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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頌

琴棋書畫,屬於雅玩,其中,琴在首位。

這裡說的琴不是揚琴、月琴、胡琴、提琴……而是特指古琴。梧桐做面,梓木為底,長三尺六寸五,頭前有岳山,背後有龍池、鳳沼,腳下踩雁足一對。十三個徽位象徵了一年十二個月外加一個閏月。七根絲絃鼓之,彈之,撫之,發出玉與玉相觸般悅耳之音,聽如天籟,實為琴者心聲。

古琴原本就叫「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當校長的時候,成立了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為了以示和其他琴的區別,才改稱為古琴。當時受西風東漸影響,北大經常舉辦公開或半公開的古琴雅集,邀請當時的名家演奏並講座。源自伏羲時代的音樂藝術也借此走進了現代大學的殿堂。而在此之前,彈琴和聽琴,都只是三五相熟知己間的私事,或在文人書齋裡,或在深深宮府之中。很少有誰拿出琴來在大庭廣眾面前表演的。

古琴從來不屬於大眾,而只屬於少部分顯貴達官和文化精英。而北京,又恰恰是這兩路人的聚集之地。因此,自明清以來,古琴就和古都結下了不解之緣。無論是這裡的文化還是財力,都把眾多的名琴和名家吸納進來——名琴收藏於此,名家研習於此。

北京有收藏古琴的傳統。那些達官顯貴,即使自己不會彈,也要藏上幾張名琴。一是為了附庸風雅,二是當做古董保存。紫禁城裡的名琴就更多了,不僅藏有木製的實用琴上百張,還有裝飾性的鐵琴、銅琴、石琴。歷代留存下來的名琴,幾乎都到過北京。其中大多數深藏於紫禁城的角落裡,比如充滿傳奇色彩的大聖遺音。也有一些原本收藏於民間,上世紀50年代以後才由故宮博物院收藏,比如最著名的唐琴九霄環珮,那上面刻有蘇東坡親筆題寫的詩。還有一些名琴,若論歸屬,是某位有錢的收藏家的,卻一直交給某位著名琴人保管、使用。琴在琴人手裡,但琴人不是琴主。這也是京城裡一個有趣的現象。

名琴不僅是樂器,更是古物,但又和其他古董不同。其他古董大多早已喪失了實用功能,只是個把玩的擺件。即使能用,也沒誰捨得使。萬一碰壞了,就不再是原來那件珍品了。但琴不然。琴是有生命的,是活的,是會變化的,只要裝上弦就能彈奏出美妙的樂曲。

更有意思的是,傳統的古琴譜只標明左手怎麼按弦和右手彈奏的指法,並不標明音名、節奏。對於同樣的譜子,不同人可以按照各自的理解彈奏得截然不同。所以,琴曲也是活的,演奏者同時也是創作者,充滿了靈動的變化和無限生機。而這種不可再現的當下性,或許正是「琴」字底下的那個「今」想體現的妙義。

古琴可以歷久彌香,也正是在使用之中才能散發出它的靈韻之光。不小心碰一塊漆,甚至開裂是常有的事。怎麼辦呢?修唄!真正的琴人必會修琴,甚至還能自己斫琴。小修小補用硃砂塗抹裂紋,大的修理可以開膛破肚。一名高手,是可以體會到一張琴的聲音變化和走向的,他甚至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對名琴的結構進行調整和修改。當然,敢這麼動琴的人必是真懂琴的人,不僅懂音律,還得懂木漆工藝。不懂的人,輕易也不敢動。

說到修琴,就必得提到一個人。上個世紀40年代,故宮博物院把一張放在養心殿南庫牆角里的破琴拿給他。琴被雨水淋了幾十年,漆面上已是水銹斑斑,既沒有弦,也沒有調弦的琴軫,岳山也已經殘缺不全。就這麼一張破琴,經他之手精心修葺後,發出了爽朗清澈的曠世絕響,猶如「萬籟悠悠,孤桐颯裂」。這琴,就是著名的唐琴大聖遺音,是肅宗李亨即位後的第一批宮琴。賦予這張琴新生的人,就是號稱京城琴人第一的管平湖先生。京城裡主要的名琴,幾乎都是經他手修出來的。

作為清宮畫師的後代,管平湖先生自幼學畫、習琴。他早期追隨慈禧的侄子、古琴名家葉詩夢和九嶷派創始人楊時百學琴。三十歲那年奇遇一僧一道——悟澄和尚指點了他指法,秦鶴鳴道士傳授他絕響《流水》。加之他內心那坦蕩清遠的品格與古琴的清洌之音如魚水交融,遂成融百家之長的一代巨匠。

古琴彈奏一般分為四大流派。山東諸城派,技法繁複委婉;江蘇廣陵派,意境清微淡遠;四川蜀派,躁急中張弛有度;廣東嶺南派,明快得正如嶺南的艷陽天。但管先生的琴聲不屬於任何一派,而又包容了任何一派。他的琴聲裡湧現出來的那種寧靜,是唯有真心甘於淡泊的人才會有的寧靜。其中蘊藏的那份從容,那份大氣,那種淡定,那種放下,足以打動任何聽者的心。對於彈琴,很難說誰是技法天下第一。但管先生琴裡的獨特情韻,確實做到了天下氣質第一。就比如聽他用西晉名琴猿嘯青蘿彈奏出的《流水》,是無以復加的乾淨、透亮。你一聽就知道,那不是流水的聲音。但,你會覺得,沒有任何一種聲音比那更能反映出流水帶給人的感受。那涓涓心泉匯入汪洋之聲,跨越了派別,跨越了民族,甚至可以跨越時空。

在管先生逝世十年之後的1977年,正是這首有兩千年歷史的《流水》,被刻在旅行者2號航天器上裝載的「地球之聲」金唱片裡,成為其中最長的一首樂曲,也是唯一的中華樂曲,和其他二十六首曲目一道飛向了遙遠太空。據說當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員聽了《流水》之後,認為這首七分半鐘的曲子是不能割裂的,而又是無可替代的。或許,很久很久以後,地球已然不在,而管先生的《流水》還能夠感動宇宙中的生靈吧?

古琴,左手按,右手彈,用的是指尖和指甲。若只用指甲,「啪啪」的聲音太剛。可若只用肉,聲音太柔、太悶,甚至聽不見。所以彈琴講究的是半甲半肉,剛柔相濟。手端與弦相觸只在瞬間,非常快,聽者也就分不清是甲是肉了。數十年的彈琴使管先生的指甲完全退化,纖細的琴弦愣是把他的指端磨出了堅硬的肉繭,彷彿是甲和肉天然融合在一起,反倒是自然天成的剛柔相濟了。

然而,即使是天下第一琴人,其實也是業餘的。在家道敗落之後相當長的時間裡,管先生沒有錢而只剩下畫畫和彈琴的本事。畫是可以賣錢的,於是他賣畫,賣扇面,甚至畫過幻燈片。會修琴,當然懂木漆,於是他給別人修理舊傢俱、舊漆器掙錢。在老北京,玩兒琴的從來就沒有職業藝人。琴對他來講可以是雅玩,是修養,而唯獨不是職業,也不是謀生手段,當然更不會入歌舞場賣藝。琴人只在感觸極深時才會去彈琴。他們的琴藝也只呈獻給能理解他的人,而不能去變成錢。

彈琴是一種境界,聽琴同樣是一種境界。琴音入心之時,聽者會覺得有一處純淨的幽泉汩汩而出,彷彿與身體裡某個叫「鬆弛」的機關共振,瞬間開啟了一種安寧的狀態。彈琴和聽琴都是極講究的事情,而精於此道的人也都是內心高貴的人。他們或許現在很窮,但他們永遠也擺脫不了精神貴族的派頭和文人的影子。他們深信「一簞食,一瓢飲,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權貴們請他們彈琴也必得在相互尊重的氛圍下大家一起玩兒。即使有些饋贈,也不能明碼標價。若真是有了標價,那琴家也就真不樂意彈了。而所謂的雅集,也只限於三五知己。要是有陌生人在場,是不會輕易彈的。必得先坐下來喝茶攀談,若是投機,再擺琴,焚香,彈奏。若不對路子,也就找個托詞婉言謝絕了。因為,琴聲是無處逃心的。琴者的情緒、心思,乃至氣質、品性,會聽的人全聽得出來。誰又肯輕易對陌生人拋露心聲呢?

改變這一局面的是成立於1947年的北平琴學社。受現代文化思想影響,幾位當時的琴家組織了這個社團,廣泛聯繫琴友,定期組織交流,讓古琴的演奏和欣賞充滿了新氣息。1954年,在政府的支持下琴社改名為「北京古琴研究會」,對古琴進行系統整理和整體性研究。比如其中的查阜西先生,曾提著錄音機走遍全國,錄製了幾百首各地琴師彈奏的曲子,對古琴曲譜的挖掘下了苦功。而他們的牽頭人是著名的畫家、琴家溥雪齋先生。

琴界把浦雪齋先生尊稱為浦老。他曾任教於輔仁大學教授美術。作為惇親王奕的孫子,末代皇帝溥儀的堂兄,浦老一直保持著舊貴族的氣質。直到上世紀60年代初,他還會穿上銀灰色長袍,腳蹬千層底布鞋。在院子裡聽琴的時候,他還要鄭重其事地在腳底下墊上塊毯子。護國寺附近的一所老宅院是北京古琴研究會的舊址。當初,推開那扇朱漆大門,光影裡,躺椅上,人們每每見到一位銀鬚老者倚在其中瞇縫著眼悠然地前後搖曳著,偶爾端起茶几上鎏金鏤空茶托裡那個精緻的茶碗喝上一口茶。淡淡的茶香和院子裡的花香融在一起,像一幅生動的水墨畫。

這樣的人自然逃不脫「文化大革命」的批鬥。1966年8月的一天,目睹了心愛的字畫當場被燒,傳世古琴當場被砸之後,73歲的浦雪齋不堪凌辱離家出走。有人說他投河自盡了,也有人說他藏在了祖宗的東陵裡。一代名流不知所終,永遠融化在天地大荒之間。給世人留下的,只有一曲清俊高雅的《鷗鷺忘機》。人能忘機,鳥即不疑;人機一動,鳥即遠離。

最近幾年,古琴之風一下子在北京興盛以來,有了職業的演奏者、職業教師,而更多的是普通愛好者。誠然,一片純潔留不住,繁華都市中的習琴者和教琴人抱有各種不同的目的。其中確實也不乏確想追尋古琴真諦的人。那縹緲的天際之音可以給以嘈雜都市裡終日繁忙的人們片刻安寧,給他們的軀體注入一種淡定的力量。他們未必能學多少曲子,但古琴真正傳達給人的恰恰並不是曲子,而是理念。

在柳蔭街一處小院的陋室裡,我見到了王實先生。他正穿著背心兒賣力地用錛鑿斧鋸等等工具加工一塊一米多長,一寸來厚的木板。汗珠從他圓圓的頭頂滴答滴答落個不停,落在木板上,濕了一大片,沒等乾透就被黃粉似的鋸末覆蓋了。他在斫琴,在仿製那張著名的九霄環珮。

王實是個普通的琴人,曾在政府機構、外企、私企輾轉了一大圈,有過太多的煩惱與坎坷,後來機緣巧合遇到了古琴,進而為琴所感動,以琴為知音,撫琴、教琴,並最終放下身邊瑣事拜名師學習斫琴,這一學就是四五年光景。

「古琴與其他樂器不同,其他樂器是演奏給別人聽的,而古琴更多的是彈給自己聽的,或者說是聽到自己心靈之音。教琴者和學琴者從長遠講本質上是同學,他們共同的老師只有琴。」王實對琴的理解與眾不同。在他看來,聽琴更多是聽「弦外之音」,勾、剔、抹、挑之間無不是撫琴者的人生感受。琴者,情也。凡人之情,皆觸於心,發於聲。同一首曲子即使是同一個人來彈,不同的心境下聽起來的感覺可能截然不同。這就使得每一次演奏其實都是不可重複的唯一一次。或許,這正是古琴的玄妙吧?

他琢磨過上千把琴,有古人所制,也不乏今人新斫。但他覺得現在的琴大多沒有下足古人那份心思,卻一味追求發揮木質與音響系統的極限。「若論音量和感染力,古琴再怎麼做也比不上西方樂器。然而古琴是為了引導人聽到自己的心聲,而不是取悅或炫技。」

「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在那些行將逝去的工藝裡,必藏著智慧的精靈。他的理想是完全按照古法斫出一把真正的琴。為此,他拖著生病的腿去福建深山尋找歷經百年風雨的老杉木;為此,他尋訪到掌握古法煉漆工藝的老師傅學習漆藝;而他用的弦則是傳統的絲絃,不是流行的鋼弦……或許,唯有沿著蜿蜒流逝的文化長河溯流而上才能尋訪到一方文明的聖土。對於身為中國人的我們,或許那裡才是心靈的憩園。

一曲《良宵引》,曲律雖簡,卻有天地之聲,更有琴者的心聲,是淡泊遠志的情感抒發,更是純化靈魂的大美之音。其實,古琴之美正在於用最少的音表達了最深邃的思想。撫琴者貌似放鬆和悠閒,卻是正在專心致志地與自己內心進行嚴肅的對話,而其心底正在尋求自在與解脫。就在琴韻流動之間,他們捕捉到靈光一現的剎那,心智也隨了那環珮相觸般的美妙聲響昇華到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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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京腔:明末清初在北京流行的一個戲曲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