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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享受孤獨的人來說,對於一個終生視其孤獨的存在高於任何社會角色的人來說,對於一個在這種偏好中走得過遠的人來說——其中包括遠離祖國,因為做一個民主制度中徹底的失敗者,也勝似做專制制度中的殉道者或者精英分子[2]——突然出現在這個講壇上,這讓他感到很是窘迫,猶如一場考驗。

這一感覺的加重,與其說是因為想到了先我之前在這裡站立過的那些人,不如說是由於憶起了那些為這一榮譽所忽略的人,他們不能在這個講壇上面向「本城和世界」[3],他們共同的沉默似乎一直在尋求,並且終於沒有替自己找到通向你們的出口。

唯一可以使我勉強接受這種境遇的是這樣一個平常的設想,即首先由於文體風格上的原因,一位作家不能代表另一位作家說話,一位詩人尤其不能代表另一位詩人說話;如果奧西普·曼德施塔姆、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羅伯特·弗羅斯特、安娜·阿赫馬托娃和溫斯坦·奧登出現在這個講壇上,他們也會不由自主地只代表自己說話,很有可能,他們也會體驗到某些窘迫。

這些身影常使我不安,今天他們也讓我不安。無論如何,他們不鼓勵我妙語連珠。在最好的時辰裡,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他們的總和,但又總是小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因為,要在紙上勝過他們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在生活中勝過他們,正是他們的生活,無論其多麼悲慘,多麼痛苦,總是經常——似乎比應該有的更經常——迫使我去惋惜時間的流逝。如果來世存在——我既無法否認他們擁有永恆生命的可能性,正如我無法忘記他們在現世中的存在——如果來世存在,我希望他們能原諒我和我試圖作出的解釋,因為歸根結底,我們這一行當的尊嚴是不能用講壇上的舉止來衡量的。

我只提出了五位詩人,他們的創作、他們的命運我十分珍重,這僅僅是因為,若沒有他們,我作為一個人、作為一位作家都無足輕重,至少我今天不會站在這裡。當然,他們——這些身影,更確切地說是這些光源——是燈光還是星光?——不止五個,但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注定只能絕對沉默。在任何一個有意識的文學家的生活中,這些人的數量都是巨大的;在我這裡,這一數量仰仗兩種文化而增加了一倍,我的命運使我從屬於這兩種文化。而當我想到這兩種文化中的同輩人和筆友們,想到那些我認為其天賦勝過我的詩人和小說家們,想到他們若站在這個講壇上,早就談到了實質之處,因為他們有比我更多的話要說給全世界聽時,我就更是如坐針氈了。

因此,我接下來打算斗膽在這裡發表一些意見,它們也許是不嚴密的,自相矛盾的,因其不連貫而足以讓你們為難。然而我希望,交付給我用以整理思緒的這段時間和我的這門職業能保護我,至少能部分地使我避免遭受思維混亂的指責。我這一行當的人很少認為自己具有成體系的思維;在最壞的情況下,他才自認為有一個體系。但是,即便如此,他的這點東西也是借來的:借自環境,借自社會構造,借自幼年時在哲學上的用功。藝術家用以達到這一或那一目的,甚至是最尋常目的的那些手段都具有偶然性,沒有什麼能比寫作過程、比創作過程本身更能讓一位藝術家確信這一點。詩句,按照阿赫馬托娃的說法,的確是從垃圾中生長出來的;散文之根也並不更高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