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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這一切在你們聽來太多爭辯色彩了。此外,你們還會感到奇怪,不知你們面前這個人究竟在與誰爭辯。的確,關於詩人托馬斯·哈代的文獻微不足道。有兩三部研究著作,它們其實都是在博士論文基礎上加工出來的專著。還有兩三本關於他的傳記,其中包括他的一部自傳,雖說封面上署著他妻子的姓名。這些書都值得讀,尤其是最後一本,如果你們相信(我希望你們相信)一位藝術家的生活一定包含有理解他創作的鑰匙。你們如果持相反的看法,錯過一些東西,你們也不會損失太大,因為我們還要在這裡討論他的創作。

我想,我所不贊同的做法,就是透過這位詩人的繼任者們的稜鏡來看待他。首先,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的這些繼任者們表現出了對詩人哈代之存在的相對無知或絕對無知,尤其是在大西洋的此岸。關於詩人哈代的研究文獻之稀缺,就既是這種無知的證據,也是這種無知在當下的反映。其次,就整體而言,透過小人物的稜鏡來看待大人物,這樣做不會有大的收穫,無論這些小人物多麼人多勢眾;我們的專業學科可不是天文學。不過,這裡最主要的原因仍在於,小說家哈代的存在自一開始便遮蔽了人們的視線,我所知道的批評家全都無法抵禦這樣一種誘惑,即將小說家哈代與詩人哈代捆綁在一起,這樣一來便注定會降低其詩作的意義,即便這僅僅因為,批評家自己使用的文字就不是詩歌。

因此,對於一位批評家而言,研究哈代作品的任務就會顯得相當麻煩。首先,如果說一個人的生活包含著理解其作品的鑰匙,就像大家公認的那樣,那麼在哈代這裡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哪一類作品?某一不幸事件是反映在這部小說還是那首詩裡?會不會同時體現在小說和詩歌裡呢?如果體現在小說裡,那詩歌怎麼辦呢?如果反過來,又會如何?更何況,他總共留下了九部長篇小說和近千首詩作。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來看,這其中的哪部作品是昇華之體現呢?一個人如何能持續不斷地昇華到八十八歲的高齡呢?因為哈代一直到死都在寫詩(他的最後一部、亦即第十部詩集是死後出版的)。人們是否應該在小說家和詩人之間真的劃上一條界線?抑或,以自然母親為榜樣使兩者合二為一是否更好呢?

我想,我們還是把這兩者分開吧。無論如何,這就是我們在這間教室裡要做的事情。長話短說,觀察一位詩人只能透過他自己詩作的稜鏡,而不能借助其他任何稜鏡。此外,從理論上講,托馬斯·哈代只做了二十六年的小說家。由於他在寫小說時也一直寫詩,人們可以說,他持續不斷地做了六十年的詩人。至少,在他一生的最後三十年裡他始終是一位詩人。在他最後一部、在我看來也是最偉大的一部小說《無名的裘德》遭受冷遇之後,他便完全放棄了寫小說,而將精力集中於詩歌創作。僅憑他後三十年的詩歌寫作,他就足以被賦予一種詩人身份。畢竟,三十年是這一行業從業者的平均工作年限,甚至是某些詩人一生的長度。

因此,讓我們把自然母親先放在一邊。讓我們來看看這位詩人的詩作。或者換句話說,讓我們記住,人類的創造與所有自然傑作一樣都是有機的,如果我們相信我們那些自然科學家的說法,它們也是大量選擇的產物。你們知道,在這個世界存在著兩種歸於自然的方式。一種是脫得只剩下褲衩,或是更進一步,把自己袒露給所謂的自然元素。這像是勞倫斯的手法,它在本世紀下半期為眾多傻瓜所效仿,我要遺憾地對你們說,尤以我們這邊的傻瓜居多。另一種方式則在下面四行詩中得到了絕佳體現,這幾行詩的作者是偉大的俄國詩人奧西普·曼德施塔姆:

 

自然就是羅馬,羅馬反映著自然,
我們看到它公民力量的形象,
在藍色雜技場般的透明空氣,
在曠野般的廣場,在密林般的柱廊。[5]

 

我說了,曼德施塔姆是位俄國人。但這裡的四行詩卻很切題,因為奇怪的是,比起同為英國人的D.H.勞倫斯的任何文字,托馬斯·哈代與這首詩更為契合。

好吧,現在我想與你們一起讀一讀哈代先生的幾首詩,我希望這幾首詩你們已經能背誦了。我們將逐行分析這些詩,目的不僅是激起你們對這位詩人的興趣,同時也為了讓你們看清在寫作中出現的一個選擇過程,這一過程堪比《物種起源》裡描述的那個相似過程,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還要說它比後者還要出色,即便僅僅因為後者的最終結果是我們,而非哈代先生的詩作。因此,請允許我屈服於一個顯然是達爾文式的、既符合邏輯又符合年代順序的誘惑,來著重分析前面提到的那三十年間的詩作,也就是托馬斯·哈代寫於其後半個創作生涯(亦即本世紀內)的詩,這樣,我們便將小說家哈代放在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