱讀哈代詩歌的另一個樂趣,就是能看到他所處時代的語彙(即傳統語彙)和他自己的語彙(即現代語彙)始終在跳著雙人舞。這兩者在一首詩裡相互摩擦,未來得以侵入現在,同時侵入了語言業已習慣的過去。在哈代這裡,不同風格的摩擦如此醒目,這能使你們意識到,他不會緊緊抓住任何一種現代風格特徵不放,尤其是他自己的現代風格。一行真正出新的、具有穿透力的詩行後面會跟著一連串老掉牙的東西,你們或許連它們的祖先都記不住了。作為例證,我們來看一看《黑暗中的畫眉》第一節的後四行:

 

纏繞的籐蔓莖稈探向天空,
就像被毀豎琴的琴弦,
在附近出沒的所有人類
都已潛回家中的火爐前。

 

第一行詩所具有的相對高級的意象(事實上與弗羅斯特的《柴堆》一詩的開頭很相似),很快便退化為一個世紀之末[10]的明喻,即便在寫作此詩的當時,這樣的比喻也會散發出陳腐的贗品氣味。我們這位詩人為何不在這裡尋求一種更新鮮的語彙呢?他為何心滿意足於這種十分維多利亞式,甚至華茲華斯式的比喻呢?他顯然有超越他所處時代的能力,可他為何不作這樣的嘗試呢?

首先,因為詩歌尚未成為一項你死我活的競爭。其次,這首詩在此時尚處於呈示階段。一首詩的呈示部是最奇特的部分,因為在這個階段,詩人們大多尚不明白此詩接下來的走向。因此呈示部往往會很長,在英國詩人那裡尤其如此,在十九世紀尤其如此。就總體而言,在大西洋彼岸,他們擁有更多的參考對象,而我們在這邊則主要是參照我們自己。除此之外,再想想寫詩的純粹快感,想想將各種回聲納入詩節的快樂,你們便會意識到,某人「超越其時代」這樣一種看法儘管不無讚譽色彩,實際上仍屬後見之明。在第一節的後四行裡,哈代顯然是落後於其時代的,他絲毫不在意這一點。

事實上,他很喜歡這一點。這裡的主要回聲源於謠曲,「謠曲」(ballad)一詞來自ballre,即舞蹈。這是哈代詩學的基石之一。應該有人來統計一下謠曲格律的作品在這位詩人創作中所佔的比例,這極有可能超過百分之五十。至於這一現象的原因,與其說是年輕時的托馬斯·哈代有在鄉村集市上演奏小提琴的習慣,不如說是這位英國謠曲詩人迷戀血腥和懲罰,迷戀死神舞蹈[11]的特定氛圍。謠曲調性的主要魅力恰恰就在於其舞蹈屬性,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可稱之為遊戲屬性,這種屬性自一開始便彰顯其狡黠。謠曲以及廣義的謠曲格律會對讀者說出這樣的話:瞧,我並不完全是當真的。詩歌是一門十分古老的藝術,不可能不利用這一機會來展示其自我意識。換句話說,這一調性的無處不在不過是恰好吻合(「覆蓋」是一個更佳的動詞)了哈代的不可知論世界觀,同時也論證了陳舊句式(「在附近出沒」〈haunted nigh〉)或老套韻腳(「豎琴」/「火爐」〈lyres/fires〉)出現的合理性,除了一點:「豎琴」(lyres)一詞會使我們注意到此詩的自指層面。

這一層面在下一詩節中充分體現了出來。這一節是呈示和主題敘述的結合。一個世紀的終結在這裡被表現為一個人的死亡,這人似乎躺在那裡供人弔唁。為了更好地賞析這一手法,我們還必須注意到托馬斯·哈代的另一門手藝,即他還是一名教堂建築師。在這一點上,在將時間的屍體放進萬物的教堂時,他採用了某種十分出色的技巧。他能得心應手地運用這一技巧,這首先是因為他在那個世紀中生活了六十年。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同時擁有這座龐大的建築和建築內部的大部分內容。這雙重的熟稔不僅來自特定季節的特定風景,而且來自他一貫的自我貶低——到了六十歲的年紀,這種自我貶低顯得更加可信了。

 

萌芽和降生的古老脈搏
皺縮得又硬又干,
地上的每一個精靈
都沒了熱情,像我。

 

他的餘生還有二十八年的時光(在這段餘下的歲月中,他於七十四歲時再次結婚),這個事實並無任何意義,因為他不可能預知此類後事。一位好奇的讀者甚至會緊盯著「皺縮得」(shrunken)一詞不放,並在「萌芽和降生的脈搏」(pulse of germ and birth)中覺察到某種委婉的意味。不過,這或許既瑣碎又牽強,因為這四句詩作出的精神姿態比任何個人的哀愁都要更宏大,更堅決。這四句詩以「我」(I)字結束,「沒了熱情」(fervourless)之後那個長長的停頓使「像我」(as I)兩字顯得尤為奇特。

呈示部到此結束,這首詩如果到此為止,我們也能得到一首好詩,一幅描繪大自然的速寫,許多詩人的作品集裡充斥的正是這樣的詩。因為,許多詩作,尤其是自然主題的詩作,其實就是未能抵達其目標的被拉長的呈示部,它們之所以半途而廢,是因為詩人從已完成的結構自身獲得了愉悅。

此類事情在哈代身上從未發生。他似乎永遠清楚他的目標是什麼,愉悅對他而言既非原則亦非詩中的有效成分。他不太追求響亮的詩句,他詩行的排列相當鬆散,直到全詩中那具有衝擊力的一行,或曰全詩的要點突然出現。因此,他的呈示部通常並不十分悅耳,如果有例外,就像在《黑暗中的畫眉》中這樣,那也更像是僥倖收穫而非有意為之。在哈代這裡,一首詩裡的主要收穫總是來自結尾。他通常會給你們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即詩句對於他來說只是交通方式,賦予其合理性、或許還有神聖感的僅為這首詩的目的地。他的耳朵很少好過他的眼睛,但他的耳朵和眼睛又都次於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強迫他的耳朵和眼睛服從他的思想,其態度有時還十分粗暴。

於是,此刻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絕對淒涼的畫面:被各自的死亡結局所掌控的一個人和一片風景。下一詩節給出了關鍵:

 

突然有個聲音響起,
在頭頂的蕭瑟細枝間——
一曲飽含熱情的晚禱,
唱出無盡的歡樂;
一隻年老的畫眉,憔悴瘦小,
蓬亂著渾身的羽毛,
決定就這樣把它的靈魂
投向越來越濃的黑暗。

 

對於任何一位喜愛哈代的人來說,這段詩都是一座寶庫。讓我們來看一看這首詩的主線,看看我們這位詩人想幹什麼。他想給你們指出一個出口,讓你們步出上一詩節的死胡同。死胡同只能從上方越過,或是退回去。「響起」(arose)和「在頭頂」(overhead)這兩個詞向你們說明了我們這位詩人所選定的路徑。他在這裡選擇了全面的飛昇;實際上,他選擇了頓悟,帶著鮮明的宗教內涵完全飛離了地面。但是,這次起飛的引人注目之處,卻是與「一曲飽含熱情的晚禱/唱出無盡的歡樂」(In a fullhearted eversong/Of joy illimited)一句的抒情釋放如影相隨的拘謹。這種拘謹你們在由「晚禱」(eversong)和「無盡的」(illimited)這兩個詞構成的長短格中也可以感覺到:這兩個詞都以停頓開啟,吐字彷彿一口呼出的氣息;彷彿這些詩行開頭還是斷言,之後在他的喉頭卻消減成了修飾語。

這裡所體現出的與其說是一位不可知論者在訴諸宗教詞彙時通常都會遭遇的難處,不如說是哈代本人真正的謙卑。換句話說,信仰的起飛在這裡還受制於一種引力,即說話者尚不能確定他是否有權擁有這些飛昇的手段。「一隻年老的畫眉,憔悴瘦小,/蓬亂著渾身的羽毛」(An aged thrush, frail, gaunt, and small, / In blastberuffled plume),這當然就是哈代的自畫像。他那只眾人皆知的鷹鉤鼻子以及禿頂上翹著的一簇頭髮,的確使他看上去像一隻鳥,尤其在他上了年紀之後。(「憔悴」〈gaunt〉是他十分鍾愛的一個詞,是他真正的簽名,即便這僅僅因為這個詞完全不具喬治詩派的味道。)

無論如何,這裡的這隻鳥除了舉止很像詩人外,還具有詩人的五官特徵。這就是我們這位詩人獲得的一張通往鳥類情感世界的門票,由此便產生出了二十世紀英語詩歌中最偉大的詩句之一。

原來,這只外貌並不十分誘人的年老畫眉

 

決定就這樣把它的靈魂
投向越來越濃的黑暗。

 

說到用詞方面的選擇,沒有比這裡的「投向」(fling)更好的字眼了。考慮到鳥和詩人之間暗含的相似,這兩行詩所表達的便既是鳥兒面對現實的姿勢,也是詩人面對現實的態度。如果我們一定要給這種態度的哲學基礎下個定義,最終我們無疑會在伊壁鳩魯主義和斯多葛主義之間舉棋不定。幸運的是,對於我們而言術語學並非一個最緊迫的問題。一個更為緊迫的問題是必須把這兩行詩吸收進我們的體系中——比如說,為一年中的黑暗時光構建的體系。

這首詩如果在這裡戛然而止,我們也能獲得一則非凡的道德訓誡。這樣的事情在詩歌中很罕見,但的確存在。此外,動物王國(尤其是鳥類王國)在詩歌中的優越性也由來已久。事實上,信奉這一優越性的觀念就是詩歌最獨特的飾物之一。《黑暗中的畫眉》中十分突出的一點就是,詩人其實在與這一觀念抗爭;他先接受了這個觀念,隨後卻又試圖在這首詩的發展過程中將其拋售。不僅如此,而且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幾乎就是在抗爭自己最為成功的詩行。他的目的何在呢?他的動機是什麼呢?

這很難說清,也許他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成功,他對形而上的熱衷妨礙了他意識到這一點。關於他為何要在這裡繼續寫作第四段,還有另一種解釋,即與他的這種熱衷相近的對稱感。有些詩人愛寫富有形式感的詩作,他們總是認為四段八行詩要勝過三段八行詩;我們不要忘記,哈代還是一位教堂建築師。四行詩節就像是音調上的建築磚石。作為建築材料,它們會生出一種秩序,這一秩序被分成四份時最為和諧。對於我們這位詩人的耳朵和眼睛而言,十六行的呈示部自然要求此詩餘下的部分至少也要擁有同樣數目的詩行。

更客觀地說,一首詩所運用的詩節結構在決定此詩的長度方面不亞於詩歌的敘事情節,甚至有可能超越後者。「如此喜悅地鳴叫 /並無太多的理由」(So little cause for carolings/Of such ecstatic sound)一句既是結局,也是對前面二十四行詩不得不作出的一個音調上的呼應。換句話說,一首詩的長度即它的呼吸。第一節是吸氣,第二節是吐氣,第三節是吸氣……你們猜一猜第四節目的何在?就是為了完成這一循環。

請記住,這是一首以展望未來為主題的詩。因此,它必須保持平衡。我們這位主人公雖然是個詩人,卻並非烏托邦主義者,他也不能允許自己擺出一副先知或預言家的姿態。主題本身的性質決定了其內涵十分含混,因此便需要詩人在此表現出清醒,無論他就性格而言是悲觀主義者還是樂觀主義者。由此而來的便是第四詩節那絕對出色的語言內涵,以及法律術語(「理由……寫明原因」〈cause…Was written〉)、現代派的超然(「塵世萬物間」〈on terrestrial things〉)和典雅的古詞(「遠近」〈Afar or nigh around〉)這三者的混成。

「如此喜悅地鳴叫/並無太多的理由,/遠近的塵世萬物間/也未寫明原因」(So little cause for carolings / Of such ecstatic sound / 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 / Afar or nigh around),這一句所流露的與其說是我們這位詩人的格外乖張,不如說是他對於他在一首詩中使用的所有層級的風格用語的不偏不倚。哈代對於詩學的總的態度中含有某種嚇人的民主意味,這可以歸結為「有用便好」。

請注意這一節的哀歌式開頭,前一行中「越來越濃的黑暗」(growing gloom)使得這一特質更加鮮明。音調仍在不斷提高,我們仍在尋求飛昇,尋求步出死胡同。「如此喜悅地」——停頓——「鳴叫/並無太多的」——停頓——「理由……」。「喜悅」(ecstatic)一詞道出一聲驚歎,恰如停頓之後的「鳴叫」(sound)。

就聲響層面而言,此為這一詩節的最高點,甚至連結尾的「它心知肚明,/我卻一無所知」(whereof he knew/And I was unaware)都要低幾個調性,低幾個階梯。但我們看到,即便在這個最高點上,這位詩人也依然在控制他的聲音,因為「如此喜悅地鳴叫」是「無憂無慮的晚禱」(a fullhearted eversong)的降調之結果。換句話說,對鳥兒聲音的描寫降了級,世俗語彙替代了宗教語彙。於是出現了這句可怕的「塵世萬物間/也未寫明原因」(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其中那種脫離任何具體事物的超然似乎表明了某種俯瞰的高度——它也許屬於「白天那只變弱的眼睛」(weakening eye of day),或者至少屬於那隻鳥,因此,我們接下來便看到了這個古色古香的、也可以說是非個性化的「遠近」(afar or nigh around)。

但是,這裡的非具體化和非個性化既不屬於前者也不屬於後者,而屬於這兩者的融合體,而熔爐就是這位詩人的大腦,你們願意的話也可以說就是語言本身。讓我們更仔細地討論一下這十分獨特的「塵世萬物間/也未寫明原因」(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一句,因為它從一個此前並無任何一位詩人到過的地方悄悄潛入了這首世紀之交的詩作。

「塵世萬物」(terrestrial things)這個詞組表明一種非人類性質的超然。通過兩個抽像概念的接近在此獲得的這一視點,嚴格地說是無生命的。證明它屬於人類創造的唯一證據是,它的確是「寫出來」的。這會使你們產生這樣一種感覺,即語言能夠作出如此排布,最終將人類貶謫為——在最好的情況下——一個抄書吏。是語言在使用人類,而不是相反。語言自非人類真理和從屬性的王國流入人類世界,它歸根結底是無生命物質發出的聲音,而詩歌只是其不時發出的潺潺水聲之記錄。

我絕對不是說,托馬斯·哈代在這行詩裡想要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更有可能的是,這行詩想通過托馬斯·哈代來表達這個意思,而他答應了。他似乎對自己筆下流出的文字感到有些困惑,於是便試圖抑制這一感覺,其方式就是使用這個維多利亞時代常用的語彙「遠近」。但是,這個詞組卻注定會成為二十世紀詩歌的語彙,其影響越來越明顯。從「塵世萬物」到奧登的「必要的兇殺」(necessary murder)和「人工的荒蕪」(artificial wilderness)[12]僅相隔二三十年。僅僅由於「塵世萬物」這一句,《黑暗中的畫眉》便可被視為一首世紀之初的詩。

哈代對這一詞組的無生命聲音作出了應答,這個事實顯然表明他對諦聽此類聲音做好了充分準備,這並非因為他的不可知論(這個理由或許也很充分),而是因為每一首詩實際具有的上升矢量,即它對頓悟的追求。從原則上講,一首詩在一張紙上向下蔓延,也就意味著它在精神上向上騰升,《黑暗中的畫眉》就完全符合這一原則。在這一過程中,非理性並非障礙,這首謠曲的四音步和三音步格律就顯示出某種十分近似非理性的東西:

 

於是我想,它幸福的
晚歌裡一定顫動著某種
神聖的希望,它心知肚明,
我卻一無所知。

 

讓我們這位作者走近「神聖的希望」(blessed Hope)的,首先就是在三十行交替出現的四音步和三音步詩行中不斷積累的那股離心力,它既要求聲音上的結局,也要求精神上的結局,或是兩者的合二為一。就這一意義而言,這首寫於世紀之初的詩作所訴說的就是它自己,就是它自己的構成,幸運的是,這種構成也和十九世紀一樣正在走向其結局。實際上,一首詩給了新世紀一個它自己的、關於未來的版本——雖然這個版本未必理性——以此使這個世紀成為可能。抗拒一切障礙,抗拒「理由」的缺失。

而這個新世紀——它很快也要結束了,對這首詩也回報甚多,就像我們在這間教室裡所看到的這樣。無論如何,就預言來說,《黑暗中的畫眉》就比,比如說,葉芝的《第二次降臨》更為清醒,也更加準確。畫眉比雄鷹更可信[13],這或許因為,這只畫眉出現在哈代先生面前的時間要早二十年;又或許因為,單調比尖叫更能呼應時間自身的話語。

因此,如果說《黑暗中的畫眉》是一首關於自然的詩,那也僅能說它只有一半是,因為詩人和鳥兒均為自然之產物,而這兩者間只有一個,用通俗的話說,還心存指望。這首詩的內涵更像是對於同一現實的兩種接受態度,因此這顯然是一首哲理抒情詩。希望和無望顯然被公平地置於此詩,兩者間並無等級差異,這兩種情感的承載者則顯然存在差異,我想指出,我們這只畫眉是「年老的」(aged),這可不是沒有原因的。它見多識廣,它那「神聖的希望」與希望的缺失同樣合理。最後一行中將「一無所知」(unaware)孤立出來的那個停頓十分有力,足以使我們的遺憾噤聲,並賦予最後一個單詞以一種堅定的意味。畢竟,「神聖的希望」是面對未來的的,因此,這裡的最後一個單詞便是由理性道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