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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目的地越是富有傳奇色彩,這只巨大的章魚便越有可能浮出水面,一視同仁地吞噬機場、公交總站和港口。儘管它真正的美食即此地本身。那構成傳奇的一切,即發明或建築,塔尖或教堂,讓人驚羨的古代遺跡和非同尋常的圖書館,首當其衝會被吞下。我們的這隻怪物會對這些珍品流口水,旅行社的海報也在這樣做,它們囫圇吞棗,把威斯敏斯特教堂、埃菲爾鐵塔、聖瓦西裡教堂、泰姬陵、雅典衛城以及一座引人注目、讓人心動的學院裡的幾座高塔全都攪在了一起。我們在親眼目睹這些垂直物體之前即已熟知它們。但是,在親眼目睹它們之後,我們腦中留下的卻非它們的三維形象,而是一幅幅印刷圖片。

嚴格地說,我們記住的並非一個地方,而是印有該地風光的一張明信片。提起「倫敦」,你腦中最有可能浮現出的是國家美術館或倫敦塔的畫面,畫面一角或背面還印有一個不大的英國國旗圖案。提起「巴黎」,你就……或許,此類縮略或置換並無任何不妥,因為如果某個人類的大腦真的能夠凝聚並留存這個世界之現實圖景,那麼此人的生活必將成為一場邏輯和公正的無休止噩夢。至少,意識的法則暗示著這樣的結論。不願或不能交出一份清晰報告的我們於是決定先行動,結果既數不清、也記不清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尤其是在第N次的時候。其結果與其說是一份大雜燴,不如說是一幅合成影像:如果你是一位畫家,這便是一棵綠樹;如果你是唐璜,這便是一位女士;如果你是一位暴君,這便是一名犧牲者;如果你是一位遊客,這便是一座城市。

無論一個人的旅行目的何在,是修正他的領土意識,是飽覽人類的創造,還是逃避現實(雖說這是一種糟糕的同義反覆),其最終結果仍在於餵養這只永遠吃不飽的章魚,它不斷需要新的細節以充作它的夜宵。你的潛意識逗留其間的,不!是返回其間的那座合成城市,因此便將永遠被金色的穹頂所裝飾:幾座鐘樓;威尼斯的鳳凰歌劇院;一座公園,栗樹和楊樹成蔭,它的後浪漫主義風格的壯觀讓人難以捉摸,就像格拉茨[6]的花園;一條寬闊、憂鬱的河流,河上至少有六座設計精巧的橋;還有一兩座摩天大樓。這樣一座城市畢竟選項有限。你在潛意識中感覺到這一點,於是,你的記憶便會再添加上一些東西:俄國舊都的花崗岩濱河街,街上的高大廊柱鱗次櫛比;巴黎那些珍珠色的建築立面,陽台的格柵勾勒出黑色的花邊;幾條你青春記憶中的林蔭道,它們一直延伸至淡紫色的落日;一座哥特式建築的尖頂,或是一座方尖碑的尖頂,這碑尖將它的海洛因注射進雲朵的肌肉;在冬季,還有一片曬得溫暖的羅馬陶土;一座大理石噴泉;以及傍晚街角處洞穴式的咖啡館生活。

你的記憶將賦予此地以歷史,這部歷史的細節你或許已經淡忘,但是其主要結果最有可能是民主。你的記憶還會賦予它溫和的氣候,這氣候恪守四季更替,會將棕櫚樹和火車站餐廳隔離開來。你的記憶會給你的城市以週日的雷克雅未克般的交通狀況;人很少,或一個人也沒有;但乞丐和孩子們在流利地說著某種外國語言。紙幣上會印有文藝復興時期的哲人頭像,硬幣上則鑄有共和國的女性側影,但數字仍可辨認,你的主要問題——不是付錢的問題,而是小費問題——最終將得以解決。換句話說,無論你車票上的目的地是何處,無論你下榻在「沙威酒店」還是「達涅利酒店」,在你打開百葉窗的那一瞬間,你都將同時看到巴黎聖母院、倫敦聖詹姆斯公園、威尼斯聖喬治島和伊斯坦布爾聖索菲亞大教堂。

因為,前文提及的那個水下怪物與現實一樣具有貪婪的消化力。在此還應加上後者試圖為前者謀求榮光的抱負(或是前者試圖謀得後者位置的渴求,至少是曾經有過的渴求)。因此,你那座似乎曾為克羅德·洛林[7]或柯羅[8]所描繪過的城市還有水也就不足為奇了:一片港灣,一汪湖水。更不足為奇的是,其中世紀羅馬式的城牆或雉堞看上去像是有意在為一些鋼鐵、玻璃、混凝土的建築物(比如說一所大學,或更有可能是一家保險公司總部)做背景。這些建築的建造地點通常就是最近一次戰爭中被炸毀的修道院或貧民窟的舊址。同樣不足為奇的是,一位旅行者對於古代遺跡的尊重要遠遠超過對現代建築的態度,其父輩在市中心給他留下這些現代建築時懷有一個教諭目的:旅行者就其定義而言,其實就是一種等級思維的產物。

不過歸根結底,傳奇和現實之間並無等級關係,至少在你的城市的語境中不存在這種關係,因為當下派生過去的熱情遠遠勝於過去派生當下。每一輛駛過十字路口的汽車都會使城裡的駿馬雕像更為過時,更加古老,會將本地十八世紀一位偉大的軍事天才或平民英雄壓縮為身穿皮毛的威廉·退爾[9]之類的人物。這座雕像駿馬四蹄緊貼基座(用雕塑語言來說,這表明其騎手並非戰死疆場,而是死在自己那張或許有四條腿的床上),它在你的城市所喚起的與其說是對某人勇敢精神的崇敬,莫如說是對某種已不存在的交通方式的緬懷。落在三角帽上的鳥糞更是理所當然,因為歷史早已離開你的城市,把這個舞台讓給了更為原始的地理和商業力量。因此,你的城市就不僅僅是伊斯坦布爾的大市場和梅西百貨的混合物;不,在這座城市裡,一位旅行者若是右拐,就會撞上孔多蒂街[10]的絲綢和毛皮,若是左拐,則會發現自己正在馥頌[11]購買新鮮或罐裝的野雞肉(罐裝的更受歡迎一些)。

因為你一定會購物。就像那位哲學家所言,我買故我在。對這一點的理解,有誰能勝過一位遊客呢?實際上,任何一趟被地圖左右的旅程均將以購物探險作為結束,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的整趟生命旅程其實也同樣如此。實際上,除拍照之外,購物是保護我們的潛意識不受陌生現實侵襲的第二種手段。實際上,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划算買賣」,帶著一張信用卡,你就能一直走下去。實際上,你幹嗎不直接道出你那座城市的名字來呢?它的名字一准就是「美國運通」。這能使它擁有法律地位,就像被納入地圖集,沒有人敢挑戰你的描述。相反,許多人都會聲稱他們一兩年前也到過那裡。作為證明,他們會亮出一沓照片,如果你能留下來吃飯,他們還會給你放映幻燈片。他們中間有些人認識卡爾·馬爾登[12],他衣著考究,是這座城市的老市長,已經干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