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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如果說馬可真的仇恨過什麼,禁止過什麼,這便是角鬥士表演。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厭惡這種庸俗的、非希臘式的血腥運動,因為對於他而言,支持角鬥的某一方便是偏好的開始。另一些人則堅持認為,此事與他的妻子福斯蒂娜[31]有關——儘管福斯蒂娜有過十三個孩子(只有六個活了下來),但作為一位皇后,她是很不檢點的。在她大量的羅曼史中,有一位角鬥士的表現尤為突出,有人斷定這位角鬥士就是康茂德的生父。但是,大自然的運作方式十分神秘,一枚墜落的蘋果常常會掉在離蘋果樹很遠的地方,尤其當這棵蘋果樹長在坡上的時候。康茂德既是一枚爛蘋果,也是那蘋果滾落的山坡。實際上,對於帝國的命運而言,他就是一座懸崖。也許,正是因為無法理解大自然的神秘運作方式,福斯蒂娜才獲得了這樣的惡名(雖說,馬可如若因為福斯蒂娜而反感角鬥士,那麼他也會封殺水手、啞劇演員、將軍等人物)。馬可本人或許並未將此事太當一回事兒。一次,在聽聞此類傳言和讓他休妻的建議後,他反駁道:「如果我們趕走妻子,就得交還她的嫁妝。」這份嫁妝就是整個帝國,因為福斯蒂娜是安東尼·庇護的女兒。總的說來,他一直在竭力維護她,就他在她死後給予她的種種榮譽來看,他或許很愛她。很有可能,她就是那幾道份量十足的菜餚中的一道——在《沉思錄》中你們不過淺嘗了它的口味。一般而言,愷撒的妻子是不應遭受指責和懷疑的。也許,正是為了維持這種姿態,同時也為了挽救福斯蒂娜的名聲,馬可才放棄了持續達兩個世紀之久的挑選皇位繼承人的舊傳統,把皇冠給了他視之為其親生骨肉的人。無論如何,此人至少是福斯蒂娜的親生骨肉。他似乎十分崇拜他的岳父,他簡直無法相信某個血管裡流淌著安東尼家族血液的人會是壞人。也有可能,他視福斯蒂娜為一種自然力,而自然對於一位斯多葛派哲學家而言是至高無上的權威。自然教會了他無慾無求,時刻掌握分寸,否則他的生活就會變成一座真正的地獄。《沉思錄》留下一連串浮冰似的唯我論。對於惡和殘忍,馬可與其說是寬恕不如說是不加理會。也就是說,他與其說是公正的,還不如說是不偏不倚的,他的不偏不倚並非他的公平意識之產物,而是他的思想追求無限的結果,尤其是對這種不偏不倚的自身限度之追求。這會令他的臣民吃驚,同樣也會讓研究他的歷史學家們犯暈,因為歷史是一個選邊站隊的領域。馬可的臣民責怪他對角鬥士表演的態度,歷史學家們則聲討他對基督徒的迫害。馬可對基督教的教義究竟有多少瞭解,這自然無從知曉,但是不難想像,他在基督教學說中看到了形而上學的短視以及其倫理上的可憎。以一位斯多葛主義者的觀點來看,你可以拿美德從彼處換來永恆幸福的上帝是不該成為祈禱對象的。對於像馬可這樣的人來說,美德的價值就在於它是一種賭注,而非一筆投資。至少,他在思想上的確沒有足夠的理由去青睞基督徒,作為一位君主他就更少理由這樣做了,他面對的是戰爭、瘟疫、起義——還有一個不服輸的少數派。再說,他也不曾引入任何針對基督徒的新法律,在他之前的哈德良和圖拉真制定的法律已完全夠用。顯而易見,馬可追隨他喜愛的愛比克泰德[32],認為一位哲學家、亦即他自己就是負責向人類、亦即他的臣民傳達神啟的使者。你們自然可以就他的這一觀念提出疑義,但有一件事卻相當清晰:這比基督教的版本更包容。選邊站隊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將是地球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