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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愛眉小札》序(二)

今天是志摩四十歲的紀念日子,雖然什麼朋友親戚都不見一個,但是我們兩個人合寫的日記卻已送了最後的校樣來了。為了紀念這部日記的出版,我想趁今天寫一篇序文;因為把我們兩個人嘔血寫成的日記在這個日子出版,也許是比一切世俗的儀式要有價值有意義得多。

提起這二部日記,就不由得想起當時摩對我說的幾句話,他叫我「不要輕看了這兩本小小的書,其中哪一字哪一句不是從我們熱血裡流出來的。將來我們年紀老了,可以把它放在一起發表,你不要怕羞,這種愛的吐露是人生不易輕得的!」為了尊重他生前的意見,終於在他去世後五年的今天,大膽的將它印在白紙上了,要不是他生前說過這種話,為了要消滅我自己的痛苦,我也許會永遠不讓它出版的。其實關於這本日記也有些天意在裡邊。說也奇怪,這兩本日記本來是隨時隨刻他都帶在身邊的,每次出門,都是先把它們放在小提包裡帶了走,惟有這一次他匆促間把它忘掉了。看起來不該消滅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冥冥中也自有人在支配著。

關於我和他認識的經過,我覺得有在這裡簡單述說的必要,因為一則可以幫助讀者在這二部日記和十數封通信之中,獲得一些故事上的連續性;二則也可以解除外界對我們倆結合之前和結合之後的種種誤會。

在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說來也十年多了),我是早已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別人結婚了,雖然當時也癡長了十幾歲的年齡,可是性靈的迷糊竟和稚童一般。婚後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兩性的結合不是可以隨便聽憑別人安排的,在性情與思想上不能相謀而勉強結合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一件事。當時因為家庭間不能得著安慰,我就改變了常態,埋沒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熱鬧生活中去忘記我內心的痛苦。又因為我嬌慢的天性不允許我吐露真情,於是直著脖子在人面前唱戲似的唱著,絕對不肯讓一個人知道我是一個失意者,是一個不快樂的人。這樣的生活一直到無意間認識了志摩,叫他那雙放射神輝的眼睛照徹了我內心的肺腑,認明了我的隱痛,更用真摯的感情勸我不要再在騙人欺己中偷活,不要自己毀滅前程,他那種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轉換了方向,而同時也就跌入了戀愛了。於是煩惱與痛苦,也跟著一起來。

為了家庭和社會都不諒解我和志摩的愛,經過幾度的商酌,便決定讓摩離開我到歐洲去作一個短時間的旅行;希望在這分離的期間,能從此忘卻我——把這一段因緣暫時的告一個段落。這一種辦法,當然是不得已的,所以我們雖然大家分別時講好不通音信,終於我們都沒有實行(他到歐洲去後寄來的信,一部分收在這部書裡),他臨去時又要求我寫一本當信寫的日記,讓他回國後看看我生活和思想的經過情形,我送了他上車後回到家裡,我就遵命的開始寫作了。這幾個月裡的離情是痛在心頭,恨在腦底的。究竟血肉之體敵不過日夜的摧殘,所以不久我就病倒了。在我的日記的最後幾天裡,我是自認失敗了,預備跟著命運去飄流,隨著別人去支配;可是一到他回來,他偉大的人格又把我逃避的計劃全部打破。

於是我們發見「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那時的環境,還不容許我們隨便的談話,所以摩就開始寫他的「愛眉小札」,每天寫好了就當信般的拿給我看,但是沒有幾天,為了母親的關係,我又不得不到南方來了。在上海的幾天我也碰到過摩幾次,可惜連一次暢談的機會都沒有。這時期摩的苦悶是在意料之中的,讀者看到愛眉小札的末幾頁,也要和他同感罷?

我在上海住了不久,我的計劃居然在一個很好的機會中完全實現,我離了婚就到北京來尋摩,但是一時竟找不到他。直到有一天在晨報副刊上看到他發表的《迎上前去》的文章,我才知道他做事的地方。而這篇文章中的憂鬱悲憤,更使我看了迫不及待的去找他,要告訴他我恢復自由的好消息。那時他才明白了我,我也明白了他,我們不禁相視而笑了。

以後日子中我們的快樂就別提了,我們從此走入了天國,踏進了樂園。一年後在北京結婚,一同回到家鄉,度了幾個月神仙般的生活。過了不久因為兵災搬到上海來,在上海受了幾月的煎熬我就染上一身病,後來的幾年中就無日不同藥爐做伴,連摩也得不著半點的安慰,至今想來我是最對他不起的。好容易經過各種的醫治,我才有了復原的希望,正預備全家再搬回北平重新造起一座樂園時,他就不幸出了意外的遭劫,乘著清風飛到雲霧裡去了。這一下完了他——也完了我。

寫到這兒,我不覺要向上天質問為什麼我這一生是應該受這樣的處罰的?是我犯了罪麼?何以老天只薄我一個人呢?我們既然在那樣困苦中爭鬥了出來,又為什麼半途裡轉入了這樣悲慘的結果呢?生離死別,幸喜我都嘗著了。在日記中我嘗過了生離的況味,那時我就疑惑死別不知更苦不?好!現在算是完備了。甜,酸,苦,辣,我都嘗全了,也可算不枉這一世了。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不死還等什麼?這話是現在常在我心頭轉的。不過有時我偏不信,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切,我倒要等著再看老天還有什麼更慘的事來加罰在我的身上!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現在還說什麼?還想什麼?要是事情轉了方面,我變他,他變了我,那時也許讀者能多讀得些好的文章,多看到幾首美麗的詩,我相信他的筆一定能寫得比他心裡所受的更沉痛些。只可惜現在偏留下了我,雖然手裡一樣拿著一支筆,它卻再也寫不出我迴腸裡是怎樣的慘痛,心坎裡是怎樣的碎裂。空拿著它落淚,也急不出半分的話來。只覺得心裡隱隱的生痛,手裡陣陣的發顫。反正我現在所受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了。

最後幾句話我要說的,就是要請讀者原諒我那一本不成器的日記,實在是難以同摩放在一起出版的(因為我寫的時候是絕對不預備出版的)。可是因為遵守他的遺志起見,也不能再顧到我的出醜了。好在人人知道我是不會寫文章的,所留下的那幾個字,也無非是我一時的感想而已,想著什麼就寫什麼,大半都是事實,就這一點也許還可以換得一點原諒,不然我簡直要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