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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小曼日記(3)

4月15日

病一好就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哪兒來的許多事情,躲也躲不遠,藏也沒有地方藏,每天像囚犯似的被人監視著,非去不可,也不管你心裡是什麼味兒。更加一個娘,到處都要我陪著去;做女兒的這一點責任又好像無可再避,只得成天拿一個身體去酬應她們,不過心裡的難過是沒有人可以知道的了。害得我一連幾天不能來親近你,我的愛,這種日子也真虧我受得了!今天又和母親大鬧,我就問她「一個人做人還是自己做呢,還是為著別人做呢?」我覺得一個人只要自己對得住自己就成了,管別人的話是管不了許多的。這許多人你順了這個做,那個也許不滿意,聽了那一個的話又違背了這一個,結果是永遠不會全滿意的。為了要博取人家一句讚美的話而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我看這種人多得很呢;我不願再去把自己犧牲了,我還是管了我自己的好,摩,你說對麼?

真的,今天還有一件事使我難受到極點:今天我同娘爭論了半天,她就說「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先慢慢的走我還有話呢」,說著她就從床前抽屜裡拿出一封信往我面前一擲,我一看,原來是你的筆跡。我倒呆了半天,不知你寫的什麼,心裡不由得就跳蕩起來了,我拿著一口氣往下看,看得我眼裡的淚珠遮住了我的視線,一個字一個字都像被濃霧裹著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我的愛,你用心太苦了,你為我想得太周密了,你那一片清脆得像稚兒的真誠的呼喚聲,打動了我這污濁的心胸,使我立刻覺得我自身的庸俗。你的信中哪一句話不是從心底裡回轉幾遍才說出來的,哪一字不是隱含著我的?你為我,咳!你為我太苦了,摩!你以為你婉轉勸導一定能打動她的心,多少給我們一條路走走,哪知道你明珠似的話好似跌入了沒底的深海,一點光輝都不讓你發,你可憐的求告又何嘗打得動她像滑石一般硬的心呢!一切不是都白費了麼?到這種情況之下你叫我不想死還去想什麼呢?不死也要瘋了,我再不能掙扎下去了,我想非去西山靜兩天不可了。只能暫時放下了你再講,我也不管他們許不許,站起來就走,好在這不是跟人跑,同去的都是長輩親友,他們再也說不出別樣新鮮話了。只是一件,你要有幾天接不到我的信呢。

4月18日

那天寫著寫著他就回來了,一連幾天亂得一點空閒也沒有,本想跑到西山養病,誰知又改了期,下星期一定去得成了。事情是一天比一天複雜,他又有到上海去做事的消息,這次來進行的,若是事情辦成,我又不知道要發配到何處呢?摩!看起來我們是凶多吉少。怎辦?我的身體又成天叫他們纏著,每次接著你的信,雖然片刻的安慰是有的,不過看著你一個人在那裡呻吟痛苦,更使我心碎。我以前見著人家寫心碎這兩個字,我老以為是說得過分;一個人心若是碎了人不是也要死了麼?誰知道天下的成句是無有不從經驗中得來的,我現在真的會覺著心碎了。一到心裡沉悶得無法解說時,我就會感得心內一陣陣的痛,痛得好似心在那兒一塊一塊撕下來,還同時覺得往下墜,那一種味兒我敢說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享受得到,摩!我也可算得不冤枉了,什麼味兒我都嘗著過了,所謂人生,我也明白了。要是沒有你,我真可以死了。

這兩天我連娘的面都不敢見了,暫且躲過兩天再說,我只想寫信叫你回來,寫了幾次都沒有勇氣寄!其實你走了也不過一個多月,可是好像有幾年似的,而且心裡老有一種感想,好像今天再見不著你了。這是一種壞現象,我知道。我心裡總是一陣陣的怕,怕什麼我也不知道,只覺著我身邊自從沒有了你就好似沒有了靈魂一樣。我只怕沒有了你的鞭督,我要隨著環境往下流,沒有自拔的勇氣,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一切都亂得像一蓬亂髮無從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亂得坐臥不寧,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又成天的在家,我簡直連寫日記的工夫都沒有了。

4月20日

昨天在酒筵前聽到說你的小兒子死了,聽了嚇一跳,不幸的事為什麼老接連著纏擾到我們身上來?為什麼別人的消息倒比我快,你因何信中一字不提!不知你們見著最後的一面沒有?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個小的孩子,這一下又要害你難受幾天。但願你自己保重,摩!我這幾日不大好,寫信也不敢告訴你,怕你為我擔憂,看起來我的身體要支撐不住了,每天只是無故的一陣陣心跳,自你走後我常無端的就耳熱心跳。起頭我還以為是想著你才有這現象,現在不好了,每天要來幾回了。恐怕大病就在這眼前了,若是不立刻離開這環境,簡直一兩天內就要倒下來了。

4月24日

現在我要暫時與你告別,我的愛!我決定去大覺寺休養兩禮拜了,在那兒一定沒有機會寫的,雖然我是不忍片刻離開你的,可是要是不走又要生出事來了,只好等你回來再細細的講給你聽罷!現在我拿你暫時鎖起來!愛!讓你獨自悶在一方小屋子裡受些孤單!好不?你知道!要是不將你鎖起,一定有賊來偷你!一定要有人來偷看你!我怕你給別人看了去,又怕偷了去,只好請你受點悶氣了,不要怨我,恨我!

5月11日

這一回去得真不冤,說不盡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事告訴你。我們這幾天雖然沒有親近,可是沒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寫,只可恨沒有將你帶去,其實帶去也不妨,她們都是老早上了床,只有我一個睡不著呆坐著,若是帶了你去不是我可以照樣每天親近你嗎?我的日記呀,今天我拿起你來心裡不知有多少歡喜,恨不能將我要說的話像機器似的倒出來,急得我反不知從哪裡說起了。

那天我們一群人到了西山腳下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個轎子一條蛇似的游著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上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著大風一樣的搖擺,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點拿我滾了出來。走了三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見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過雪一般,山石樹木一樣都看不清,從山腳一直到山頂滿都是白,我心裡奇怪極了。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還穿著裌衣,微風一陣陣吹著入夏的暖氣,為什麼眼前會有雪山湧出呢?打不破這個疑團,我只得回頭向那抬轎的轎夫:「喂!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現在還不化呢?」那轎夫跑得面頭流著汗,聽了我的話他們也好像奇怪似的一面擦汗一面問我:「大姑娘,您說什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就沒有下過雪,您哪兒瞧見有雪呀?」他們一邊說著便四下裡去亂尋,臉上都現出了驚奇的樣子。那時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著說:「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麼?」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倒都狂笑起來了,「真是城裡姑娘不出門!連杏花兒都不認識,倒說是雪,您想五六月裡哪兒來的雪呢?」什麼?杏花兒!我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顧不得他們笑,我只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一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麼?樂極了也忘記我的身子是坐在轎子裡呢,伸長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的人叫起來了,「姑娘,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一連幾晃,幾乎把我拋入小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我的魂,只好老老實實的坐著再也不敢亂動了。

上山也沒有路,大家只是一腳腳的從這塊石頭跳到那一塊石頭上,不要說轎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們坐的人都連氣都不敢喘,兩隻手使勁拉著轎槓兒,兩個眼死盯著轎夫的兩隻腳,只怕他們一失腳滑下山澗去。那時候大家只顧著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連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我們走進大覺寺的山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除了一條羊腸小路只容得一個人行走以外,簡直滿都是樹。這時候正是五月裡杏花盛開的時候,所以遠看去簡直像是一座雪山,走近來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墜得樹枝都看不出了。

我們在樹蔭裡慢慢的往上走,鼻子裡微風吹來陣陣的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了。我那時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轉,四圍不見別的,只是花。回頭看見跟在後面的人,慢慢在那兒往上走,好像都在夢裡似的,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樣的所在簡直不配我們這樣的濁物來,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哪有半點人間的污氣?我一口氣跑上了山頂,站上一塊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咳,只恨我這支筆沒有力量來描寫那時我眼底所見的奇景!真美!從上往下斜著下去只看見一片白,對面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它無限的鮮麗,那時我恨不能將我的全身滾下去,到花間去打一個滾,可是又恐怕我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在山腳下又看見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聲,一個田家的景象,滿都現在我的眼前,蕩漾著無限的溫柔。這一忽兒我忘記了自己,丟掉了一切的煩惱,喘著一口大氣,拚命的想將那鮮甜味兒吸進我的身體,洗去我五臟內的濁氣,重新變一個人,我願意丟棄一切,永遠躲在這個地方,不要再去塵世間見人。真是,摩,那時我連你都忘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是他們叫我我還不醒呢!

一天的勞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我因為想著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紗窗上映著逗我,便一個人就走到了院子裡去,只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回的飄動。這時候我也不怕朝露裡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群小雀兒讓我嚇得一起就向林子裡飛,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樹林子。這時候我鼻子裡聞著一陣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蘭,只熏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的我不覺耽了下來,一條腿軟得站都站不住了。暈沉沉的耳邊送過來清嚦嚦的夜鶯聲,好似唱著歌,在嘲笑我孤單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輕含著鮮潔的清氣,又陣陣的送進我的鼻管。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裡探出頭來從雪白的花瓣裡偷看著我,也好像笑我為什麼不帶著愛人來。這惱人的*,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摯,逗得我陣陣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閉著眼輕輕的叫著你的名字(你聽見沒有)。我似夢非夢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裡只是想著你——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像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我來,」又覺得你那偉大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搶了一個吻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你真回來了麼?急急的睜眼一看,哪有你半點影子?身旁一無所有,再低頭一看,原來才發見我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我的頰邊好似你來偷吻似的。真可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真!自己便不覺無味得很,站起來,只好把花枝兒洩氣,用力一拉,花瓣兒紛紛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內的宿鳥以為起了狂風,一聲叫就往四外裡亂飛。一個美麗的寧靜的月夜叫我一陣無味著你,為什麼不留下你,為什麼讓你走。

5月14日

回來了不過三天,氣倒又受了一肚子。你的信我都見著了,不要說你過的是什麼日子,我又何嘗是過的人的日子?兩個人在兩地受罪,為的是什麼?想起來真惱人,這次山中去了幾天,再受著無限的傷感,在城裡每天沉醉在遊戲場中,戲園裡,同跳舞場裡,倒還能暫時忘記自己,隨著歌聲舞影去附和;這次在清靜的山中讓自然的情景一熏,反激起我心頭的悲恨,更引動我念你的深切。我知道你也是一般的痛苦,我相信你一個人也是獨樂不了,這何苦——摩!你還是回來罷。

事情看起來又要變化了,這幾天他又走了,聽說這次上海事情若是成功,就要將家搬去,我現在只是每天在祝禱著不要如了他們的願,不知道天能可憐我們不?在山中我探了一探親友們的口氣,還好!她們大半都同情於我的,卻叫我做事情不要顧前顧後,要做就做,前後一顧倒將膽子給嚇小了,這話是不錯的,不過別人只會說,要是犯到自己身上,也是一樣的沒有主意。現在我倒不想別的,只想躲開這城市。

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動了我的心,摩!我想到萬不得已時我們還是躲到山裡去罷!我這次看見好幾處美麗的莊園,都是花二三千塊錢買一座杏花山,滿都是杏花,每年結的杏子,賣到城裡就可以度日,山腳下造幾間平屋,竹籬柴門,再種下幾樣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陽光裡栽栽花種種草,再不然養幾個鳥玩玩,這樣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這次我們坐著轎出去玩的時候,走過好幾處這樣的人家,有的還請我吃飯呢,他們也不完全是鄉下人,雖然他們不肯告訴我們名姓,我們也看得出是那些隱居的人;若是將他們的背景一看,也難說不是跟我們一樣的。我真羨慕他們,我眼看他們誠實的笑臉,同那些不欺人的言語,使我更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世間純潔的心,只有山中還有一兩顆。

我知道局面又要有轉變,但不知轉出怎樣的面目來。為了心神的不安定,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做什麼才好,要想打電報去叫你回來,卻又不敢,不叫又沒有主意。摩!這日子真不如死去!我也曾同朋友們商量過,他們勸我要做就不可失去這個機會,不如痛痛快快的告訴了他們,求他們的同意,等他們不答應時,我們再想對付的辦法;若是再低頭跟他們走,那就再沒有出頭的日子了。摩!這時候我真沒有主意了,這個問題一天到晚的在我腦中轉,也決不定一個辦法。你又不在,一封信來回就要幾十天;不要說幾十天,就是幾天都說不定出什麼變化呢!睡也睡不著;白天又要去酬應,所以精神覺得乏極,你看罷!大病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