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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雲遊》序

我真是說不出的悔恨為什麼我以前老是懶得寫東西。志摩不知逼我幾次,要我同他寫一點序,有兩回他將筆墨都預備好,只叫隨便塗幾個字,可是我老是寫不到幾行,不是頭暈即是心跳,只好對著他發愣,抬頭望著他的嘴盼他吐出聖旨來我即可以立時的停筆。那時間他也只得笑著對我說:「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沒有辦法,去耽著吧!回頭又要頭痛了。」走過來擲去了我的筆,扶了我就此耽下了,再也不想接續下去。我只能默默的無以相對,他也只得對我乾笑,幾次的張羅結果終成泡影。

又誰能夠料到今天在你去後我才真的認真的算動筆寫東西,回憶與追悔將我的思潮模糊得無從捉摸。說也慘,這頭一次的序竟成了最後的一篇,哪得叫我不一陣心酸,難道說這也是上帝早已安排定了的麼?

不要說是寫序我不知道應該如何落筆,壓根兒我就不會寫東西,雖然志摩說我的看東西的決斷比誰都強,可是輪到自己動筆就抓瞎了。這也怪平時太懶的原故。志摩的東西說也慚愧多半沒有讀過,這一件事有時使得他很生氣的。也有時偶爾看一兩篇,可從來也未曾誇過他半句,不管我心裡是多麼的歎服,多麼讚美我的摩。有時他若自讀自讚的,我還要罵他臭美呢。說也奇怪要是我不喜歡的東西,只要說一句「這篇不大好」他就不肯發表。有時我問他你怪不怪我老是這樣苛刻的批評你,他總說:「我非但不怪你,還愛你能時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有半點的『臭美』,因為只有你肯說實話,別人老是一味恭維。」話雖如此,可是有時他也怪我為什麼老是好像不希罕他寫的東西似的。

其實我也同別人一樣的崇拜他,不是等他過後我才誇他,說實話他寫的東西是比一般人來得俏皮。他的詩有幾首真是寫得像活的一樣,有的字用得別提多美呢!有些神仙似的句子看了真叫人神往,叫人忘卻人間有煙火氣。它的體格真是高超,我真服他從什麼地方想出來的。詩是沒有話說不用我贊,自有公論。散文也是一樣流利,有時想學也是學不來的。但是他缺少寫小說的天才,每次他老是不滿意,我看了也是覺得少了點什麼似的,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我這一點淺薄的學識便說不出所以然來。

洵美叫我寫摩的《雲遊》的序,我還不知道他這《雲遊》是幾時寫的呢!雲遊?可不是,他真的雲遊去了,這一本怕是他最後的詩集了,家裡零碎的當然還有,可是不知夠一本不。這些日因為成天的記憶他,只得不離手的看他的信同書,愈好當然愈是傷感,可歎奇才遭天妒,從此我再也見不著他的可愛的詩句了。

當初他寫東西的時候,常常喜歡我在書桌邊上搗亂,他說有時在逗笑的時間往往有絕妙的詩意不知不覺的駕臨的,他的《巴黎的鱗爪》、《自剖》都是在我的又小又亂的書桌上出產的。書房書桌我也不知給他預備過多少次,當然比我的又清又潔,可是他始終不肯獨自靜靜的去寫的。人家寫東西,我知道是大半喜歡在人靜更深時動筆的,他可不然,最喜歡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離不了我。我是一個極懶散的人,最不知道怎樣收拾東西,我書桌上是亂的連手都幾乎放不下的,當然他寫完的東西我是輕意也不會想著給收拾好,所以他隔夜寫的詩常常次晨就不見了,嘟著嘴只好怨我幾聲。現在想來真是難過,因為詩意偶然得來的是不輕易來的,我不知毀了他多少首美的小詩,早知他要離開我這樣的匆促,我賭咒也不那樣的大意的。真可恨,為什麼人們不能知道將來的一切。

我寫了半天也不知道胡謅了些什麼,頭早已暈了,手也發抖了,心也痛了,可是沒有人來擲我的筆了。四周只是寂靜,房中只聞滴答的鐘聲,再沒有志摩的「好了,好了」的聲音了。寫到此地不由我陣陣的心酸,人生的變態真叫人難以捉摸,一霎眼,一皺眉,一切都可以大翻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還有這一幕悲慘的劇。人生太奇怪了。

我現在居然還有同志摩寫一篇序的機會,這是我早答應過他而始終沒有實行的,將來我若出什麼書是再也得不著他半個字了,雖然他也早已答應過我的。看起來還是他比我運氣,我從此只成單獨的了。

我再也寫不下去了,沒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是一陣陣的模糊,傷心的血淚充滿著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紙黑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憶能力不?我若擱筆還不見持我的手!!

三一、十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