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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間天宮之門

永樂十五年(1417)早春的那個清晨,大運河上薄霧裊裊。蘇州城外運河碼頭上熙熙攘攘,一位名叫蒯祥的小伙子背著祖傳的規和矩隨著人流踏上甲板。躊躇滿志的他將和幾萬名工匠一道從這裡乘船北上,到千里之外的北京營造一座新皇城。

船隊穿過陽光下黃燦燦的油菜花,穿過齊魯大地上撒著月光的麥田,披星戴月向北日夜兼程。蒯祥沒有心思欣賞兩岸的景色,他的腦海裡始終縈繞著一座夢幻般的城池——紅牆金瓦圍繞著縹緲的宮殿,宮殿兩旁是俊秀的園林,銀白的天河蜿蜒曲折穿城而過,城池的正門雄偉壯麗,白玉鋪就的甬道從深幽的門洞一直通往凡間……而如今,他馬上就有機會親手締造出這一切來了!想到這裡,年輕人不由得有些興奮。他相信自己能夠完成這一壯舉,他有祖傳的手藝和一幫弟兄,他們都是聞名天下的蘇州香山幫匠人。

希望讓日子過得很快,船隊一轉眼駛進了通州,燃燈塔就在眼前了。

封建時代,皇帝自詡為人間的紫微星。皇帝工作和生活的所在是大內禁地,自然就叫做紫禁城了。緊密環繞紫禁城的是周長十八里的皇城,蘊藏著深奧的哲理與完美和諧的次序。皇城的正門非同小可——它是「受命於天」的天子通往凡間之門;它是御駕親征時祭路,殿試公佈「三甲」之門;它還是詔告天下,頒發曆法的所在。這座眾妙之門標榜著皇權的威儀,意味著「奉天承運」,它的名字叫承天門。設計營建這座天宮大門的重任,幸運地落在了剛剛進京的蒯祥身上……

永樂十九年,承天門竣工了。群臣簇擁下的永樂皇帝仰望著金碧輝煌的門樓不由龍顏大悅,「這簡直就是魯班爺造的嘛!」金口玉言,「蒯魯班」的名號就此傳開。蒯祥因為營建皇城和皇陵有功而平步青雲,最終做到了工部左侍郎。

遺憾的是,最初的承天門在建成三十七年後的天順元年(1457)夏天毀於雷火。直到成化元年(1465),承天門才得以重修並且擴建成了九開間式樣的高大城門樓,規模比原來更大了。

人的一生,只不過是歷史的一瞬。轉眼又過了十多年,八十三歲的蒯侍郎永遠離開了他所參與營建的人間天宮,葬回了他的故鄉蘇州香山。為了紀念這位皇城的營造者,京城的人把他住過的胡同叫蒯侍郎胡同。

當初跟蒯祥同時進京的那些工匠大多沒有他那麼幸運。他們永遠留在了京城裡,而他們的子孫後人也就成了所謂的老北京。其實北京本來就是一座移民城市。古都不是從地裡自然長出來的,而是十萬工匠、百萬役夫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所有的北京人也都不能說是祖祖輩輩生長於此,只不過是因為某種歷史原因早幾輩子遷過來,或由於某個歷史事件晚幾代人搬進來,住上個幾代人,言談舉止間沾染上了北京的做派,也就稱作老北京了。

擴建後的承天門在修修補補中歷盡明王朝一百八十來個寒暑春秋,直到崇禎十七年(1644),隨著大明的覆滅銷毀於戰火。原本舉行隆重活動的承天門變成了一片荒涼的廢墟。門樓子西面那個石獅子的肚皮上至今還能看到當初李自成留下的箭傷。

城頭變幻大王旗。沒過幾天,一個來自北方的新王朝到了這裡。大清的天子同樣需要這麼個地方詔告天下:朕來這兒當皇帝是合情合理的,因為朕的皇權受命於天。

順治八年(1651),就在原來承天門的廢墟上,一座更為雄偉的城樓拔地而起。巨大的漢白玉須彌座上是開有五座拱門的磚砌朱色城台。城台上面是巍峨的兩層宮殿式城樓。東西闊九間,南北進深五間,象徵著《周易》中乾卦所說「九五,飛龍在天」。城樓四周,六十根朱紅色通天圓柱穩穩地支撐起金黃琉璃瓦重簷歇山式大屋頂,樓外繞以漢白玉石欄。城樓前是被紅牆封閉著的狹形廣場,更加襯托出這裡的神秘與森嚴。

「就叫天安門吧!受命於天,安邦治民,希望天下永得平安。」九月的高天下,踏著城樓上一平如砥的金磚,順治皇帝的心情也像北京的秋天一樣爽。新的朝儀開始了。天安門前又恢復了往日的肅穆莊嚴。

每當皇帝登基、冊立皇后等重大慶典的時候,天安門前照例舉行著隆重的「金鳳頒詔」儀式。「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聲音在這裡又迴響了二百六十年。

嘉慶元年(1796)正月初一,天安門迎來了大清王朝乃至中國兩千年封建時代最隆重的盛典。優雅的韶樂聲中,蓋著「皇帝之寶」的詔書由禮部尚書用雲盤承接著捧出太和殿,在儀仗的護衛下抬上天安門城樓,安放在鋪著明黃色錦緞的宣詔台上。衣冠楚楚的宣詔官高聲宣讀。詔書的內容曠古未有:時年86歲,在位六十年的乾隆把皇帝之位禪讓給了兒子嘉慶。自堯、舜起只在史冊中傳聞的禪讓之說變成了現實。金水橋對岸廣場上的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山呼萬歲。奉詔官小心翼翼地把詔書卷起,銜放在一隻金絲楠木雕成的金鳳嘴裡。金鳳用紅色絲帶懸吊起來從天安門正中的垛口處徐徐放下,詔書彷彿從天宮降落到人間。城樓下的接詔官雙膝跪倒,雙手捧著雕刻精美的雲朵狀的木盤接過詔書。綺羅傘蓋簇擁下,詔書被浩浩蕩蕩的隊伍抬出天安門正南方的大清門,之後由禮部衙門頒告天下。

這前無古人的盛世怎能不讓君臣們沉浸在自大的幸福裡?天下真的「安」了。天安門後的紫禁城內,嘉慶皇帝正在聆聽太上皇乾隆的訓政。他要穩穩當當地把自己這份超豪華家業經營下去。並不太高的紅牆之外,就是他的天下。當初打下這份天下的八旗精銳早已習慣了效仿太上皇沉醉於各種精緻的玩兒樂而不思進取了。在他們看來,反正天下之外都是些不足掛齒的蕞爾小邦和蠻荒之地。

然而,陶醉在「天朝上國」的迷夢中的皇帝父子沒有想到,皇城四周那道紅牆上琉璃瓦耀眼的金光封閉了他們的視線。就在這一年,在大洋彼岸,華盛頓為了民主不顧公眾的呼聲拒絕連任第三屆總統,發表了對美國人民的告別詞。在遙遠的歐洲,拉普拉斯發表了《宇宙體系論》,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太空。而在中國萬里海疆的周圍,列強們的船隊已經開始頻繁出沒。閉關鎖國狀態下的太平盛世不會太久了。

天安門的前後各有一對古樸秀美,雕刻著盤龍和雲朵的華表。華表頂端精美的飛翼上方柱頭上各坐著一隻瑞獸,它的名字叫「犼」。向北的一對是閉著嘴的,叫做「望君出」,它倆期待著宮裡的皇帝經常出來看望臣民,體察民間疾苦。朝南的一對又稱「望君歸」,它倆呼喚在宮外的皇帝趕快回宮來勤於朝政。它們在這裡守護了幾百年,提醒每一位君王勤政為民。天子換了一位又一位,大臣換了一撥又一撥,只有它們一直端坐在那裡勤勉地守望著。

華表上的神獸並不能阻止封建王朝的衰落與覆滅。它們目睹了八國聯軍的鐵蹄在這裡踐踏,眼睜睜地看著帝國主義的炮火擊中了天安門城樓,也擊中了華表的石柱。天安門廣場變成了侵略軍牧馬屯兵、耀武揚威的操練場。那時的天安門是何等屈辱!

宣統三年十二月廿五(1912年2月12日),衰落的大清帝國在天安門舉行了最後一次「頒詔」儀式,宣佈宣統皇帝溥儀退位。「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中華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制度到此宣告終結。

然而,皇帝的退位並沒有帶來「人民安堵,海宇乂安」,天安門前也並未就此消停。一對「望君歸」高高地站在那裡望穿秋水,也望破了長空,它見識了太多的風霜雨雪,也聆聽了迴盪在古都上空那震撼神州的吼聲。那是1919年5月4日,巍峨的城樓前第一次穿過了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受到新文化運動啟蒙的莘莘學子高揚起民主、愛國、自救的大旗,警醒了沉睡的中華大地。一個嶄新的時代開始了。

寬大、整潔的天安門,野火燒過,春風吹過;雲卷雲舒間,幾百個春秋凝聚於此。古老的城樓在經歷了無數次血與火的洗滌後得以涅槃,最終成為新中國的標誌銘於國徽正中央。它象徵著東方古國偉大雍容的恢弘氣象,那永恆的神采,感染著從它身邊經過的每一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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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季鳥兒:北京土話,指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