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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圈裡老街道

若是讓我推薦一條最具京范兒的街道,我會選南池子。這裡頭不僅能看見紅牆黃瓦、莊重的宮殿,也少不了縱橫交錯的小胡同和樸素溫情的四合院。更有五六百年歲月寫成的傳奇,從明清講到民國,又從民國講到如今。

京戲上說:「大圈圈裡套著小圈圈,小圈圈裡套著黃圈圈。」這圈套圈說的就是北京的城牆:有九座門的裡城,有七座門的外城,這叫「裡九外七」,那黃圈圈就是最裡層的皇城——朱堊牆,黃龍瓦。

現如今,內城、外城長著酸棗兒的老城牆早已不在,號稱「黃圈圈」的皇城也沒了多半圈兒。皇城兩側的西安門、東安門,還有後面的地安門早就沒影兒了,唯有正面的天安門碩果僅存。恢弘的城樓兩側一道朱紅色的大牆延伸開來,那就是皇城牆,可以把人們一下子拉回到古代,體味古都雍容的氣韻。

就在天安門東不遠的地方,紅牆上開了一座高高的三孔券門,兩側小門挺拔俊秀,中間的大門舒朗寬敞,弧形門洞上方從右至左鐫刻著三個大字:南池子。民國初年開了這座門,天宮一般的皇家禁地向老百姓敞開了。門洞後那條悠長的街道裡,也慢慢興建起了蜿蜒勾連的胡同和普通住戶的民居。

南池子裡的胡同可真有意思,叫什麼燈籠庫、瓷器庫、緞庫,一聽就知道曾是皇家存放各種器物的庫房。想必,當初宮裡的所使所用就是由太監們從這些「庫」取出來運進北頭左轉的東華門吧?遺憾的是,那各種各樣的「庫」到底長什麼樣兒,現在誰也沒見過。好在,還有一座特殊的「庫」保存完好,那就是剛進南池子沒幾步,路東,存放皇家檔案的表章庫。

這座表章庫與其說是倉庫不如說是座宮殿——金黃琉璃瓦、飛簷斗拱、漢白玉須彌座六尺多高。除了宮殿具有的莊重,還透著些特有的神秘。殿宇四周全砌的是磨磚對縫的青磚,卻不見半點兒朱漆紅木,就連匾額、斗拱、門窗也都是石頭的。這就是所謂「金匱石室」的皇史宬。明清兩代五百多年歷史,全都凝聚成文字封存於此。「石屋」當然是為了防患水火,而「金匱」指的是那五米多厚的大牆裡用來存放著玉牒、實錄和聖訓的百十來口樟木大櫃,那可全是鎏金銅皮的。

那兩扇神秘的石頭大門似乎永遠緊鎖著。偶爾會有遊客趴在門縫上瞇起眼向裡張望,或者貼上耳朵仔細傾聽。也許是想探窺其中的驚心動魄或不解之謎?也許感受到了沉睡其中的歷史發出的鼾聲?縱然「金匱石室」沒有完成乾隆「百世聰聽欽寶訓,萬年永茂衍宗枝」的宏願,但確確實實讓明清兩代的檔案得以完整地保存至今。

南池子的宮殿不只皇史宬一座。當你走進北口路東那片環繞錯落的胡同群落,不經意就能看見一座兩人多高的巨大基台。四周的城磚飽經滄桑卻堅固敦實,那是把江米熬成稠汁再和上白灰澆在磚縫裡砌成的,讓人想起古老的長城。基台上方探出幾條殘缺的青石,那就是螭首,只是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抬眼望去,高台上竟然深藏著一座氣勢雄偉的大殿,那就是有著太多故事的普渡寺。

明朝的時候,這一片是皇家御園的東苑,基台上就是洪慶宮。也就是在這兒,景泰帝軟禁了英宗朱祁鎮。期間,多少辛酸多少怨,英宗都吞在肚子裡。八年之後「奪門之變」,英宗就是從這兒起身進了東華門,坐回了太和殿上的寶座。復辟之後,他念念不忘這塊臥薪嘗膽之地,於是把這一帶改造成了碧水環繞、橋若飛龍的南宮。南池子的名字或許就來源於當初這裡的溪流和潭水吧?不過那些秀美的水景大多早已不在,只留下一條重新修葺的菖蒲河,還有一處叫飛龍橋的地名。

多少年之後,清兵入關,孝莊帶著順治進了紫禁城。距東華門咫尺之遙的南宮被改建成了攝政王多爾袞的府邸。那高高的基台之上就成了當時朝廷的政治中心。「七仔金滕歸掌握,百僚車馬會南城」。至今這裡有一條小胡同還叫捷報處,殘存著那時留下的痕跡。

多爾袞身敗名裂之後,再沒有王公貴胄適合住在這裡。於是,康熙三十三年(1694),攝政王府改建成瑪哈噶喇廟,供奉瑪哈噶喇佛——蒙古族信奉的最高護法神大黑天。

到了乾隆年間,這裡修葺了山門,天王殿裡塑起威武的四大天王,擴建成了皇帝祈福的寺廟,為紫禁城外八廟之首,賜名「普渡寺」。乾隆親自為大殿題額「慈濟殿」。從此,誦經、祈福之聲在這兒迴響了兩百年。

清末民初,普渡寺周圍漸漸有了住家戶,既有帶影壁、遊廊、月亮門的大宅院,也有普通人住的三合房。那高高的基台上的大殿,也就在胡同環繞之中潛龍在淵了。周圍的老街坊們把普渡寺叫做「大廟」,說自己家住在廟前頭或是廟後頭。他們每天行走在那殘舊的磚牆旁,穿行於古老的時光裡。當然,他們也有其他地方難尋的樂呵。只要走上沒幾步,故宮城牆根兒就是他們不花錢的大公園。開春兒了,人們會去筒子河邊欣賞返青的垂柳和艷黃的迎春花。盛夏的清晨,角樓下青灰的城牆邊上從來都是戲迷們吊嗓子、拉胡琴的好去處。當湛藍的天空映襯著紅牆的時候,東華門城樓上總是盤旋著成群的白鴿,其間也會摻雜幾隻黑鳳頭、黑尾巴的「點子」。隆冬時節,觀看筒子河開冰簡直就是一場娛樂活動——成群的人使用各種器具鑿出河裡厚厚的大冰,再鋸成一尺多厚的冰磚整齊地摞起來,中間墊上草蓆運到冰窖胡同存起來。等到三伏天,這就是肉鋪和館子裡少不了的天然冰。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廟前建起的新式小學校裡傳出的歌聲漸漸取代了古老的鐘磬聲,基台上不知不覺搭建起了各色小房,也住進了各色人等。有在筒子河邊算命的老道,也有以教孩子練武為生的師傅,還有宮裡出來的老太監……不過更多的是不知打哪兒搬進來的普通市民。也有幾個喇嘛一直就住在裡面。他們和周圍的街坊相安無事,卻總讓人非常生動地想起相聲裡說的「打南邊兒來了個喇嘛……」中央的慈濟殿一直緊鎖著,淘氣的孩子們爬在窗戶上遠遠可以看見須彌寶座上那尊威風八面的五彩神像。據說寶座旁還有一個雕刻著金剛力士的圓形石墩,上面是個鎏金小亭子。

大概在上個世紀50年代吧,廟門口的天王殿改成了國營糧店,裡面的四大天王讓人用苫布蓋了起來,上面總是落著一層白花花的麵粉。大殿裡巨大的神像也被拉走了,之後裡面砌起了白牆,分割成了幾間小學教室。

滄海桑田轉眼間。現在的普渡寺唯有大殿巋然傲立在巨大的基台上,居高臨下,顯得那麼與眾不同。朱漆大柱環繞的七間正殿調大脊,安吻獸,殿頂青灰色削割瓦綠琉璃剪邊,前面的抱廈三間殿頂則是綠瓦黃剪邊。這種罕見的規制只有攝政王才能享用。灰磚殿牆上寬大的支窗低低的窗台,下面鑲嵌著六邊形綠琉璃磚,這種典型的關外滿族宮室風格在北京獨此一處。這還不算稀奇,您抬頭細瞧,大殿外簷下的飛椽竟是三層交織,比紫禁城太和殿還多出一層。據說,這是多爾袞為了彰顯自己「皇父攝政王」的身份特意讓工匠創造的「加重簷」。如果有機會走進殿裡,還會發現抱廈東南角有個大石坑,坑口周圍雕刻著波紋和神獸,而且有石階通到坑底。至於這個坑是幹什麼用的誰也說不清。真不知道大殿裡到底藏著多少塵封秘史。

據廟後頭的老人們講,大殿裡有一條密道直通紫禁城,不過沒有誰見到過洞口。備戰備荒那年挖地道,人們在大殿西面的地上挖出了一條磚石砌成的巷道,鎬頭打在磚上濺出火星子,卻怎麼也打不透。有人說底下就是那條密道了。

當年,南池子北口路西的老槐樹下有個小酒鋪兒,在那裡神侃的販夫走卒們或許真的也曾閱盡千帆。他們會說起想當初革命黨怎麼差一點兒炸死了從東華門裡出來的袁大頭,那一聲巨響怎麼把酒鋪兒的玻璃都震碎了。他們會吹大名鼎鼎的胡適之先生不過只是他的老街坊。戴眼鏡、穿大褂兒的胡先生家住緞庫,經常和他們在一個攤兒上吃早點,之後笑盈盈地打了招呼往北走著去箭桿胡同上班了。甚至他們有人知道他是去編一本叫《新青年》的雜誌。現在,那個酒鋪兒早已改頭換面變成了小超市。當年的酒膩子們也早已經紛紛作古。

在南池子長大的一撥撥孩子或許比別處的人領略到更多的風雲際會吧?因為,歷史的大潮每每就在他們家門口湧動而過。新中國成立的時候,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去了不遠處的天安門廣場,聆聽了隆隆的禮炮聲。之後他們每年國慶節夜晚坐在家裡就能看到禮花,艷麗奪目,璀璨繽紛,然後到院子裡撿起一個個小降落傘。「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街上天天是擠得水洩不通的紅衛兵。周總理逝世的時候,站在南池子門洞底下抬眼望去,長安街上是沒有盡頭的白花海。不久,他們又紛紛給歡慶粉碎「四人幫」的遊行隊伍送去開水和乾糧……

這條街道上每一片磚瓦上都銘刻著傳奇,每一寸泥土裡都浸潤著歷史。所謂歷史,在這條街上並不是書上抽像的文字,只是身邊那一個個擦肩而過的風雲人物,生動得可以聽得見他們的呼吸——街面兒上行走的人聽到過,院子裡熟睡的人聽到過。老街坊們很少有人問過他們從哪兒來,又是向哪兒去,只是和他們分享了南池子裡莊重的紅,平靜的灰,爽利的綠。

當夏日的驕陽透過紅牆邊上老槐樹濃密遮天的枝葉縫隙灑落下來的時候,踏著深淺斑駁的光影穿行於古老的南池子,讓人身上那麼涼快,感覺是那麼舒坦,彷彿置身於一種久違的倜然之美裡。而這份脫俗就在喧囂的隔壁。經過21世紀初的一次大規模改造,南池子裡那些記憶著傳奇的老胡同和舊院子已經所剩無幾了。而那些花裡胡哨的仿古建築可真不敢說有什麼韻味兒,而且是漏洞百出。當初的老住戶大多外遷,唯有偶爾回來感受一下這一街陪著自己上學,伴隨自己長大,親切得不能再親切的樹蔭了。

也許他們還會登上普渡寺那高高的基台抬眼西望,看看那片熟悉的燦爛金光,看看那璀璨鎏金的角樓寶頂。那是他們打小兒相伴的紫禁城。城下,曾經有片灰色的瓦頂,那曾經是他們的家。