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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記憶之城中的一個黃昏;你坐在栗樹濃蔭下的路邊咖啡館裡。在空蕩蕩的十字路口,信號燈無聊地眨著紅黃綠色的眼睛;更高處,燕子在無雲的鉛灰色天空來回翻飛。你那杯咖啡或白葡萄酒的味道告訴你,你既不在意大利也不在德國;你的賬單告訴你,你也不在瑞士。不過,你正置身於統一市場的疆土。

左邊是音樂廳,右邊是國會。或者兩者位置相反,從建築的角度看它們很難區分。肖邦曾走過這座城市,李斯特和帕格尼尼同樣走過。至於瓦格納,導遊指南上說他曾三次走過這裡。花衣魔笛手看來也走過。或許這只是一個週日,仲夏時分的假期。一位詩人說:「都城在夏天虛空。」[13]這是發動政變[14]的理想季節,也是把坦克開進鵝卵石路面狹窄街巷的最好時分,因為路上幾乎沒人。當然,如果此地的確是一座都城……

你有此地的兩三個電話號碼,可你已試著撥了兩次。至於你此次的朝覲之地——那家因收藏意大利大師畫作而著稱的國家博物館,你一下火車就去了那裡,博物館五點鐘關門。偉大的藝術,尤其是意大利大師們的藝術,都有一個缺點,即它會讓你憎恨現實。當然,如果這的確是一種現實……

於是,你翻開當地的《休閒指南》,考慮去看戲。這裡到處都是易卜生和契訶夫,這是常見的大陸菜餚。幸運的是,你不懂此地的語言。國家芭蕾舞團好像去日本巡演了,你又不能去看第六遍《蝴蝶夫人》還能坐到終場,即便是霍克內[15]的舞美設計。只好考慮電影和流行樂團了,可這份指南上的小號字體讓你有些噁心,更不用說那些樂隊的名稱了。在不久的未來,你的腰圍將在某家名為「盧泰西亞」或「金馬掌」的餐館裡繼續擴大。正是你的不斷擴展的直徑在縮減你的選擇。

不過,一個人旅行得越多,他就會越清楚地知道,縮在旅館的房間裡看福樓拜也不是個辦法。更好的解決方式還是去遊樂園閒逛,在射擊廳或電子遊戲室玩上半小時,這些東西能增強你的自我,這也不需要你懂得當地語言。或者,你攔一輛出租車開上山頂,山下是一片風光,呈現出你那座組合城市及其郊區的壯觀全景圖:泰姬陵、埃菲爾鐵塔、威斯敏斯特教堂和聖瓦西裡教堂——全都在這裡。還會有一種難以言表的體驗,一聲「哇塞」便足以表達。當然,如果確有一座山,如果確有一輛出租車……

你步行回旅館,一路都在下山。你欣賞著豪宅旁的灌木和圍欄,欣賞著商業中心裡瑟瑟作響的合歡樹和端莊的石碑。你會留步於那些燈光明亮的商店櫥窗,尤其是鐘錶店的櫥窗。各種樣式的鐘錶琳琅滿目,幾乎就像是在瑞士!這並不意味著你需要一塊新表,這不過是一種消磨時間的可愛方式,即打量鐘錶。你欣賞著玩具,欣賞著女式內衣,這些東西在喚起你心中戀家男人的感覺。你欣賞著整潔的人行道和一眼望不到頭的漂亮林蔭道,你總是對幾何圖案情有獨鍾,而它,你知道,意味著「無人」。

因此,如果你在旅店的酒吧裡發現了一個人,他很可能與你一樣,也是一位旅行者。「喂,」他會朝你轉過身來說道,「這裡為什麼這麼空曠?投下了原子彈還是怎麼的?」

「因為是週日,」你回答,「就因為是週日,仲夏時節,休假時期。所有人都去海灘了。」可你知道你是在撒謊。因為,使你這座組合城市變得空曠起來的既非週日亦非花衣魔笛手,既非原子彈亦非海灘。它之所以空曠,是因為更容易出現在想像中的是建築而非人。

一九八六年


[1] 此文寫於1986年,首刊於猶他大學和劍橋大學合編的《泰納人文價值觀講壇》(The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第9輯,原題「A Place as Good as Any」,俄文版題為「   」。

[2] 莫裡斯·丹尼(1870—1943),法國畫家。

[3] 「鴨子」用的是法語詞「canard」。

[4] 指莫斯科相距甚近的三大火車站即聖彼得堡火車站、雅羅斯拉夫爾火車站和喀山火車站之間的廣場。

[5] 皮拉內西(1720—1778),意大利版畫家。

[6] 位於奧地利東南部。

[7] 克羅德·洛林(1600—1682),法國畫家。

[8] 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

[9] 傳說中的十四世紀瑞士農民英雄,德國作家席勒曾創作劇本《威廉·退爾》。

[10] 羅馬的時尚購物街區。

[11] 法國的美食商店。

[12] 卡爾·馬爾登(1912—2009),美國演員,曾在「美國運通」的廣告片中出鏡。

[13] 這是布羅茨基自己的詩句,見其《合歡樹的絮語》一詩。

[14] 此處「政變」一詞用的是法語「coup d'etat」。

[15] 大衛·霍克內(1937年生),英國畫家、舞台美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